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若殿的东厢中,一眉目清秀俊朗的男子跪在堂下,萧凭坐在正位上默不作声地盯着堂下之人垂下的头顶。

    室内寂然,只有风吹动帘子的声音。半晌,萧凭终于开口:

    “再留几日吧,等皇后身体好些了,见她一面再走。”

    堂下男子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还是只回道:“罪臣遵旨。”

    堂下男子就是陈锦端的弟弟——陈锦正。这次入宫本是拜别皇帝的,他虽未下诏狱,却逃不了被流放的处罚,皇帝判他贬至凉州戍边,十年不得入京。

    战场上刀剑无眼,每一次离家前往战场,都要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的,况且最近北方匈奴蠢蠢欲动,屡次试探我朝边境布防,这一程更是九死一生。

    如果陈锦正死在了边疆,萧凭想,自己是会开心于陈氏一族对皇权的威胁更小了,还是会伤心于陈锦端彻底与他离心?

    他运筹帷幄那么多年,这次把陈锦正放到凶险的北境去,他内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不希望陈锦正死在那凄苦寒凉之地。

    素兰扶着陈锦端起身喝水,昨日萧凭过来,虽未刁难于她,可她经历了益州一事后,给两人曾经的情意判了死刑,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当初那些恩爱过往都只不过是假象,因此再和萧凭相处时,都是在极力应付,撑着原本连坐起都无力的身子跪拜、谢恩,萧凭还未走她便已精疲力竭,晕了过去。

    到了晚上,萧凭抱着她如抱着火盆一般,又急急宣来御医,太医说娘娘体弱,高烧反复是正常的,萧凭低声怒斥御医道,烧得这般滚烫,如何能是正常的!

    御医磕头请罪,被陈锦端的梦中呓语打断,灰溜溜地滚下去煎药了。

    萧凭撩开陈锦端汗湿的头发,低头听她在说什么,听清后又只能沉默着亲吻她紧皱的眉头。

    “做什么这样看我?”陈锦端疑问道。

    素兰避开视线,摇摇头。

    昨日御医诊病时素兰也在,把御医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带走御医之后再回来就总是默默凝神盯着陈锦端,生怕她不见了似的,还总是看着看着就抬手擦一下眼角,弄得陈锦端哭笑不得。

    “可别现在就把眼泪水哭干了,好歹留点到我棺前流啊,不然到时候连个为我哭丧的人都没有”,陈锦端抬手擦擦素兰白净小脸上的眼泪,又接着说,“不对,我应该会死在我爹前面,他就算再铁血铮铮,应该也会为女儿流两滴泪的,越儿还小不懂事,到时候我的葬礼上,就靠你们给我撑面子了。”

    这话说完,素兰眼泪流得更凶了,抽咽着说:“娘娘莫要说胡话,您年华正好,哪会那么轻易就走了,我才是孤家寡人一个,跟了娘娘二十年,我还等着娘娘给我收尸呢。”

    陈锦端思考了一下道:“放心,我走之前肯定给你安排好后路,你生在陈家,我父亲和锦正也不会不管你的。”

    今日醒来,陈锦端就问了素兰家里的情况。

    昨日陈锦端不敢问,是怕父兄真已在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里被处死了,心里晃晃悠悠地悬着一根线,直到听到萧凭说没杀他们,这线才不晃了,事到如今,能保住一条命便好。

    素兰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说,陈锦端再三保证自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她才破罐子破摔地一股脑说了。

    “老将军罚俸一年、交出一半兵权,陈家子侄一辈十年内不得入思义殿,少将军贬至凉州戍边,十年不得入京。”

    陈家自前朝中期便势力大涨,本就有陈老将军作为镇国大将军挑起大梁,后有陈锦端封后、陈锦正官拜骠骑将军,年轻一辈也纷纷入仕,陈家发展势如破竹,风光至极,前途一片大好。

    萧凭现在给出这样的处罚,简直是把遏制陈家壮大的心思摆在明面上了。

    子侄十年内不得入思义殿,也就是陈家陈锦端这一辈正值壮年的子孙都无法做到五品以上的官职,虽还有一位叔叔任职廷尉,可此时只怕也战战兢兢怕被牵连,万万不敢再伸手助陈家一把。

    家中无人占据中央要职,其他人的职位再升,也不过是低品级的散官。而把年轻人中最有出息的陈锦正贬去凉州,只怕是希望他死在那,如此,陈家年轻一辈的前途基本就断送了。等到了陈锦端的下一代,陈家就和祖上荣耀过的破落世家没什么两样了。

    不得不说,萧凭的手段是真高明。

    益州一战,不光打尽了翎王叛军,还剪除了陈家羽翼,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只是不知,萧凭是什么时候开始把陈锦端算进去的?是翎王对荆州久攻不下,转而攻打益州的时候;还是萧凭让陈锦端以代帝南巡的名义去益州与羌国和谈的时候;抑或是七年前,萧凭和陈锦端大婚之时,他便已想到有今天这么一步棋。

    陈锦端不知,也猜不到。

    素兰不想再和陈锦端谈论死不死的事,便转移话题道:“小公主在太后娘娘那待了快有大半年了。太后娘娘今晨派人送了好些补品来,又传话说让娘娘好好养病,不用急着去长乐宫,只是小公主想娘娘想得紧,但念娘娘身体还没好,怕扰了娘娘,就先不让她回长秋宫,只每日下学后来陪娘娘用晚膳,晚上又回太后娘娘那歇息。”

    陈锦端点头道:“太后她老人家和善,对越儿也上心,越儿能讨太后的喜欢是她的福气,若来日我真走了,她有太后护着,总不至于过得太差。”

    素兰气急,本就是为了转移话题才说到小公主的,谁知道陈锦端又绕回来了,她给陈锦端揉着双腿的手轻拍了一下被褥下的腿,佯怒道:“小公主就快来了,娘娘有本事就当着小公主的面再说一遍这话。”

    “当着谁的面我也是刚才那话,她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我还怕她不成?”陈锦端挑眉。

    话音刚落,外间就通报说皇帝和小公主到,陈锦端立马就止住了话头,素兰跪下去行礼,眼神飘过来挑衅地看着陈锦端。

    她和素兰从小一起长大,早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了,如此没大没小的相处惯了,也没觉什么冒犯的,反而有些好笑。

    看着门内走进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陈锦端疲于应对他,心里腹诽:要是只有越儿来就好了。

    陈锦端双手撑着要行礼,萧凭忙上来按住她的肩,止住了她的动作。

    陈锦端本身也没有力气,就没和他犟,更何况那个小红团子拉着她的手用欲哭不哭的眼神看着她叫娘,她根本没心思和萧凭周旋。

    “娘没事,越儿不哭。”陈锦端想把越儿抱在怀里,却没有力气,萧凭看出她的想法,提着越儿的腋下,把越儿放在了床沿上坐着,没让她压到陈锦端。

    “娘,越儿好想你,但皇祖母说娘生病了,要一个人安静地养病,我会打扰到娘,娘你的病好些了吗?”越儿一边掉金豆子一边说,她不敢扑到陈锦端怀里,怕压到陈锦端,只能双手紧紧地抱住陈锦端的手臂。

    陈锦端也眼眶一湿,她被围困益州,倒在叛军刀下的时候,以为再也见不到越儿了,时隔半年,母女俩终于再次相见,她倾身向前,紧紧抱住越儿,轻声哄道:

    “娘也很想越儿,无时无刻不在想。娘的病快好了,你乖乖陪着皇祖母,等娘病好了就可以回来和娘一起住了。”

    母女俩不住地哭泣,一旁的素兰也跟着拭了拭脸庞。

    眼看两人要没有止境地哭下去了,萧凭从后面拍了拍越儿的肩,说:“你来的路上答应过父皇不哭的。”

    越儿终于抽咽着停了哭声,转而捧着陈锦端的脸研究,软糯糯地道:“娘瘦了好多,是不是外面的东西没有宫里的好吃?”

    陈锦端摸着越儿的头回答她。

    萧凭挥手让素兰去传膳,自己在床沿坐下了,轻轻掀开锦被,抚上陈锦端的腿,为她按摩。

    陈锦端连忙缩腿,却被他抓住。

    陈锦端伸手按住他的手,低眉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萧凭的手停住,两人僵持着。

    “我也给娘按,娘快些好。”越儿扭着身子去按陈锦端的腿,两只小手软软的,没什么力气,却让陈锦端的心软成一片,连带着也不追究萧凭了,萧凭浑水摸鱼低着头专心给她按摩,没再看她的眼睛。

    因陈锦端体弱,晚膳便传到了内间,萧凭搀扶着陈锦端坐到了鼓凳上。

    越儿和萧凭相对而坐,陈锦端坐在两人中间。

    只是陈锦端和萧凭实在没什么要说的,倒是和越儿聊得欢,身子便侧向越儿,从萧凭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越儿笑吟吟的脸和陈锦端的半个背影。

    “锦端,”萧凭酝酿了许久后开口,“三日后惊蛰,我们请老将军和锦正进宫来吃顿饭吧。”

    陈锦端端详着萧凭,却没看出什么来,她后来想,她可能从来没有看清过他。

    最后还是选择直白地问道:“臣妾愚钝,不知陛下是何意。”

    其实陈锦端是怕萧凭以她的名义召父兄入宫,在宫内秘密杀死他们,她不知道萧凭究竟会不会赶尽杀绝到这种地步,曾经她自诩了解萧凭,却被他算计得几乎家破人亡,现如今她已不敢再自以为是了。

    “你不是说想见他们吗,锦正就快离京了,趁他走前,我们一家人再见一面。”

    萧凭说的是陈锦端刚昏迷不久时的事。

    陈锦端在大殿上晕过去,对陈家父兄的审问被萧凭叫停,忙抱着人回寝殿宣太医,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没日没夜地照看陈锦端,上朝时又被御史台的一群侍御史追着上奏请求尽早对陈家父子做出处罚。

    萧凭心中还没辨出利弊,仍在犹豫,可天平早已往那群咬死不松口的臣子们的方向偏了,每到长秋宫看到昏迷的陈锦端,又于心不忍。

    直到有一日夜里,陈锦端突然醒了,只着里衣就坐起来在床上到处翻找,萧凭这几天心里挂着事,睡得浅,立马也醒了,问她在找什么,陈锦端嘴里喃喃道“玉佩,我的玉佩……”

    陈锦端平日里常戴着的玉佩是七年前两人大婚当夜萧凭送她的莲花玉佩,乳白色的玉上雕着两朵并蒂莲,莲根部有两条锦鲤绕莲嬉戏,刻得栩栩如生,十分精美。

    萧凭猜想她要找的就是那并蒂莲玉佩,忙招来素兰去寻。

    期间陈锦端就一直到处摸索,萧凭拦不住她,只得任由她满房间翻找,自己在她身边扶着她,不停劝说她回床上等一会儿,素兰马上就把玉佩找来了。

    可陈锦端似乎神志并不清醒,仿若听不见他说话、也看不到他一样,只嘴里念念有词、自顾自地找,因为剧烈的动作,背后的伤口也崩裂开来,从亵衣上透出丝丝血迹。

    在她要打开门出去院子里找的时候,素兰终于呈上了玉佩,萧凭把玉佩递到陈锦端面前,另一只手在她背上上下滑动安抚着她。

    陈锦端一把夺过玉佩,披散着的头发甚至有几缕被一齐握紧了掌心,她面色惨白、神色癫狂,双手颤抖着,嘴里仍在念着:“玉佩,玉佩……萧凭……”

    说着,她突然转身,离开萧凭的怀抱,这才突然意识到萧凭的存在,她紧握着玉佩,眼睛直直地盯着萧凭,颤着声道:“萧凭!临止,你让我见我父亲和弟弟一面好不好,让我见他们一面。”

    萧凭看着眼前狼狈的陈锦端,听说她母亲病逝,她回陈府奔丧那一年也是浑浑噩噩、常常梦魇,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言,可他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直到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

    他心中酸涩,却还是狠心对她说:“陈佑方和陈锦正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当与他们保持距离,否则连你这个皇后都要被牵连。”

    陈锦端看着眼前的男人,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神又涣散了,也不再看萧凭了。

    她高举起手,萧凭心中一动,刚要抬手制止她的动作,她就已经把玉佩狠狠砸了下去。

    精美却脆弱的玉佩在落地的瞬间就碎成了两半,门外闪过一道闪电,把萧凭的脸也照得惨白。

    那道闪电似乎是打在了玉佩上,闪电形的缺口刚好把并蒂莲的两支和两条锦鲤各分为一半,素兰看着飞到脚下的半块玉佩,被吓得抖了一抖,随即立马跪下。

    萧凭遍体生凉。

    “你说他们救我是罪,没有他们我早死在翎王手下了!”,陈锦端歇斯底里地喊着,“只有他们在乎我的命,我这个皇后在你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

    素兰慌乱地膝行过来抱住陈锦端的腿,低声道:“娘娘别说了,娘娘”,又转头对着萧凭拼命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娘娘病糊涂了,娘娘并非有意顶撞陛下。”

    萧凭心里慌张,垂在身侧的右手猛烈地颤抖着,耳边是陈锦端不停的控诉声和素兰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他的目光也开始呆滞,还是颤着手把陈锦端接入怀中,和素兰说:“去寻御医。”

    殿外一片灯火通明,陈锦端闹的动静太大,整个长秋宫的人都醒了,帝后争执,他们不敢入内,此刻正齐刷刷地低垂着头跪在殿外。

    御医颤巍巍地进来,又颤巍巍地给皇后开了一剂镇静的药,煎来喝下之前,素兰听到陈锦端歇斯底里的最后一句话:“你废了我吧!”

    那一晚,擅长玩弄人心的萧凭枯坐了一夜都没有想到如何才能让那碎成两半的玉佩恢复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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