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经由喧哗夜市,乘车至秦王府邸便更觉寒森。其门皆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之状,屋椽高大重叠,其顶皆覆琉璃瓦,很可谓之雕甍画栋。

    袁冬月不由得想起自己那破老的西院,想必只有寂冷能与之比划一二。

    祁寒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她,笑着说了声失陪便离开。袁冬月随在府邸总管身后,待下人打点过厢房后便安顿在东池院子里。

    当下,她必须即刻理清自己的思绪,处境,以及做好心理防备。好在秦王府也尤为僻静,并无人来招惹烦琐她。

    十年来不曾与陌生人言语,竟让她养成了个癖冷的性子。袁冬月俯身撑在桌面上,手一边捧着脑袋,忧虑半刻后便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愁绪。

    昔日她,以口角生风,妙语连珠名贯京城,如今却忽地意识到,自己心底竟然留存了一丝害怕与人交涉的情绪,当真戏谑!

    虽说天分还在,只需稍捡起一二便可恢复,然而──

    她只怕自己见了长姐袁俞月又或偶遇上祁政便要起杀心!

    门窗外贴近一人影,几声敲门声后便从外走进一名丫鬟,道:“二小姐,王爷吩咐小的给您送些吃食茶水。”

    “放那吧。”

    袁冬月摆摆手,随即那丫鬟碎步退出房门去。

    她正欲捡起方才思绪,奈何心思已全然被那食盒给吸引去。

    她即刻起身走至桌案边,拆开那精致的盒层,几方杏花满酥饼,几叠果脯蜜饯,底下还有一碗温热的燕窝元子羹。

    虽不是大鱼大肉,却也许久未尝过如此精美的吃食了。

    她匆匆忙忙拿起一块饼送入嘴中,嚼了几下便觉口水更流,索性一把塞入,接连吃了两三个,又觉口渴,先是用勺,后便直接用手端起。

    袁冬月头一次觉着这供给王爷小姐用的餐具略过精致,倒没她在西院用的方便。

    祁寒推门而入,见她弯腰曲背,一手抓饼一手扶碗,正吃得开心,便道:“今晚是本王疏漏了,倒没让二小姐在上仙楼用膳便匆匆回府。”

    话是如此客气,袁冬月却立马听出里头潜含的嘲弄。她即刻回过身去,对上祁寒的目光,那眸子里温温柔柔的,瞬间让她嚣张的气焰灭了不少。

    “殿下怎么来了?”

    到嘴只问了这么一句。

    “方才有事耽搁,二小姐来秦王府一趟,岂有不亲自招待之理?”祁寒笑道。

    袁冬月将碗放下,又将手中咬去一半的饼放回食盒中,正想拍去手上的碎屑,又连忙从衣袖中扯出丝巾来擦拭。对于祁寒这番话,她只先堆出笑容,却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二小姐来得匆忙,此时也已夜深,倒难寻些唱词曲的艺伎,或弄些个台班来提提雅兴,若有不周到之处可见谅?”

    袁冬月又立即警觉出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暗戳戳地嫌她来得突然,嘴却着了魔般发出甜甜的笑声来回应。

    “殿下何必如此客气,您能答应臣女的要求已是万分感激了。”

    袁冬月朝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好似印象中他常是笑容洋溢,也少有王爷的架子,看着便令人舒心,颇有亲近之感。

    ──也可能是自己上辈子见过这人哭,才有这么个错觉。

    总之,这是她重生以来,感觉自己又融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把钥匙。

    ·

    昨夜二人又客套几句,祁寒便回自个院落休息了。今日清早,袁冬月便早早梳妆打扮好,预备回袁府。

    她瞅着镜中的自己,心底是欣欣向荣的。

    昨夜她思量许久,总结出了这么个法子。

    ──现如今,她又回到年轻气盛,花容月貌的年华,上辈子她在浑水中况能运筹帷幄,这辈子她已然洞察天机,再配之聪明绝顶的脑瓜,单凭她一人也定能风生水起,打破夫人梁氏与长姐的打压,还要让所有抛弃她,背叛她的人付出代价!

    她简略收拾过自己的物品,而后随着府邸内仆从去了客堂。

    客堂两列方椅共有八只,座无虚席,祁寒正落座正中血檀交椅上,面上笑如春山,其间满是公子墨客,谈语声不断。

    袁冬月冒昧来访,声音忽断,座下八人皆回望并起身作揖。

    “袁二小姐。”

    袁冬月稍愣,随即笑着回礼道:“诸位公子,幸会。”

    她细细打量了番诸位的面孔,隐约能忆起其中几人的来历,应是上辈子有过萍水相逢的缘分。

    祁寒见状,遂也起身走近袁冬月,脸上还未收起方才的笑容,眼尾极其上扬,露出贝齿,笑道:“即刻便要回府,不再多留了吗?”

    “是的殿下,昨夜有劳了。”

    祁寒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吩咐几人备上马车好生送她回府,目送她走出几步遂又混入笑语中去。

    马车轻颤,袁冬月掀开帷帘,眼前一派热闹的市井之气扑面而来,她竟觉眼眶有些许湿润,心头止不住地泛出激动与久违之感。

    京城──她的故土,这十年来未踏足的地方。

    御街一道用朱漆杈子相围,再往里几步便是汴桥,袁冬月朝桥上望去一眼,那里人流熙来攘往。

    前世,相会约是这刻钟了。

    她将帏帘放下,遂在轿内阖着眼休息。

    马车既停,一道春雨说来便来。下人撑开油伞,她在袁府门口顿了片刻,直至体肤间感得微冷,脸上才扬起笑走了进去。

    方走几步,便听得绳鞭撕风,道道落在人肉上的哗哗声。

    定睛一看,一名男子正趴卧在长形木凳上受着家罚,布衣被雨水淋得阴湿,发丝凌乱贴鬓,道道血痕纵横在背上,只不过咬牙忍受着,没有声响。

    纵是如此狼狈,也能观得是名美艳无比的男子。

    “阿姐,这下人是犯了何事?”

    袁冬月只瞥了一眼,便走向袁俞月问道,此时袁府内老爷夫人,众姨娘及她的弟兄姐妹也均在场,她遂又朝其行了礼。

    “妹妹可回来了,昨夜竟未回府?”

    袁冬月叹笑一声,正准备回答,却又被她抢先。

    “且不说外头安不安全,就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夜不归宿也不成体统。”只听尾音被她拉得尤长,引来不少注目。

    “长姐教训的是。”

    “冬月,过来。”梁氏朝她说道,袁冬月即刻便走过去。

    “母亲。”

    梁氏握着她的手,指间捏得她生疼,眸子里冷淡,语气却较温和:“你阿姐的话不无道理,你如此不将体统放心上,成什么样儿呢?也罢,和母亲说说,昨夜做甚去了?”

    “原是应秦王殿下的邀约去看戏班,谁知中途身子不适,竟昏阙在秦王府中,待醒来想着回府,奈何殿下再三挽留,便只好应下。”

    袁冬月见梁氏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遂又答:“秦王的马车不知离开没?”而后将手从梁氏手里拿出,朝府外张望了几许。

    “怎会忽然昏厥呢?”袁满仲问道,“等会可吩咐下人抓几副补药来吃,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袁冬月一听,即刻跑至他身边,轻轻为其捏肩,略有娇气道:“父亲不必担心。”

    “不过秦王殿下竟对小月如此上心。”说着,袁满仲脸上又泛出笑来。

    袁冬月当然明白她父亲的心思,无非希望大哥袁慎娶文善公主,长姐嫁给太子,自己嫁给秦王,这样他也算一脚跨入皇室的大门。

    只是她面有愠色地羞怯道:“父亲莫要胡说。”

    “秦王殿下生性平易好客、最喜热闹,可莫要随意揣测其心思。”梁氏冷冷道。

    庭院顿时陷入安静,袁满仲只扯了扯嘴角,并未作答。

    虽说确实不应随意揣测皇室的心思,但多是因她梁氏一族乃武将世家,哪怕他袁满仲是这当朝宰相也得避让三分。

    “父亲,这人犯了何事,竟要您亲自看他领罚?”袁冬月终于得以问道。

    “盗窃宝饰。”

    那男子后背早已血肉模糊,五十鞭刑实施完,他跪坐在地上,垂着头,牙关紧咬。

    “逐出府去!”袁仲满朝着下人说道。

    袁冬月眼眸轻转,扫视了在场人的神色,或得意或不在意,唯她弟弟袁庭樾敢怒不敢言。

    那男子一听,立即跪拜求饶,一次次地朝袁满仲磕头,碰得额头也鲜血直流,却还是被押解着拖走。

    “慢着。”袁冬月淡淡地说着,她算是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父亲,留下这乐师,恐还有用。这乐师先前不是在前太子詹事弓文博府里做事么,后弓家被抄,才纳入乐籍。”

    袁庭樾紧紧地朝袁冬月看去,拳头握紧而忍不住颤抖。

    “好似是的。”袁满仲回道。

    “即是如此,他或许多少对太子之事有所见闻,或其喜好或其习性,留着或许还有利用价值。”袁冬月柔声细语地说着,随即抬眸看了那乐师一眼。

    那男子立即会意,连忙声音颤抖着喊道:“小的替弓大人做事时,确实于太子之事有所耳闻!若老爷肯留我,小的定知无不言!”

    此话一出,不光袁满仲动摇,袁俞月面上更是直放光彩。

    “父亲,留下他吧,盗窃之罪并不至此。”

    袁满仲心底虽已决定,却假意犹豫了半刻,才缓缓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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