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骄阳灿烂,柳絮纷飞。

    长公主府前气氛却格外肃穆,围观的百姓听着耳畔沉闷的杖打声,心里发凉。

    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只要入长公主府,生便是公主的人,死便是公主的鬼!”

    一个青衣女官表情冰冷,站在门口高大的石狮前,俯视狼狈跪地的府中丫鬟,冷声斥责道,“你竟会蠢到被这么一个低贱的男人欺骗,出卖公主……”

    椿瑢面无表情,漆眸却格外锋利。

    一想到撞破时,锦溪正衣衫不整缩在床角,而那男人惊慌不已拾起衣服就往外跑,半点儿没有顾及床上的人,即便冷淡如她也不免心生恼火。

    就为了这么一个无能又窝囊的小厮,她就这般轻易交付自己,断送前途……

    更甚者,还给公主带来了麻烦。

    椿瑢表情更冷。

    她面前跪着一个羸弱纤瘦的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名叫锦溪。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爹娘卖了,若不是碰巧被公主府买了回来,说不定现下正在哪个老爷的府上受尽凌辱。毕竟,这是长相姣好的奴婢的普遍命运。

    锦溪直愣愣地看着台阶下因为杖打而哀嚎的男人,茫然无措地擦了擦眼角。

    仅仅过去一天,她却觉得赵郎变得如此陌生。

    看向她时凶恶憎恶的眼神中,没有半分曾经如同兄长般的温柔爱护。

    ……出卖公主?她哪里敢出卖公主?

    公主府养她多年,即便是一只狗也该心怀感激了,更何况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呢。

    锦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他们顶多是私通,丫鬟和小厮私通……

    为什么会被冠上出卖公主这么严重的罪名?

    椿瑢见她脸色煞白,心底的怒气终于散去了不少,折身回府准备禀报公主。

    看热闹的百姓足够多了,想必今天发生在长公主府前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上京,隐藏在平静伪装下的暗流总该露出水面了。

    公主的目的终于成了大半。

    椿瑢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被杖打的赵卫骤然大声叫了起来:“大家伙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长公主仗势欺人!棒打鸳鸯!”

    “奴才跟锦溪相识多年,小时候因为穷,她被发卖到公主府,奴才找了她很多年……”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她了!却被公主的人连连阻止……”

    赵卫声泪泣下,抽噎声混杂着棍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显得格外凄惨,也惹得围观百姓面色不忍。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响起。

    “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惨……这是棒打鸳鸯了吧……”

    “你没听那个女官说出卖吗?肯定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惹了公主不快。”

    “长公主向来跋扈,其他公主大都温婉,只有她无所事事,成天听曲唱戏活得像个神仙……”

    “咳咳咳!”

    闲言碎语声渐小。

    椿瑢回身,冷眼瞥了眼难掩喜色的赵卫,心中对他充满了同情。

    可惜了,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公主。

    她张嘴,准备阻止,这时轻缓的脚步声从府内传来,伴随着裙摆曳地的窸窣声。

    椿瑢面色一紧,恭敬侧身,向着缓缓走来的女子欠身行礼。

    “参见殿下。”

    话音落,围观的百姓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循着声音看过去。

    大晋当朝长公主谢明昭,年满十七,姿容明艳绝世,尊贵张扬。上有皇帝太子相护,下有公子贵女相拥,声势浩大,非寻常公主可即。

    她步步走来,绯红宫装上点缀的装饰流光溢彩,随着动作绽出点点金光。

    谢明昭体形娇小,芙蓉面、杨柳腰,头挽时下正兴的流云髻,红裙勾勒,袅袅婷婷。

    “参见长公主殿下——”

    整齐划一的参拜声同时响起,长公主府前的护卫们跪了一地,看热闹的百姓在这种声势下也稀稀拉拉地跪地,噤若寒蝉。

    上京谁人不知,长公主殿下生性跋扈张扬,睚眦必报,谁惹得她不快必定要夹紧尾巴做人,以防被报复。

    谢明昭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抬首看了看日头,还不到正午。

    照往常没事的时候,她现在正舒舒服服地睡回笼觉呢。

    现下却要来处理这么个麻烦事。

    顿时,她不耐地瞥了眼趴在木凳上的赵卫,懒懒开口:“我走的有些慢,没听清你的哭诉,你方才……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小腿传来微凉的触感。

    谢明昭回头,一把紫檀花梨木圈椅被放到她身后,绵软的皮毛平铺在上面,极为贴合她的喜好。椿瑢做完这一切后便恭谨地站到她身后,目不斜视。

    谢明昭对此不觉意外,安稳落座,红裙裙摆垂到地上。

    她微微俯身,手肘随意搁在膝盖上,悠悠然盯着赵卫。

    “你说你和锦溪自幼相识,为了找她翻山越岭来到上京,碰巧得知她被卖给了本宫,又那么凑巧地也来到本宫府上……”

    “怎么,我长公主府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要见证你们抵死缠绵的爱情故事的地方吗?”

    赵卫脸色瞬间难堪,锦溪也面色涨红。

    谢明昭环视一圈,薄唇微抿。

    周围百姓有些恍然,有些仍埋在鼓里。

    “这难道不是因为公主殿下棒打鸳鸯,不让他们远走高飞吗?”有胆大的人直接出声,小声询问身边人。

    谢明昭听到了,冷哼一声,难得耐心地解释:

    “第一,本宫可从来没有棒打鸳鸯,小厮丫鬟看对眼了在一起向来不是件新鲜事,本公主何至于去掺和下人?”

    “第二,他若真心想和锦溪成亲,大可以攒钱买回卖身契,区区几十两银子攒攒还是可以的。但是他赵卫做了什么?”

    “第三,”说到这,谢明昭清了清嗓子,语气顿时冷了下来,“这位在我府上当了两年小厮的人,你一直想找的东西找到了吗?求求本宫的话,说不定本宫还愿意施舍给你看看呢。”

    话音刚落,顿时哗然。

    谢明昭一眼注意到赵卫脸色骤变,满是惊恐地看向她。

    “你……你怎么……?”他嗓音发颤,声音结巴。

    “什么……东西?在找什么东西?”一直安静沉默的锦溪像是被什么突然刺激了一般,直愣愣地仰头,跪伏着往谢明昭的方向爬。

    “……殿下,他在找什么东西?”

    小腿紧接着传来一阵痛,谢明昭俯首,瞥了眼形容狼狈的锦溪,掩下眸中情绪。

    她只穿了一件洁白的里衣,外面套着椿瑢的薄衫,因为跪行衣裳已经变得灰扑扑的。

    ——是个单纯的姑娘,只是太容易被骗了,不适合公主府。

    “他在找……”谢明昭收回视线,红唇吐出的话却犹如开了刃的剑锋,结结实实地扎在锦溪身上,“一份账簿。”

    “公主府近几年的账簿。”

    小腿被人死死捏住的力道骤然松了,谢明昭注意到,她面如死灰、一副原来如此的绝望模样。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赵卫大吼,仍不肯屈服,“不能仗着公主的身份血口喷人!我……我没有……”

    仗打的声音早就停了,护卫们站到一旁,把赵卫围得死死的。

    “……原来是为了账簿……”锦溪苦笑出声,生生让赵卫的吼叫戛然而止,“奴婢还在想,怎么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奴婢这么好,还是两年……竟然为了账簿忍气吞声跟奴婢好了两年……”

    锦溪声音平静漠然,既无愤怒也无难过,眼眸空洞洞的。

    她入公主府的年纪很小,虽不聪敏但好在勤奋努力,学东西虽然慢但结果不错,认得字也多,等年纪稍大些便并入掌正手下,掌文书出入。

    她确实最可能也最容易接触到公主府的账簿。

    锦溪吸了吸鼻子,彻底明白过来。

    她后退半步,重新跪地,对谢明昭俯身低头,“都是因为奴婢粗心,失了防范之心,这才让歹人有机可乘,罪该万死求公主降罪。”

    “……锦溪?!”赵卫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我们情投意合,我找了十几年才见到你,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公主公主,长公主殿下我没有!求您彻查,奴才都不知道府上的账簿在哪儿啊!”

    谢明昭被他突然的大声吵到,神色复杂地从锦溪身上移开目光,看着赵卫因为恐惧愤怒种种而扭曲的表情,忽然觉得厌烦。

    “椿瑢。”

    “奴婢在。”椿瑢上前,从方才小跑过来的小厮手上接过一个泛黄的书本模样的东西。

    她素来话少,径直走向赵卫,展开给他看,“赵卫,眼熟吗?”

    他惊了一瞬,脸色几经变幻又迅速平静下来。

    椿瑢冷冷勾唇,“是不是在想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反正你已经全都背下来了。”

    赵卫瞬间僵住。

    “可惜了,这本是假的。”说完,椿瑢对半展开,用力。

    嘶啦一声,泛黄的账簿瞬间被撕成好几片,纷纷扬扬飘落到地上。

    几乎是同时,赵卫的哀嚎求饶声响起,声音渐大。

    “殿下,想必这件事已经清楚了。”椿瑢拍掉手上的碎纸屑,折身返回,躬身禀报。

    不大不小的声音却恰好让围观的人都能听到。

    “赵卫意在盗取公主府账簿,诱骗锦溪,趁其昏睡探入账房,偷走了早就被替换了的账簿。根据大晋律法,便先将他移送官府,待查明背后之人再行定夺。”

    “至于丫鬟锦溪,念在她多年勤勤恳恳,又是受人蒙骗,即日起离开长公主府,自谋生路。”

    谢明昭一锤定音,不顾赵卫的哀嚎和锦溪的啜泣,起身回府。

    日头升至正中央,虽还是春天,暑气却也渐至。她不耐热,迫不及待想回去小憩片刻。

    这番闹剧暂停,蓄势待发的护卫们立即上前准备押送赵卫,四处围观的人们也零零散散地离开。

    蓦地,一阵冷风刮过,发尾被吹至胸前,软绵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谢明昭顿时停下脚步,呼吸骤停。

    不好!

    “公主小心——”椿瑢难得惊慌的破音声同时响起。

    谢明昭根本来不及反应,循着身体本能看去时,冷芒已在眼前越来越大。

    明亮得有些刺眼。

    她被突如其来的惊变吓住,整个人愣在原地。

    泛黑的箭尖已经近在眼前。

    根本来不及躲。

    谢明昭咬了咬牙,下意识往旁边偏了一下身子,护住要害。

    几乎同时,兵器相交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公主——”

    “殿下——”

    谢明昭动了动眼皮,闭紧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金光乍泄。

    她有些晕眩,被刺目的阳光照得一时睁不开眼。

    椿瑢焦急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见她无恙才松了口气。

    “皇兄……”原来是皇兄的人到了。

    明黄色的马车停在公主府前,其后整齐划一跟着两小队士兵,还有零星几个衣着简陋的男人坠在队伍中间。

    她的皇兄谢明安正疾步向自己赶来。

    “留着你们是吃白饭的吗?若不是孤恰好回来,公主受伤了怎么办?”人未到,声先至。

    椿瑢几个下人顿时跪地,不敢吭声。

    当朝太子谢明安温和清雅,却独独看重他的亲生皇妹,视为逆鳞。

    此前有一下人背后说长公主坏话,被太子殿下知道后,当场处以极刑。之后,再无人敢对长公主不敬。

    “……皇兄。”谢明昭顿了顿,压下因为迅速起身而生出的恶心感,制住了他的斥责,巧妙地转移话题,“赵卫死了。”

    原先不停嚎叫的人已经瘫软在地,脖颈上的深黑箭头在阳光下泛着瘆人的冷光。

    断箭直直地扎进脖子里,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谢明安张了张唇,漆黑双眸划过寒光,呼吸都重了几分。

    “满满……”他忍不住叫出了谢明昭的乳名。

    “进府里说。”谢明昭伸手,按住皇兄宽大衣袖下不停颤抖的手,提步先往里走去。

    到底监国多年,谢明安迅速冷静下来。

    “你们先回东宫,”他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转身应是的副手吩咐,“等等,那几个奴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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