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又过一周,是易然从她那间老旧出租房搬出去的日子。

    于是将行李都打包寄送黎阿姨给的地址后,黎阿姨特地带她来到一家西餐厅,一起享用午餐。

    面前是热腾腾的八分熟牛排,身旁椅子放着她鼓囊囊的灰色帆布背包。

    她身上穿着同色系灰色夹克,里面随意套着一件白T。

    由于衣服压了几个月的箱底,穿在身皱巴巴、灰扑扑的,与周围琳琅满目的装横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扎眼。

    黎阿姨不懂易然这个年纪的女孩喜欢什么,只是见自家公司年纪不大的小女孩们,都喜欢来这种环境时尚美□□致的网红餐厅,便特意提前一周预约了这家当前在网络上爆红的餐厅。

    但真到了这里却又点后悔。

    倒不是对这种充满噱头只适合拍照打卡的花哨环境和食物嗤之以鼻,而是周围全是打扮得时尚靓丽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的年轻人。

    这些人明显也不是来吃饭的,桌上摆着各种摄像设备,在餐厅内到处游走身后闪光灯一片狂舞。

    她为易然点了满满一大桌食物,自己却没什么胃口,悄悄打量她的穿着,浅抿一口红酒后,忽然谨慎地问:“然然,阿姨再给你买套衣服?”

    这种小心的语气,显然是怕伤及她的自尊心。

    易然嘴里还塞着肉,鼓着双颊摇了摇头,“搬行李还是穿旧衣服好,不怕脏。”

    其实黎阿姨前天才给她买了几套新衣服。而且,黎阿姨知道她不缺钱,这只是她善意的关怀。

    一开始,或许易然有想过黎阿姨是为遗产而来,但相处一段时间后,她知道这个人是真的关心她,况且黎阿姨本身也不缺钱。

    而黎阳芳见她吃得开心,便也不再提这种事,只觉得这孩子过分懂事,让她更加心疼。

    又想到她身上的病...

    “然然,你的病,真的治好了么?”她再次小心翼翼地问。

    闻言,易然放下刀叉。

    “阿姨,我已经走出来了。”

    半年前,她刚上大一不久,因为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受到宿舍室友排挤,导致她患上重度抑郁,所以跟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在外边租了一间封闭的30平米老旧公寓。

    那时,她不愿与任何人交流,成了彻彻底底的家里蹲。

    说来也奇怪,明明都是些痛苦的回忆,她却感触不深,宛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彻底走出来了,才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可不管怎么说,仅过半年,她就从重度抑郁转变得如此稳定,反而让黎阳芳这样的知情者更为担心,生怕她有再次复发的可能。

    “那就好...”但黎阳芳没有刨根问底,怕影响易然心情。

    不过,她在心里越发肯定那个决定。

    “叮铃铃——”

    “然然,你慢慢吃,我出去接个电话。”见手机一响,黎阳芳拖开椅子站起。

    易然点点头,见黎阿姨拿起手机走出餐厅门口,自己继续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真不算好吃。

    她在心里评价道。可她知道这家店是黎阿姨精心挑选的,所以不想让她失望。她对自己在乎的人一向很大方。

    可黎阿姨一走,吃下这些粉红色装盘东西的动力也就消失了。

    她靠在椅子上,目光聊赖地环顾四周。

    但这里的东西味道虽极其一般,饭后小品还是挺有意思的。

    她托着下巴,目之所及之处,是一个穿着吊带亮片超短裙的美女在摆着各种高难度pose拍照。

    斜后方,有非常浓厚母0气息的男子在刻意夹着嗓子直播排雷,说这家店的食物和自身2k均的价位极其不匹,倒还算说的是人话。

    易然看着乐子,感叹去普通的网红店还看不到这种集中喷发式的行业业态,但现实中网红给人的感觉果然是如此的作风浮夸。

    她聊赖地收回目光。但这时,却见前方的大波浪美女突然停止补妆的动作,戴着夸张假睫毛的大眼睛在此刻忽然灵动起来,眼珠子闪闪发光,想看到了什么珍惜宝石。

    空气好像安静了一瞬,见众人不约而同朝后方扭头,她侧目,一刹那,也有种眼前一亮之感。

    伴随着推开门的风铃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走进来。

    或许有的人就是天生戴着某种光环,他一出现,就能轻而易举攫走所有人的目光。

    一般大家会把这种感觉称作星味。

    眼下这个少年便给人这种感觉。在周围让人眼花缭乱的装潢和各色奇装异服的网红中,还能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的脸。

    眼睛圆润,瞳仁黝黑,一双灵动的小鹿眼,带有一丝娇媚感。卧蚕饱满,眉弓平缓,又牵出一股无辜感。

    易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但遥想到这里遍地都是网红,这个少年应该也就处于这个范畴。

    这样一想,她眼中的那份惊艳渐渐平复了。

    却见,这人径直走向她,脸上浮着清爽的笑——

    坐在了她身后的座位。

    椅背紧紧相靠,仿佛体温能顺着椅子交融。

    易然突然感受到密密麻麻的视线朝自己扎过来,那些从一开始就把她彻底忽视的人,此刻却纷纷注意到她。

    许是她穿着过于朴素,她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讥讽,像在说‘真是走了狗屎运’。

    果然皮相在什么时候都是一大竞争力,有些恶意也本就来得突然,这完全取决于他人的认知水平。

    易然坏心眼一笑,故意将身子后仰,翘着二郎腿,后背紧紧贴着椅背。

    这下,望向她的目光演化成一种被挑衅的颤抖。

    谁都知道她是故意的了。

    易然悠闲地抿了口红酒,瞧了眼门口,黎阿姨还没回来。

    却在这时,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

    “呵...”

    易然执着高脚杯的手一顿,还没回头,却感觉身旁飘过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味道有点冲,她差点打了个喷嚏,抬眼只见一个穿着小香风款式衣服的成熟女人从她身边掠过,坐到后面那桌。

    “小弟弟,你多大?”

    后方的说话声不可避免传来。女人的声音和过度医美的外表一样透着四十上下的成熟。

    那少年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后像个乖宝宝一样回答道。

    “十八。”

    他的声音也和清爽又明媚的外表一样,透着青涩与无所适从。

    易然却也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人年纪和她差不多大,却不太像。

    “诶——”女人夸张地拉长声音,“真的假的。”

    但语气明明透着毫无罪恶感的欣喜。

    “真小。”女人调笑道,忽然压低身子,双胳膊肘靠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刻意摆弄出不符合年龄的清纯。

    “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也是网红吧?做哪个板块的?”

    明面上虽然是在问,但其实是在拉共同话题,好把搭讪进行下去,易然扯了下嘴角。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少年却没有落入女人的话头陷阱。

    “不好意思姐姐,您坐的位置有人。”

    非常干净利落地婉拒。

    不用想,那女人的脸色已经僵硬了。

    但她却还没气馁。

    “你这是默认了吗?”女人歪了歪头,用笑眼掩饰眸中的别扭。

    说着不待少年第二次婉拒,就自顾自竖起手机屏幕,亮出自己的网络账号。

    二十万粉,日常是炫富。

    “其实我也是博主哦,”女人用手指头卷了一缕发丝,语气做作地嘟囔,“不过是兼职啦,平常拍点日常什么的,或是探店啦,旅游啦,不知不觉也积累了一定体量呢。”

    二十万粉并不算少,至少已经能靠网络收入维生了。

    “啊...姐姐很厉害呢...”

    似是出于礼貌,那少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也还好啦,”女人绞着头发自得地说,“但这点收入跟我本职工作就只是九牛一毛。”

    她话语嫌弃,随之直勾勾看向他,“不过我能体会你们这种小网红的处境哦。”

    “现在这个时代啊,光有颜值或者才华已经行不通了,不另辟蹊径的话,普通人根本没啥出路的。”

    少年闻言陷入沉默。

    易然拿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黎阿姨却还没回来,看来是遇到急事。

    但在把手机放回桌面的瞬间,身后传来少年低低的嗓音。

    “...您说的也有道理。”

    她下意识侧目看向身后,从她的角度,正好瞥见那坐在对面的女人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笑。

    “嗯...那怎么办呢?”女人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露出怜惜的神情。

    半晌,却循循善诱道:“我这里有个好办法。”

    她说着调出自己的网络视频号,点开置顶的高赞互动视频,视频有一男一女,两人正在做一些擦边互动。

    “你应该听说过引流吧?”她说,像是怕少年听不懂,又进一步耐心解释:“说简单点,就是让大网红带小网红入镜,多刷几次脸,就能获得不错的曝光哦,很方便吧。”

    “像这个视频里的这个男生,现在已经有五千粉了呢。”

    她说着,忽然将手放在桌面上,指尖一寸寸朝沉默不语的少年靠过去,嗓音诱惑,“不过你比这个男的好看很多,粉丝肯定涨得更快...”

    虽然她刻意压低声音,但这个距离还是让易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垂下目光,胃里莫名有些翻涌。

    都怪这家店的东西太油腻了。

    但这时,后方却传来了一声玻璃杯被打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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