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同兄长妹妹格格不入。比起他们的开朗敞亮,他自小就更为敏感多思,深沉少言,又因着眼睛怕光的缘故,比起外出玩乐,他情愿在家静坐读书。

    虽然有些孤单,但也算自得其乐,只是说出的话,做过的事总被家里人有意无意忽略的时候,仍会不可避免地觉得落寞。

    心是不甘的。翻阅史册的时候,看着那些帝王英雄的事迹,他总会忍不住心潮澎湃地幻想,自己终有一朝会一鸣惊人。再长大一点就好了吧,长到能和兄长一样征战四方的时候,就能够像兄长一样被大家所瞩目了吧。

    不知是从何时养成的习惯,每当心气郁结愤懑难平的时候,他便会去擦拭宗祠中压箱底的六把家传宝剑。兄长惯用一杆霸王枪,而妹妹钟爱使用弓弩,于是这些长剑便闲置下来。他静静地擦拭着这些宝剑,将它们磨到锋利而光亮,如同一遍遍擦拭那份潜藏的野心。

    你们和我是一样的,你们是我的知音,孙权想,本是宝剑,何故蒙尘,只因不逢其时。

    其实,家是全天下最好的家,只是在这家中没人读能懂他。并且过不了多久,他连在这家中最后的知音也要失去。

    母亲说,这六把剑是要交给兄长良配的。

    所以可想而知她初来时,他对她的印象会有多差,不仅是差,这是要横刀夺爱的敌人。

    而后是情况一再翻转,庐江乔氏又变成广陵亲王,母亲兄长妹妹对此竟毫无芥蒂,孙权再次感到了一种与家族格格不入的无助。

    不管旁人怎样,他就是无法做到和她亲近,无法放下心中的警惕和戒备。一向被他视为偶像的兄长,如猛虎如烈日的兄长,陷入情爱后竟完全变了个人,令孙权简直怀疑从前那个熠熠生辉的兄长已被这女子偷走,而留下的这个是从前兄长的赝品。那时的她在他眼里,夺走了他的剑,夺走了家人的关注,夺走他本可一鸣惊人的机会,令一轮本该照耀天地的太阳失去理智。他那时是真的厌恶她。

    可也并不是没有被她打动的时刻。

    父兄外出征战,尚香在家中总拿他恶作剧,在当月被气哭第十九次后,孙权决定离家出走,等收拾好包袱出了家门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自小跟随父兄征战,受战事影响在各个城池搬迁,没什么同龄友人可投奔,无语凝噎望天一会儿后,最后唯一能想到的避难所竟然是广陵王的绣衣楼。当然,其中也有他本就对传闻中藏匿天下机密的绣衣楼感兴趣的缘故。

    当孙权出现在广陵王面前的时候,她亦难掩讶异神色,但最终仍是笑起来:

    “欸?小仲谋,你来啦。”

    不需太多解释,她为他安排了谒舍的房间,送他到房间时在路上同他交代:“这间房坐北面南,一天内都不会有太阳直射。有什么需要的书,可以随时到我书房来拿。楼里每日申时会有学官讲经,感兴趣的话可以来听。”说完顿一顿,望着他眼睛,“如果眼睛受得了的话。”

    他亦与她眼神相对:“殿下会去听吗?”

    她闻言愣了愣,笑道:“当然,否则我延请学官的意义何在?如果不去的话,大概会被我的副官念死吧。”

    “殿下许我在这里住多久?”

    “我没什么所谓,看你自己,但是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他们不会在意我的。”

    抬头便对上她有些诧异的眼神。孙权在家里的处境广陵王是看在眼里的,她只是诧异,为什么这个平常滴水不漏的孩子会选择在她面前说出心里话。

    孙权自知失言,闭了嘴。

    要知道人性总是充满弱点,人就是喜欢听到夸奖与美言,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关心蛊惑,面对从天而降的礼物产生不必要的惊喜与期待,孙权难以免俗。更何况对于他这种孤独了太久的孩子,她的善意与温柔是致命的,会让人忍不住泄露心事。

    他在心中为自己的意志薄弱而懊恼着,手却被她轻轻拉住:“……近日王府中的桂花开了,楼里的女孩子们在用鲜花酿新醅,仲谋要一同来尝尝么?”

    大约看出他的窘迫,于是轻轻略过,若无其事地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她虽是广陵王,却也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知何时开始,每天在王府晨起读书时,孙权会不经意望向她的卧房所在,却又在卧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别开眼睛。有时遇上她得闲暇,也会踏一晨熹光而至,行到谒舍来听这位小客人读书。他明明听见脚步声靠近,却要背过身体,读书声盖过去,等到她走到近前,出声唤他:“仲谋,又在温书?好早呀。”

    他才回身,浅浅一拜:“殿下。”

    她回身要坐下,用衣袖掸掸廊下吴王靠,他从袖中寻出一方巾帕递给她,她却只是接过去握在手心,笑眯眯道:“不忙,背到哪了?说不定我还有点印象。”

    孙权并不习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背书,此刻越想在她面前发挥好就越是发挥不好,原本烂熟于心的文章也变得磕绊起来。她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想不起,就替他往下背:

    “……五百年必有王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岁有余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

    (出自《孟子·公孙丑》,译:……每隔五百年一定有一位圣明君王兴起,这期间也一定会有杰出的人才出现。从周武王以来到如今已过去七百多年了,论年数,已过了五百;论时势,也该有圣君贤臣出来了。老天啊,是不打算让天下太平了……)

    背到这里的时候,孙权看到广陵王的眼睫很轻地闪了闪,似是有所感触,但只一瞬便逝,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译: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不快乐呢?)

    良久,两个人都并未讲话,只有风声簌簌从清晨叶间穿过。金桂不知何时都已歇落,细小的瓣片躺在地面零落成泥,只余残香。

    孙权望着她。来王府借住的几月,他曾亲眼见过她著的文章,亲耳听过她在经筵上与学官的对答,是字字珠玑,哀梨并剪。那才能令他敬仰,却又无端觉得可憎。因为他是个极敏锐细致的人,而在她的文字和言语中,他窥见了一个女子,同他一样,隐忍的雄心。

    他早就知道,那年广陵王去往江东,寻到他们孙家并非巧合,而是有备而来。

    这是广陵王,他在心中提醒自己。

    于是话又讲回来,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惜却是广陵王。

    其实孙权明白,那时候广陵王一定是挺喜欢他的。但那种喜欢,是长辈看见听话乖巧的晚辈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欣赏和宠爱之心,它的本质和看见一只小猫小狗自然而然升起的怜爱没什么不同。更何况,他是孙家的孩子,孙策的亲弟弟,广陵王照拂他只不过是出于利益考量以及对于孙策感情的附赠。如果今天是尚香来到绣衣楼,她也是一样照拂对待,别无二致。

    不巧,这两种感情都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这样一想,她付诸在他身上的那些喜爱与柔情便犹如衣衫上的尘埃,轻轻一拍便被他掸落在地,也并不觉得可惜了。

    那根本不是我的东西,孙权面无表情地想道。

    影子在脚下若隐若现,标志着清晨已然过去,晨读时间结束。他退进廊下的暗影里,躲开过分灼眼日光。

    对于兄长和广陵王的暧昧往来,孙权始终抱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一方面孙策沦陷于爱恋中的痴傻令原本长久仰望兄长、心中暗暗试比高的孙权又寻到兄长一处短,心里忍不住纳罕又轻嘲:耀眼张扬的兄长竟然也会有被人拿捏住的一天;另一方面他却又忍不住愤慨:据说兄长情到浓时竟然问她可愿换地称王,江东六郡任君挑选。道听途说的消息,谁也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他却不可避免地偏激想道:当年父亲战死荆州,兄长不过十七岁,北方已无他们孙家的容身之处,这才不得已南下。童年记忆中他们一家人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向着袁术那个无信无义之徒低三下四,兄长为立足江东,与士族一刀一剑拼杀,流尽鲜血,才有了今日的江东孙氏。她广陵王凭什么?她怎么配?如真有此事,兄长真是好糊涂,太糊涂。

    但血浓于水的亲人岂可怪罪,更何况那是犹如太阳的兄长,这世上哪怕是背阴植物也不能失去阳光给予的营养。他太过耀眼的时候或许会令你有所不适,但你却仍要将枝叶向着他,深深依赖他,唯恐失去他。

    于是,那份愤慨便只能迁怒到外人身上。

    又是一年上巳节,春和景明之时,广陵王受邀到寿春郊外同孙家人一起宴游踏青。孙策和广陵王于人马最前并辔而行,自不必说,忽见上空一列回迁大雁,两人都不由惊喜大叫,一路纵马追至水畔,便见岸侧大丛芦苇,那些大雁便散落栖息其间,另有毛色明丽野鸭若干。

    “来比试弋射?看谁先射中头雁?”孙权看见他兄长侧头对广陵王笑。

    她已张弓搭箭,蓄势待发:“好啊,若我得到头雁,你便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口气很大嘛,若是我得头雁?”

    “我便应你一个要求。”

    ……

    举弓,搭弦,瞄准,拉满,放弦。那枚箭矢便刺穿飘飘欲飞的芦花,自她的鬓角擦过,带动风声簌簌。那毛羽丰厚、脖颈修长的白额头雁都来不及哀鸣便被一箭贯喉,应声倒地,惊动一池水鸟振翅离去。

    广陵王与孙策皆是讶然回头,正望见孙权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收起弓箭,抬头看见这两人同时盯着自己,脸上便露出一派无辜的不明所以。

    她先回神,爽朗一笑,对着孙策挑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们在这争来斗去的,反倒叫仲谋抢了先了。”似乎并未将那擦鬓一箭放在心上。

    孙权起身,去往芦苇荡中捡拾那中箭的头雁,雁子分量很重,他必须将它揣在怀中才能带走。往回折返的时候却望见广陵王与兄长的弓箭与箭筒交叠横置在草地一边,而那一对璧人已靠坐在一处,兄长以手臂揽住她后腰,将头倚在她那截脖颈上,大狗撒娇一样,向她轻声诉说着恋人间的絮语。而她手持一截芦苇,轻轻挠他鼻梁,引来亲密推搡。

    日头正盛,孙权垂下眼睑,在芦苇荡中换了个方向离开,那自头雁脖颈淌下的暗红血迹洇湿绀青色衣袍,留下更为斑驳混沌的一块暗色。

    没人知道,在举箭搭弦的那一刻,那双带着决然杀意的幽绿色眼睛同箭矢连线的终点,是,广陵王的脖颈。

    他坚定而冷酷地想,有些事情,兄长是一定做不到了,无妨,为了孙家,我会动手。

    对于广陵王的杀意并非一日之寒。在偃师城董卓府中,她将他按在柴堆上问他可愿与质子同死的那一刻,将他的精心布局视为稚子胡闹的那一刻,经年的防备与偏见终于化为怨毒。

    孙权不可遏制地想,广陵王,你把我当做什么呢?兄长的附庸,长不大的孩子,你对我固然温柔,可你不知道,你的温柔里有一种你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傲慢。你从生下来就是王,正如兄长一出生便是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懂对我而言得到一个受到瞩目的机会有多难。人们的重视给了你平和的面貌和心,所以你当然不会懂我的面目狰狞与剑走偏锋。

    少年人对感情世界认知浅薄,因而总是黑白分明。他这时对她必然不是爱,那就一定是恨,再没第三种可能。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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