孟惜荫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陈青屿误会了,她并不是因为嫌弃他坐过的那张椅子才一直站着的。

    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陈青屿已经从外头拖进来一把塑料椅子,面色如常地坐下,从书包里抽出课本。

    孟惜荫只好跟着坐了下来,身下棉质的布料隔绝了凉意,她却有种如坐针毡的不自在感。

    下周三就要三模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大型模考,重要性可想而知,班里许多同学的家长已经开始联系辅导报志愿的机构,想根据三次模考的成绩大致确定志愿方向。

    笔尖在一行行黑字上划过,陈青屿耐心地把重点捋出来,哪里是高频考点、哪里出题人容易挖坑,比课堂上老师讲的还要仔细。

    阳光透过玻璃落进来,在墙上压下树的影子。

    他浓而密的睫毛也落下小小的影,只有孟惜荫能看见。

    心念忽而一动,在陈青屿话音停顿的间隙,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个……你有想好报哪所大学吗?”

    似是没料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陈青屿沉默了很久,才低声报出了一所大学的名字。

    那是帝都的一所知名高校,是孟惜荫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心情恹恹低落下去,她耷拉着脑袋想,以她的成绩,根本不可能和陈青屿上同一所大学的。

    “你呢?”是陈青屿在问她。

    孟惜荫垂头丧气地说:“我妈想让我去读北城美术学院,但我不太想去。”

    说完这话,她突然生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她不能和陈青屿读同一所大学,但是她可以考帝都的艺术学校,这样就能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就能和他继续做朋友。

    空气静谧,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孟惜荫鼓起勇气,在小鹿乱撞的心跳声中,很小声地说:“我想考帝都的艺术学校。”

    陈青屿没有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去探究他脸上神情,他的视线在她看过来的瞬间不自在地移开,看向台灯外壁上一小块剥落的漆。

    顿了顿,陈青屿终于抿了下唇,说:“加油。”

    加油。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儿,在孟惜荫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对她说加油。

    他也希望她能来帝都,是不是?

    孟惜荫笑了起来,脸颊上鼓起清浅酒窝,陈青屿恰在此时转头,在她眼眸弯弯的笑意中怔愣了片刻,然后竟然破天荒地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不那么生动的微笑。

    夏日的风闷热潮湿,似乎有某种饱胀的情绪在鼓动着。

    他们相视而笑,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秘密约定,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

    “你渴不渴?我去倒杯水。”学习了一个小时之后,陈青屿站起身。

    孟惜荫合上课本,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是有一点儿。”

    “等我一下。”

    陈青屿推门出去,轻轻关上门。

    学了这么久,要是换作平时,孟惜荫早就累的想睡觉了,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目标的原因,此刻的她格外精神抖擞。趁着陈青屿出去的间隙,她甚至打算把他的数学笔记再理一遍,待会复盘错题的时候也好理顺思路。

    厚厚的笔记本摊在桌角,密密麻麻铺陈开潇洒字迹。

    她随手翻过两页,忽然瞥见那摞记满笔记的白色方格本下面,压着一本格格不入的灰色册子。

    是笔记吗?

    还是日记?

    孟惜荫的手犹豫地停在半空。

    里面会是什么呢?

    那个灰色笔记本就摆在那里,像潘多拉的魔盒诱惑着她,她像一个矛盾的小偷,一面告诉自己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一面又按捺不住心底的欲望,渴望窥探魔盒里陈青屿的秘密。

    就看一眼。

    看一眼,就放回去。

    孟惜荫这样说服着自己,终于挣扎着伸出手,把那本灰色册子从最底下抽了出来。

    出乎她意料的,本子里面既不是写满单调公式的笔记,也不是什么不见天光的黯然心事。

    一页页空白纸中间,夹着各种大小的枫叶,大部分都已经干枯,成了永恒的标本。而这些被他收集起来的叶子,无一例外地都有残缺,有的缺了一角,有的中间破了洞,每一片都是不完美的,每一片都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枫叶呢?

    孟惜荫不理解。

    她正打算合上册子放回原处,陈青屿忽然推门进来。她翻看册子太过投入,此时被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颤巍巍松了手,几片枯叶从纸页缝隙里滑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对不起,我……”

    孟惜荫着急地想解释,可转念一想本来就是她自己理亏,一瞬间又蔫了下去,低下头等着对方的责骂。

    陈青屿弯下腰,把地上的枫叶标本捡起来,重新夹回本子里。

    “没什么。”

    听他这样说,孟惜荫才松了口气,只是心里仍有种难以祛除的负罪感。

    临近中午,阳光灼眼,陈青屿背光站着,盯着册子里一片片曾被他精心呵护的枫叶,忽而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

    “又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扔了吧。”

    九岁那年,母亲带他去他最喜欢的公园,深秋清冷,枫叶满树,母亲就那样拿信口胡诌的话来哄骗年幼懵懂的他。

    “青屿,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办很重要的事情。你有空的时候就来这里捡一片枫叶,等你攒够一千片不一样的枫叶,妈妈就会回来,记住了吗?”

    他真的傻傻地听了母亲的话,每到秋天,枫叶红透的季节,他都会跑到公园去捡枫叶,一片一片地挑选,认真遵守母亲制定的游戏规则。

    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那不过是母亲胡诌来骗他的谎话,她只是把他丢下了,把他和他那个酗酒成性的继父丢在一起,而她呢,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青屿用力捏着那本厚厚的册子,里面已经攒了一百三十六片枫叶,可这些曾被他当作希望守护的东西,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抛弃和欺骗。

    他手腕一扬,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却被孟惜荫拦住。

    “干嘛要扔掉呀?”她眼睛里泛着心疼,从他手上把册子救下,“这么多漂亮的枫叶标本,扔了多可惜呀。”

    她随意从里面抽出一片叶子,透过叶柄一侧的孔洞,去看窗外明晃晃的阳光。

    “你看,它们每一片都不一样,每一片都是独一无二的。”

    陈青屿怔住。

    他凝视着孟惜荫的背影,她正拿起另一片叶子,俏皮地挡住眼睛,忽而她转过头来,在万顷天光中对他绽开笑意:“这些都是你收集的吗?好有艺术感啊,我就没有这么好的创意。要不你跟我一起搞艺术算啦。”

    半开玩笑的语气,大概是想缓和几分气氛。

    孟惜荫眼睛快速眨动几下,是在他面前少有的俏皮,见他仍冷着脸一副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她又自动自觉敛了笑意,换成平时的乖巧礼貌模样。

    她好像天生不适合哄人开心。

    孟惜荫闷闷地想。

    又或是,她再一次错误地估量了她和陈青屿之间的关系。

    她以为,有了那个隐秘的约定之后,他们的关系应该已经更进一步,可以开一些朋友之间调侃的玩笑。

    但事实好像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天上午,原本愉快的学习活动因为这出插曲,最后只落得一个平淡的收尾。

    陈青屿送她到巷子口,彼时路边几家商铺已经开门营业,几家老板坐在台阶下叼着烟闲聊,见他带人出来,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巷子窄小,里头住的人不多,来来往往就那么几张脸孔,一来二去就记住了。

    孟惜荫穿一件小熊图案的长袖衫,浅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白色帆布鞋,活脱脱一副乖乖女学生模样,一看就不是这巷子里的人。

    小卖部的老板娘吸着根细烟倚在门口,扬高声音说起玩笑话:“小姑娘,抽不抽烟?”

    孟惜荫吓得一激灵,陈青屿低声说:“不用理她。”

    她稍稍舒了口气,只是心还一直悬着,直到走出荷花巷口,她才觉得自己终于离开了狼窝,来到了安全地界。

    那巷子里,除了陈青屿,都不像正常人。

    孟惜荫默默地想。

    可是在分别的时候,看着陈青屿转头离开的背影,她又短暂地忘记了刚才的恐慌和害怕,微弱的声音四散在风里:“陈青屿,下周六我还能来你家复习吗?”

    *

    对孟惜荫而言,那天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在那间不过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和陈青屿度过的两小时让她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走在沥青马路上,她第一次觉得盛夏的太阳如此漂亮,雨后的清风怡人,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清新的树叶香气,原本在她眼中平凡而乏味的一切,此刻骤然生动。

    她太过快乐,以至于差点忘记了,她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在陶玉茹面前掩饰她没去补习班的事。

    手表上时针将将跨过十一。

    而她的补习班,要到十一点半才下课。

    孟惜荫沿着小区里的石砖路漫无目的地游荡,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先去外面找家书店待一会儿。

    偏偏这时候,一辆自行车风一样从她身边掠过,已经骑出去十几步远,又猛地一下刹住车。

    “荫荫?”赵嘉树从车座上诧异转头,“补习班这么早就下课了?我正准备去接你呢,早上陶阿姨跟我说她今天有事不在家,让你下午来我家学习。”

    他一条长腿撑在地上,低头去看腕上手表,再次确认时间:“才十一点啊。”

    孟惜荫脸上一窘,有一种秘密被撞破的尴尬。

    赵嘉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把自行车停在一边,走到她面前,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得出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结论:“荫荫,你不会没去上补习班吧?”

    他太了解孟惜荫,只需看她的一个眼神、一点睫毛细微的颤抖、亦或是手指习惯性的小动作,就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但赵嘉树实在难以相信,一直都乖乖听话的孟惜荫竟然敢逃掉补习班。

    直到孟惜荫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感觉胸口瞬间涌上一股闷气,声音从喉咙里抖出来:“那你去哪儿了?”

    孟惜荫抿着唇,没有回答,她低垂的眼睫簌簌眨动,像细小的沙砾落在赵嘉树的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他酸涩地意识到,这一刻,有某种东西在他们之间发生了变化——

    孟惜荫有了自己的秘密。

    不能告诉他的秘密。

    他莫名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像是一直以来只对他打开的一扇窗突然关上,阳光和暴雨都被隔绝在外,他再也不能窥见窗内景色,好的坏的,都和他再无任何关联。

    然下一刻,那扇关紧的窗又悄悄敞开了一点缝隙。

    因为他听见孟惜荫说:“嘉树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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