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输药!”

    0600,芮翎被冰冷的机械音惊醒。

    病床上的机械臂嗡嗡运作,开始为她抽取血液。芮翎艰难地扭过头,看见自己的血无情地离开了身体。

    抽完血后,机械臂运作着把血放进运输通道送走,又开始为她注射药剂。

    “......”

    芮翎无语望天花板。

    没有芯片,没有手机,没有随身听,一点娱乐都没有。

    她只能幻想自己回到原来的世界,写出的故事获得多项文学大奖,学界大拿盛赞“青春故事的全新视角”......

    她在黑暗中被输了两个小时的药,病房位于地下,窗户外一片漆黑,只有床头的仪器显示时间。

    0759,机械臂输完药,拔出管子,从管道里运来早餐。

    房间里的灯亮了,芮翎把盘子拖过来。

    一瓶无味营养液,一个圆面包,一小瓶牛奶。

    芮翎味同嚼蜡地啃完了圆面包,把无滋无味的营养液一饮而尽,小口啜饮牛奶。

    0859,床头仪器滴滴作响,提示她收回盘子。

    芮翎把盘子放回去,通道关闭,机械臂送来新一轮药物,重复插管注射的动作。

    “......”

    1100,床头仪器说:“医生观察。”

    机械臂从床侧弹出,把芮翎五花大绑在床上。

    随后,门打开,秃头男人带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进来,煞有其事地对她指指点点:“非常少见的年轻女性神经交互炎症......”

    白大褂们飞速在数据板上输入着什么,芮翎翻了个白眼,闭眼假睡。

    秃头男人发表了一通他们疗养院最新研发的缓和剂对这种症状多么有效后就带着人又离开了。芮翎睁开眼,生无可恋地躺在枕头上。

    她调整了一下躺姿,正要继续幻想自己的贝*诺获奖感言,旁边病房忽然爆发一阵凄厉的惨叫。

    一个年轻女声暴怒地大喊:“放开我!我根本没病!”

    “紫丁女士,请您配合治疗。”秃头男人的声音盖过她的,“您的家人希望您在这里通过全面的疗程,完全恢复日常生活......”

    “老子的生活很日常!是你们不日常!滚!”

    随后是一阵挣扎,然后悄无声息。

    芮翎猜测他们给她打了镇定剂之类的。

    秃头男人从隔壁出门,一众脚步声远去了。芮翎看看自己的输液管。

    秃头男人说很少有年轻女性得神经交互炎症,所以隔壁肯定不是这项病。

    会是什么?

    芮翎摇摇头,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旁边是个杀人犯也与她无关。

    机械臂拔掉输完的药剂,床头仪器指向1159,该吃午饭了。

    芮翎接过餐盘,和早餐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圆面包变成吐司。

    她把午餐吃完放回通道,盘子就消失在黑黢黢的运输通道里。

    机械臂嗡嗡抬起,要给她注射下一份药,芮翎突然开口:“等一下,我要上厕所。”

    机械臂的动作停在半空中,仪器的电子音说:“请您快去快回,不要耽误疗程。”

    “知道了。”芮翎嘀咕。

    她从床上下来,却没有去洗手间,而是犹豫一下,走到房间的角落。

    ——那里有一处通风管,芮翎只在特工电影里见过,不确定有没有用,但眼下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她对着通风管轻声问:“你好?你能听见吗?”

    芮翎等了一分钟,了无音讯。

    也许是她异想天开,通风管根本没有传话筒的功能。又或者隔壁的镇定剂效果还没过去,没人听见,也有可能对方听见了,却懒得回答......

    “你是谁?”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芮翎一喜,忙不迭说:“我住在你隔壁,昨天刚来的。”

    “你想干嘛?”

    语气很不善,芮翎流下一滴汗,底气不足地说:“交个朋友?呃......我是想问问你好不好——”

    “老子不需要关心!滚!”

    如雷的吼声让芮翎确定对面就是隔壁的女士。她擦擦汗,知趣地知难而退:“好吧,不打扰您了。”

    然后她乖乖回去继续输液。

    晚餐把吐司换成了几块曲奇饼,口感不错,芮翎吃完了以后等着输液,但仪器平稳地说:“今日疗程已结束。”

    哦,晚餐以后就没有疗程了。

    芮翎乐见其成,躺在床上揉着一整天都保持输液姿势的酸软手臂。可惜没有娱乐项目。

    她困意渐浓,于是关了灯,迷迷糊糊靠在枕头上假寐。

    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经历像散落的拼图,飞速流过眼前。

    就在芮翎即将坠入梦境时,眼皮突然一片大亮。

    芮翎被光亮刺得眼泪横流,狼狈地捂住眼睛,半晌才睁开。

    “什么?”

    她惊讶地直起身子。

    此时此刻,芮翎躺在一片草地中央。草地散发迷人的香味,让人想要陷进去。不知名的小花盛开在身边,随着微风摇曳。

    这缕风也吹过她的脸,卷起什么东西蹭在脸上,有点痒。

    芮翎茫然地眨眨眼。

    “这是......”

    她看向远处,一些花花草草正在嬉笑玩耍。

    它们个头和芮翎差不多高,几个蘑菇和几个树桩围着一个池塘蹦蹦跳跳,一派美好和谐的景象。

    一个树桩把一只蘑菇踹进了池塘,溅起巨大水花。

    蘑菇在水里狼狈挣扎,其他的花花草草聚拢在一旁,大声笑闹。

    它们的笑声极富穿透力,芮翎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已经胸有成竹。这里是仙境。是美好的天堂。

    她抬起手,看见两片翠绿的叶子摆动。

    芮翎连忙站起身,挪动身躯走到池塘边,定睛一看。

    她对上一个金黄色的大圆盘,中间一圈深色种子。

    她歪歪头,花盘也跟着歪向一侧。

    哦,她是一朵向日葵,真不错。

    芮翎晃晃脑袋,无数的花瓣簌簌抖动,池塘中的倒影熠熠生辉。

    她觉得自己看起来很美味。

    花草们的笑声尖锐刺耳,芮翎从池塘边爬起来,满心欢喜地加入了蘑菇们的跳舞大军。

    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围在一起打闹。

    阳光很温暖,让她全身惬意舒适。

    芮翎仰着脑袋,她旁边的蘑菇问:“你在干嘛呢?”

    “我是向日葵。”芮翎如梦似幻地说,“我在找太阳!”

    “可是天上有很多太阳。”蘑菇说。

    芮翎睁开眼。

    若干个光明的东西在头顶闪烁,晃得芮翎眼冒金星,她只好闭上眼。

    “我在找太阳!”她重复,茫然地咧着嘴,“你要和我一起找吗?也许太阳会教我们开花!”

    她以为自己在对蘑菇说话,然而眼皮睁开,蘑菇已经被踹进了水里翻滚,她正拉着一朵蒲公英。

    蒲公英用硕大的绒毛凝视她,芮翎问:“你会开花吗?”

    “不知道。”蒲公英说。

    “你应该和我一起开花。”芮翎好心提议,“不然,你会被吹散的。”

    “可能吧。”蒲公英说。

    一阵风吹来,蒲公英摇摇欲坠,芮翎连忙拉住它:“到这边来。”

    她拉着蒲公英躲到一棵大树后面,高兴地说:“让我们来找太阳吧!”

    她趴在地上摸索,叶片插进松软的土壤里,还带着些湿气。

    蒲公英在旁边看着,芮翎挖了半天,困惑地说:“怎么没有太阳?”

    什么东西从上面飘到了她面前,一小团白色的绒毛。

    芮翎抬头,蒲公英的种子正在纷纷扬扬凋零。

    无数细小的绒毛散落,像派对上炸开的纸屑。

    “你在散架!”芮翎大惊。

    她要用自己的花盘挡住风,但无济于事。仅仅几秒,蒲公英的蒲团尽数飘散。

    芮翎慌张地抓着地上的绒毛:“我不知道怎么......”

    她抬起眼,光秃秃的茎秆上,一张惨白的人脸直视她。

    “!”

    芮翎万分惊愕。

    顶着人脸的蒲公英直勾勾盯着她,逐渐露出一个从迷惑到理解的愤怒表情。人脸开口:“这一切都是谎言——”

    “警告!架构破坏。”

    刺耳的机械音回荡,远处的笑声戛然而止。

    芮翎眼前一黑。

    周遭的一切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

    她的视线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芮翎错愕地抓挠身下,抓到一手冰冷布料。

    她躺在病床上。

    没有草地,没有植物,没有向日葵和蒲公英。

    她躺在病床上,像是压根儿没有离开过这个病房。

    ——这怎么可能?!

    芮翎猛地翻身坐起,鼻腔还残留清新空气的甜美味道。

    她颤抖着把手放在眼前,透过十指看到铺着软垫的墙壁。

    她不是一朵向日葵?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一切的完美和谐,只是她的......臆想?

    像被球棒重击后脑,芮翎突然剧烈头痛。

    她跌跌撞撞地摔下床,冲向洗手池猛烈洗搓。

    水流冰冷,她却无论如何也冲不掉那些栩栩如生的错觉。

    时间流逝,水声减缓,芮翎颓然坐在地上。

    她该发现的。地下五层怎么可能有美丽的草地、阳光和微风?她怎么可能生来就是一朵向日葵?

    刚刚的一切,只是疗养院营造的假象。

    而芮翎轻而易举地上钩,天真得像误入合成霜造的一场梦,让她信以为真、无法自拔。

    芮翎恐慌得简直恶心起来。

    她趴在洗手池上干呕一会儿,却没能吐出营养液之外的东西。

    冷汗涟涟,芮翎拨开一缕头发,大脑急速运转。

    芮翎是小说家,她在脑海中构建许多故事。许久以来,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自己的思想。

    她的思想完全属于自己,她为此感到骄傲。

    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这让她惊惶失措。

    芮翎往脸上泼水,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放风时间已结束,请您尽快休息。”

    床头的仪器冰冷开口。

    “放风”?......

    不过是温柔的捕获。令人甘心留下治疗的手段。

    芮翎把夜灯打开,镜中映出她滴水的脸。

    她看起来憔悴、疯狂但坚定。

    她必须想办法离开这座活监狱。

    继续待下去,她会真的变成一朵向日葵的。

    芮翎认真考虑起逃脱的办法。

    她首先否决了打晕秃头男人的主意,那家伙肯定会带一群人观察她,芮翎自认打不过一群人。

    也许她该把自己装进餐盘运走,可惜她不是一张纸片。

    又或许通风管......

    芮翎眉梢一跳。

    她差点忘了什么。

    蒲公英散架的瞬间,幻境的架构失败。

    直至最后一刻,芮翎都没有发现那种诡异的场景有什么不对劲,但蒲公英意识到了真相。

    是蒲公英导致了幻境破灭吗?

    如果芮翎是一朵向日葵,那么蒲公英是否也是住在疗养院里的什么人?

    会是谁?

    芮翎望向通风管。

    “你好?”

    芮翎清清嗓子:“还是我,隔壁的那位。”

    管道深处回荡起一点回声,她鼓起勇气问:“刚才在幻境里的蒲公英......是你吗?我好像是......向日葵。”

    她的声音被深不可测的管道吸收,芮翎紧张地蹲在管道边。

    这太傻了。蒲公英向日葵,她是活在什么儿童故事里吗?

    芮翎的腿渐渐发麻,膝盖像被蚂蚁爬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咬着牙,紧紧盯着圆滚滚的管道。

    而后管道深处,渐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芮翎睁大眼。

    一个头出现在洞口,芮翎直视一张年轻女性的面孔。

    “是我。”女人说。

    她从洞口爬出来——

    不,不是爬。她没有肢体。

    芮翎的呼吸停止了。

    女人的头颅之下没有身体。

    连接头颅的是一滩液态状金属,深灰色,反射房间里昏暗的夜灯。

    她像一滩水一样滑出洞口,液态金属流出管道,连着头汇聚在地上,然后慢慢拔地而起,金属像粘土般流转,渐渐构成四肢和身躯。

    “是我。”这个高大的女人重复,顶着人类的头站直。

    芮翎保持蹲在地上的动作。

    “下午是你喊我?”女人说。

    芮翎缓缓抬起头。

    她发不出声音,无声地看着对方。

    她们对视良久,芮翎慢慢点点头。

    “那就好,我爬过来可费了一番功夫,还以为我爬错洞口了呢——”

    芮翎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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