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翎女士，检测到您心率过快，已启动紧急疗程。”
芮翎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躺在床上，液态金属女人抱着手坐在床边，表情不快。
“......”
芮翎努力把视线从她的脖子以下撕开：“你好，我是......呃，向日葵。”
“你说过了。”女人说。
她的眉眼间有一种高傲的气质，不知为何，这种气质并没有让她看起来更像机器人，反而让她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芮翎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点。
机械臂要给她注入液体，芮翎制止了：“我没事，我很好。”
至少女人现在是人形，比刚刚那个在地上滑动的样子易于接受得多。
芮翎小心翼翼爬起来，思忖片刻，决定从最不私人的问题入手：“刚刚的幻境，到底是什么？”
“这家疗养院的手法。”女人确认了她的猜测，“你被注入的东西里有致幻剂，他们以此搞垮病人的精神。”
她嫌恶地说：“如果你在这里住得够久，你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是一棵花花草草。”
“疗养院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蜡烧化，就能随意捏出造型。”女人低沉地说，“等你的精神能被他们任意操控时，他们就能‘治愈’你了。”
她自嘲地笑笑：“尤其是我们这种精神病。”
芮翎默默地想，我的确是精神病，虽然是物理上的“神经”。
不过，在她们二人中，明显有一个人看起来更有生理上的问题。
芮翎犹豫再三，还是委婉地问：“你......是机器人吗？”
女人面色一沉，芮翎暗道不妙，恐怕戳中了她的痛处。
——话说回来，既然有痛处，那这人应该不是机器人吧？
“我不是。”
女人否认，她金属制的身躯流淌着微弱的光：“我不愿意是。”
这话很奇怪。赛博世界充斥高科技不假，难道连做不做机器人也可以选择？
芮翎抓抓头发，决定暂时不追究，也不试探别人的隐私：“我知道了。”
“你是什么原因进来的？”女人问。
“呃......神经交互炎症。”芮翎老实回答。
女人有些诧异：“你还这么年轻，不应该啊。”
“......”她说得好像自己得了绝症。芮翎很悲伤。
——当然，在赛博世界对数据信息过敏，和绝症也没什么两样了。
“我羡慕你，我倒希望得这个病。”女人说，脸色更加冰冷，“这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死了。”
芮翎被她语气里的决绝吓了一跳：“啊？”
女人低下头，除去她闪闪发光的金属身体，她看起来和人类别无二异。
芮翎忽然有了一丝猜测。
她小心地问：“你......是什么病？”
女人咧了咧嘴，抬起头。
液态金属深沉压抑，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你听说过机械崇拜吗？”
在女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芮翎窥见了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女人——她叫紫丁——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家族。这个家族早年从事机器人设计与贩卖产业，攒下了雄厚的家底，至今仍占据社会的金字塔顶端。
但随着财富到来的，是无可救药的怪癖——
对机器人的迷恋。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这个家族的人痴迷于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机械改造。
在赛博世界，对肢体进行机械改造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许多普通人也能负担得起手术，芮翎在马路上就见过许多。
得益于各式逼真的义肢，“残疾人”这个概念几乎已经消失了。
“但，你见过全身改造的人吗？”
紫丁摇着头，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我们家的人，成年后便开始接受改造手术。从手指开始，到手臂，到腿，到躯干，最后移植大脑。”
她的声音很低沉：“至多十年，便会成为一具完整的机械。”
“不进食，不排泄，不受伤。”
她摸着自己的身体：“我的器官和这种金属融为一体。”
芮翎呆呆地听着，女人平静地说：“不是它构成我，而是我——活在它的里面。”
房间一阵寂静，芮翎发现自己的下巴掉在床单上。
她连忙拾了起来，吞吞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做？”
芮翎很感激蒲公英-紫丁破除了幻境，但她没法昧着良心说紫丁这副模样有多讨喜。事实上，如果她走在大街上看到紫丁作为一滩液体从管道里滑出来的样子，可能会当场吓晕五次。
什么样的怪胎，要把全身改造成冰冷的机器？
“自诩完美的人。”紫丁说，“他们认为机器高人类一等，认为自己也该高人类一等。”
她的声音有如叹息：“怎么可能？机器怎么可能......高人一等？”
芮翎怔怔地望着她。
紫丁有一张饱满圆润的脸，大眼睛和浓眉毛。
不看身体，她就是一个不比芮翎大几岁的年轻女人。
但她已经不完全算一个“人”了。
“疼吗？”芮翎无意识地问。
那些可怕的改造手术......会有多疼？
紫丁看看她，似乎很惊讶。
“疼。”她最后说，撇起嘴角，好像要展露笑容，“非常、非常疼。”
芮翎的视线被模糊，她轻轻喘气：“我无法想象......”
她说不下去，只能摇摇头。
“所以......”
片刻沉默后，芮翎还是问：“你被送到这里，是因为你不想被改造？”
可是，紫丁已经被改造得差不多了。
“我反抗不了他们的行动，没错。”紫丁说，“但我拒绝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他们很恼火，他们认为我有精神问题。他们希望‘治愈’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就算他们改造了我的身体，但我不会如他们所愿。我还是会吃美食，会喝酒，会有情绪波动。我会吐出来，但我依然这么做。”
她的语气很尖锐：“我不要做他们听话的傀儡。那样的生活方式，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蒲公英。芮翎莫名其妙地想。
紫丁就像蒲团散去的蒲公英，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
“我很抱歉。”她说。
紫丁说：“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起初，他们还会来看我，期待我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生活。但，不可能。”
她的目光冷峻坚定：“让我一辈子住在这里吧。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要以机器人的形态过完一生。”
芮翎深表赞同。
“这是不人道的。”她义愤填膺地说，“疗养院怎么能答应这种要求？你家里人这简直——”
“人道？”紫丁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人道、家人......我的生活没有这些词。”
她的语气轻飘飘，芮翎却听出无数次失望后的心如死灰。
“你有试过逃出这里吗？”她想起自己几小时前的愿望，急忙问，“既然你可以......嗯，变身。”
紫丁好像被这个词逗乐了：“变身？”
她沉吟：“我试过，比如通风管。但没用，出口被栅栏封住，我的头过不去。”
“趁查房的时候逃走......”
紫丁淡淡地说：“没用的，疗养院把我当作高危病人。只要我还在住院，我家里就会源源不断地打钱，我是他们的摇钱树。”
她笑起来：“秃头有没有和你说不能损坏器材？他指的是我。自那之后，我的房间里几乎一件摆设都没有了。”
芮翎焦虑地说：“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离开这里。”
她的神情太焦急，紫丁好奇地看着芮翎：“你要住几天？”
“五天。”
“那不算很多。”紫丁说，“和我比起来。”
“也许吧，但......”
芮翎叹气：“我讨厌这个‘放风’的过程。让我觉得我的脑子不受控。”
紫丁神色一动：“我也这么认为。”
仪器上的时间指向0000，芮翎在疗养院的第一天正式结束。
芮翎深吸一口气，问：“有什么办法避免那种幻境吗？我是说，我该怎么避免沉溺幻境？”
紫丁说：“你很厉害，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对幻境心驰神往，因为那是住在这里唯一美好的事情了。”
芮翎无法否认。
现在回忆起来，那场幻境里的飘飘然和轻盈的快乐就像进入合成霜的梦。
那是纯粹的感官刺激，让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膨胀漂浮，腿脚发软地踩在空气上。
如果那只是一场梦，芮翎愿意付出一切再去体验。
——但那不是梦，那是被强行赋予的谎言。
芮翎拒绝被操控，即使是一场粉饰太平的美梦。
紫丁说：“其实，如果不是在这里，我倒很希望能再做一次梦。”
芮翎猛地转过头。
紫丁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说：“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也会做梦......不是合成霜的那些，是真的有趣的梦。”
她微笑起来，面部柔和：“我梦见我在上艺术学院，我一直想做数字舞台设计师。”
“但我家不喜欢合成霜，也不喜欢梦。他们说梦是低级的娱乐，是人类软弱和沉溺享乐的表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她感慨：“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再拥有一场梦，就算是合成霜的也行。但这不可能，这里什么也没有。”
芮翎没有回答。
紫丁回头，对上芮翎一言难尽的视线。
“那个......”
芮翎谨小慎微地说：“我可能有办法。”
“？”
“我造过一个梦。”
“？”
“发在三无小网站上。”
“？”
“好心人买了，给我两千点。”
“......”
芮翎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躺在床上，液态金属女人抱着手坐在床边，表情不快。
“......”
芮翎努力把视线从她的脖子以下撕开：“你好，我是......呃，向日葵。”
“你说过了。”女人说。
她的眉眼间有一种高傲的气质，不知为何，这种气质并没有让她看起来更像机器人，反而让她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芮翎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点。
机械臂要给她注入液体，芮翎制止了：“我没事，我很好。”
至少女人现在是人形，比刚刚那个在地上滑动的样子易于接受得多。
芮翎小心翼翼爬起来，思忖片刻，决定从最不私人的问题入手：“刚刚的幻境，到底是什么？”
“这家疗养院的手法。”女人确认了她的猜测，“你被注入的东西里有致幻剂，他们以此搞垮病人的精神。”
她嫌恶地说：“如果你在这里住得够久，你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是一棵花花草草。”
“疗养院为什么要这么做？”
“把蜡烧化，就能随意捏出造型。”女人低沉地说，“等你的精神能被他们任意操控时，他们就能‘治愈’你了。”
她自嘲地笑笑：“尤其是我们这种精神病。”
芮翎默默地想，我的确是精神病，虽然是物理上的“神经”。
不过，在她们二人中，明显有一个人看起来更有生理上的问题。
芮翎犹豫再三，还是委婉地问：“你......是机器人吗？”
女人面色一沉，芮翎暗道不妙，恐怕戳中了她的痛处。
——话说回来，既然有痛处，那这人应该不是机器人吧？
“我不是。”
女人否认，她金属制的身躯流淌着微弱的光：“我不愿意是。”
这话很奇怪。赛博世界充斥高科技不假，难道连做不做机器人也可以选择？
芮翎抓抓头发，决定暂时不追究，也不试探别人的隐私：“我知道了。”
“你是什么原因进来的？”女人问。
“呃......神经交互炎症。”芮翎老实回答。
女人有些诧异：“你还这么年轻，不应该啊。”
“......”她说得好像自己得了绝症。芮翎很悲伤。
——当然，在赛博世界对数据信息过敏，和绝症也没什么两样了。
“我羡慕你，我倒希望得这个病。”女人说，脸色更加冰冷，“这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死了。”
芮翎被她语气里的决绝吓了一跳：“啊？”
女人低下头，除去她闪闪发光的金属身体，她看起来和人类别无二异。
芮翎忽然有了一丝猜测。
她小心地问：“你......是什么病？”
女人咧了咧嘴，抬起头。
液态金属深沉压抑，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你听说过机械崇拜吗？”
在女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芮翎窥见了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女人——她叫紫丁——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家族。这个家族早年从事机器人设计与贩卖产业，攒下了雄厚的家底，至今仍占据社会的金字塔顶端。
但随着财富到来的，是无可救药的怪癖——
对机器人的迷恋。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这个家族的人痴迷于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机械改造。
在赛博世界，对肢体进行机械改造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许多普通人也能负担得起手术，芮翎在马路上就见过许多。
得益于各式逼真的义肢，“残疾人”这个概念几乎已经消失了。
“但，你见过全身改造的人吗？”
紫丁摇着头，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笑意：“我们家的人，成年后便开始接受改造手术。从手指开始，到手臂，到腿，到躯干，最后移植大脑。”
她的声音很低沉：“至多十年，便会成为一具完整的机械。”
“不进食，不排泄，不受伤。”
她摸着自己的身体：“我的器官和这种金属融为一体。”
芮翎呆呆地听着，女人平静地说：“不是它构成我，而是我——活在它的里面。”
房间一阵寂静，芮翎发现自己的下巴掉在床单上。
她连忙拾了起来，吞吞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做？”
芮翎很感激蒲公英-紫丁破除了幻境，但她没法昧着良心说紫丁这副模样有多讨喜。事实上，如果她走在大街上看到紫丁作为一滩液体从管道里滑出来的样子，可能会当场吓晕五次。
什么样的怪胎，要把全身改造成冰冷的机器？
“自诩完美的人。”紫丁说，“他们认为机器高人类一等，认为自己也该高人类一等。”
她的声音有如叹息：“怎么可能？机器怎么可能......高人一等？”
芮翎怔怔地望着她。
紫丁有一张饱满圆润的脸，大眼睛和浓眉毛。
不看身体，她就是一个不比芮翎大几岁的年轻女人。
但她已经不完全算一个“人”了。
“疼吗？”芮翎无意识地问。
那些可怕的改造手术......会有多疼？
紫丁看看她，似乎很惊讶。
“疼。”她最后说，撇起嘴角，好像要展露笑容，“非常、非常疼。”
芮翎的视线被模糊，她轻轻喘气：“我无法想象......”
她说不下去，只能摇摇头。
“所以......”
片刻沉默后，芮翎还是问：“你被送到这里，是因为你不想被改造？”
可是，紫丁已经被改造得差不多了。
“我反抗不了他们的行动，没错。”紫丁说，“但我拒绝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他们很恼火，他们认为我有精神问题。他们希望‘治愈’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就算他们改造了我的身体，但我不会如他们所愿。我还是会吃美食，会喝酒，会有情绪波动。我会吐出来，但我依然这么做。”
她的语气很尖锐：“我不要做他们听话的傀儡。那样的生活方式，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蒲公英。芮翎莫名其妙地想。
紫丁就像蒲团散去的蒲公英，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
“我很抱歉。”她说。
紫丁说：“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起初，他们还会来看我，期待我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生活。但，不可能。”
她的目光冷峻坚定：“让我一辈子住在这里吧。我宁可死在这儿，也不要以机器人的形态过完一生。”
芮翎深表赞同。
“这是不人道的。”她义愤填膺地说，“疗养院怎么能答应这种要求？你家里人这简直——”
“人道？”紫丁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人道、家人......我的生活没有这些词。”
她的语气轻飘飘，芮翎却听出无数次失望后的心如死灰。
“你有试过逃出这里吗？”她想起自己几小时前的愿望，急忙问，“既然你可以......嗯，变身。”
紫丁好像被这个词逗乐了：“变身？”
她沉吟：“我试过，比如通风管。但没用，出口被栅栏封住，我的头过不去。”
“趁查房的时候逃走......”
紫丁淡淡地说：“没用的，疗养院把我当作高危病人。只要我还在住院，我家里就会源源不断地打钱，我是他们的摇钱树。”
她笑起来：“秃头有没有和你说不能损坏器材？他指的是我。自那之后，我的房间里几乎一件摆设都没有了。”
芮翎焦虑地说：“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离开这里。”
她的神情太焦急，紫丁好奇地看着芮翎：“你要住几天？”
“五天。”
“那不算很多。”紫丁说，“和我比起来。”
“也许吧，但......”
芮翎叹气：“我讨厌这个‘放风’的过程。让我觉得我的脑子不受控。”
紫丁神色一动：“我也这么认为。”
仪器上的时间指向0000，芮翎在疗养院的第一天正式结束。
芮翎深吸一口气，问：“有什么办法避免那种幻境吗？我是说，我该怎么避免沉溺幻境？”
紫丁说：“你很厉害，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对幻境心驰神往，因为那是住在这里唯一美好的事情了。”
芮翎无法否认。
现在回忆起来，那场幻境里的飘飘然和轻盈的快乐就像进入合成霜的梦。
那是纯粹的感官刺激，让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膨胀漂浮，腿脚发软地踩在空气上。
如果那只是一场梦，芮翎愿意付出一切再去体验。
——但那不是梦，那是被强行赋予的谎言。
芮翎拒绝被操控，即使是一场粉饰太平的美梦。
紫丁说：“其实，如果不是在这里，我倒很希望能再做一次梦。”
芮翎猛地转过头。
紫丁浑然未觉，自顾自地说：“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也会做梦......不是合成霜的那些，是真的有趣的梦。”
她微笑起来，面部柔和：“我梦见我在上艺术学院，我一直想做数字舞台设计师。”
“但我家不喜欢合成霜，也不喜欢梦。他们说梦是低级的娱乐，是人类软弱和沉溺享乐的表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她感慨：“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再拥有一场梦，就算是合成霜的也行。但这不可能，这里什么也没有。”
芮翎没有回答。
紫丁回头，对上芮翎一言难尽的视线。
“那个......”
芮翎谨小慎微地说：“我可能有办法。”
“？”
“我造过一个梦。”
“？”
“发在三无小网站上。”
“？”
“好心人买了，给我两千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