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忆卿3
自从胤熙元年的那个春日午后，他就时常去雍宁阁找如贞玩，还有崇亲王家的二贝勒。
那一座不算大的雍宁阁里，却锁着他们三个人最初的欢愉时光。
初夏，晌午。
盛京的夏天来得迟，虽说黄历上已经入夏，但总比不得南方的夏天那样天气和暖、树绿花开，春天似乎还没过完呢。各宫主位娘娘和宫人们还犯着春困，午后贪睡，如贞亦被嬷嬷带着午睡。
如贞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仿佛有人在挠她的鼻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睁开眼睛来，一根悠长的紫色马尾草正在鼻尖上方晃悠，一张眉目疏朗、满脸狭促的笑脸映入眼帘。
“你别把福嬷嬷弄醒了，她醒了，如贞就走不掉啦。”他嘴上虽然在劝，却也忍不住笑。
“就防着那老婆子中途醒过来，早在她那盏安神茶里下足了药，没个三两个时辰，就算敲锣打鼓，她也醒不了。”男孩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用马尾草去挠了挠福嬷嬷的鼻尖儿。
男孩儿是先帝钦命的两大辅政大臣之一崇亲王的次子恒济，因为在崇王府里排行老二，不是世子，将来用不着袭承崇亲王的爵位和家业，所以一向贪玩好耍惯了。
恒济因为崇亲王的关系，得以时常入宫来玩。他还未继位之前，便已和这位从兄是一起闯祸受罚的难兄难弟。他继承大宝成为一国之君后，虽说还未亲政，但在言行举止上少不得比从前规矩了许多。恒济鬼点子多，怕受责罚，便怂恿他凡事都拉上深受两宫太后宠爱的如贞。
他俩这对儿难兄难弟原本只是想拉个垫背的，没想到时间一长，垫背竟然还垫出了真感情，两个人待如贞倒还真比待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还亲。自此以后，他们仨儿成了盛京皇宫里的一道景儿，恒济惹了事必得拉上他和如贞，他捅了篓子也少不了恒济和如贞。而如贞，他们温驯懂事的小妹妹总是被他和恒济连累着，替他们说一箩筐的好话。
如贞睡眼惺忪，问道：“咱们又要去干嘛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和恒济异口同声。
恒济不由分说地把如贞越过福嬷嬷从床内侧抱起来，他拿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寻常小女孩儿的衣裳。他和恒济手忙脚乱地给如贞换好衣服，看了看如贞一头及腰的柔软乌发，有些犯难。
恒济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来。”
他又用手推了推恒济，“你年纪大，你来。”
他和恒济你瞪我我瞪你，活像一对儿斗鸡。如贞看着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手足无措的哥哥，忽地有些无奈，对着镜子绾起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小髻。
“给我一朵花，”如贞一边绾发髻，一边对着他和恒济说。
他从木匣子里取出一朵水红色的绢花，递给如贞，却被恒济一把打掉。恒济从花盆里绞下一朵新鲜的水粉色芍药簪在了如贞的发髻间。
恒济说：“死花有什么好看的，鲜花才好看嘛，说不定一会儿还能引蝴蝶儿呢。”
看着铜镜里一身淡绿色春衫，头簪芍药花的如贞，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个人出了雍宁阁，他和恒济一左一右牵了如贞一只手，拉着她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西北角的一段破旧宫墙处才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和恒济放开如贞的手，把一株老树后堆着的枯树枝干草垛搬走，一个明晃晃的狗洞就显出了原形。
如贞惊得合不上嘴，“你们要……”
恒济说，“今儿哥哥们带你出去开开眼界，逛城隍庙去。”
他叮嘱道：“可不能告诉两宫皇太后。”
如贞认真地保证，“我一定不说，对谁都不说。”
先帝建立本朝时，盛京的城隍庙就升级成为了都城隍庙。恰逢中元节，都城隍老爷由孔武有力的壮士们扛着，沿着四平街北上。
三个孩子挤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恒济指着一个大胡子对如贞说，“看，那个大胡子就是盛京将军。”
他皱了皱眉，说：“我登基那天在崇政殿见过他，他胡子没有这么多。”
恒济大喇喇地说：“你登基的时候是二月，现在都七月了，半年快过去啦，他难道光吃饭不长胡子？”
皇宫里，已是乱作了一锅粥。
苏嬷嬷着急道：“宫里都找遍了，没见着万岁爷。”
福嬷嬷此时已被叫醒了，跪在地上，道：“启禀两宫太后，奴婢一醒来，格格就不见了。”
母后皇太后脸色已略显急躁。圣母皇太后却还镇静，问道：“崇亲王家的那个闯祸精呢？”
苏嬷嬷道：“恒济贝勒也没找着。”
圣母皇太后道：“肯定又是恒济撺掇着长生，拽着如贞惹祸去了。”
三个孩子跟着城隍爷游行的队伍，一直跟到了地载门的神坛处。
恒济拉着如贞的手就要朝一家朝鲜饭馆儿去，“如贞，走，哥哥带你去吃狗肉。”
一向乖巧温顺的如贞却站在原地，低声道：“我不吃狗肉的。”
恒济愣住了，回过身看着如贞，有些讶异，“你额娘是朝鲜人，朝鲜人可流传着‘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如贞忽地低了头，却仍旧是固执地不肯往前走。
恒济刚想张口，他悄悄朝恒济摇了摇头，牵了如贞的手往城隍庙走去，“如贞，咱们去算命玩吧。”
如贞磕了头，默默祝祷了一番，把签筒摇了几圈，落下第十四签。待她拾起那根签要去前院归还签筒时，他却说：“恒济，你陪如贞去前院还签筒。我先拿着这支签去庙祝那里候着，免得一会儿人多了，耽误时辰。”
他支走了如贞，拿着那支签就朝庙祝跟前走去，“请问第十四签怎么解？”
庙祝看着他，问道：“这支签可是小公子所求？”
长生坦然作答，“不是，是舍妹。不知舍妹一生际遇如何？”
庙祝摇头轻叹了一声。
眼前物换星移，年轻的皇帝从久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兀自笑道：“近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啦，时常想起如贞来。”
李忠强隐约听得一个“如贞”，心里突突跳了一下。他是这座紫禁城里的老人了，从一抹脖子吊死在煤山上的前朝皇帝末帝到眼前这位少年天子，他见过太多的宫廷政变，当暴风雨来临之前，他就像狗一样总能嗅到异常。
这一次，他预感到，继胤熙七年睿王爷事件后，这座沉寂了许久的紫禁城又将再起波澜。
那一座不算大的雍宁阁里，却锁着他们三个人最初的欢愉时光。
初夏，晌午。
盛京的夏天来得迟，虽说黄历上已经入夏，但总比不得南方的夏天那样天气和暖、树绿花开，春天似乎还没过完呢。各宫主位娘娘和宫人们还犯着春困，午后贪睡，如贞亦被嬷嬷带着午睡。
如贞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仿佛有人在挠她的鼻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睁开眼睛来，一根悠长的紫色马尾草正在鼻尖上方晃悠，一张眉目疏朗、满脸狭促的笑脸映入眼帘。
“你别把福嬷嬷弄醒了，她醒了，如贞就走不掉啦。”他嘴上虽然在劝，却也忍不住笑。
“就防着那老婆子中途醒过来，早在她那盏安神茶里下足了药，没个三两个时辰，就算敲锣打鼓，她也醒不了。”男孩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用马尾草去挠了挠福嬷嬷的鼻尖儿。
男孩儿是先帝钦命的两大辅政大臣之一崇亲王的次子恒济，因为在崇王府里排行老二，不是世子，将来用不着袭承崇亲王的爵位和家业，所以一向贪玩好耍惯了。
恒济因为崇亲王的关系，得以时常入宫来玩。他还未继位之前，便已和这位从兄是一起闯祸受罚的难兄难弟。他继承大宝成为一国之君后，虽说还未亲政，但在言行举止上少不得比从前规矩了许多。恒济鬼点子多，怕受责罚，便怂恿他凡事都拉上深受两宫太后宠爱的如贞。
他俩这对儿难兄难弟原本只是想拉个垫背的，没想到时间一长，垫背竟然还垫出了真感情，两个人待如贞倒还真比待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还亲。自此以后，他们仨儿成了盛京皇宫里的一道景儿，恒济惹了事必得拉上他和如贞，他捅了篓子也少不了恒济和如贞。而如贞，他们温驯懂事的小妹妹总是被他和恒济连累着，替他们说一箩筐的好话。
如贞睡眼惺忪，问道：“咱们又要去干嘛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和恒济异口同声。
恒济不由分说地把如贞越过福嬷嬷从床内侧抱起来，他拿出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寻常小女孩儿的衣裳。他和恒济手忙脚乱地给如贞换好衣服，看了看如贞一头及腰的柔软乌发，有些犯难。
恒济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来。”
他又用手推了推恒济，“你年纪大，你来。”
他和恒济你瞪我我瞪你，活像一对儿斗鸡。如贞看着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对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手足无措的哥哥，忽地有些无奈，对着镜子绾起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小髻。
“给我一朵花，”如贞一边绾发髻，一边对着他和恒济说。
他从木匣子里取出一朵水红色的绢花，递给如贞，却被恒济一把打掉。恒济从花盆里绞下一朵新鲜的水粉色芍药簪在了如贞的发髻间。
恒济说：“死花有什么好看的，鲜花才好看嘛，说不定一会儿还能引蝴蝶儿呢。”
看着铜镜里一身淡绿色春衫，头簪芍药花的如贞，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个人出了雍宁阁，他和恒济一左一右牵了如贞一只手，拉着她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西北角的一段破旧宫墙处才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他和恒济放开如贞的手，把一株老树后堆着的枯树枝干草垛搬走，一个明晃晃的狗洞就显出了原形。
如贞惊得合不上嘴，“你们要……”
恒济说，“今儿哥哥们带你出去开开眼界，逛城隍庙去。”
他叮嘱道：“可不能告诉两宫皇太后。”
如贞认真地保证，“我一定不说，对谁都不说。”
先帝建立本朝时，盛京的城隍庙就升级成为了都城隍庙。恰逢中元节，都城隍老爷由孔武有力的壮士们扛着，沿着四平街北上。
三个孩子挤在看热闹的百姓中间，恒济指着一个大胡子对如贞说，“看，那个大胡子就是盛京将军。”
他皱了皱眉，说：“我登基那天在崇政殿见过他，他胡子没有这么多。”
恒济大喇喇地说：“你登基的时候是二月，现在都七月了，半年快过去啦，他难道光吃饭不长胡子？”
皇宫里，已是乱作了一锅粥。
苏嬷嬷着急道：“宫里都找遍了，没见着万岁爷。”
福嬷嬷此时已被叫醒了，跪在地上，道：“启禀两宫太后，奴婢一醒来，格格就不见了。”
母后皇太后脸色已略显急躁。圣母皇太后却还镇静，问道：“崇亲王家的那个闯祸精呢？”
苏嬷嬷道：“恒济贝勒也没找着。”
圣母皇太后道：“肯定又是恒济撺掇着长生，拽着如贞惹祸去了。”
三个孩子跟着城隍爷游行的队伍，一直跟到了地载门的神坛处。
恒济拉着如贞的手就要朝一家朝鲜饭馆儿去，“如贞，走，哥哥带你去吃狗肉。”
一向乖巧温顺的如贞却站在原地，低声道：“我不吃狗肉的。”
恒济愣住了，回过身看着如贞，有些讶异，“你额娘是朝鲜人，朝鲜人可流传着‘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如贞忽地低了头，却仍旧是固执地不肯往前走。
恒济刚想张口，他悄悄朝恒济摇了摇头，牵了如贞的手往城隍庙走去，“如贞，咱们去算命玩吧。”
如贞磕了头，默默祝祷了一番，把签筒摇了几圈，落下第十四签。待她拾起那根签要去前院归还签筒时，他却说：“恒济，你陪如贞去前院还签筒。我先拿着这支签去庙祝那里候着，免得一会儿人多了，耽误时辰。”
他支走了如贞，拿着那支签就朝庙祝跟前走去，“请问第十四签怎么解？”
庙祝看着他，问道：“这支签可是小公子所求？”
长生坦然作答，“不是，是舍妹。不知舍妹一生际遇如何？”
庙祝摇头轻叹了一声。
眼前物换星移，年轻的皇帝从久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兀自笑道：“近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啦，时常想起如贞来。”
李忠强隐约听得一个“如贞”，心里突突跳了一下。他是这座紫禁城里的老人了，从一抹脖子吊死在煤山上的前朝皇帝末帝到眼前这位少年天子，他见过太多的宫廷政变，当暴风雨来临之前，他就像狗一样总能嗅到异常。
这一次，他预感到，继胤熙七年睿王爷事件后，这座沉寂了许久的紫禁城又将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