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骨村,百年未见天光,无尽无望的夜色将人命磋磨成尘土。村民往往只是赤身缩在塌上,灰沉的眼珠瞪着屋中唯一一抹烛光,无味地吧咂双唇。

    这是被恶鬼诅咒的村庄,在百年前如一泯青烟消失于人世,从此与外界再无往来。

    庄子初现其景时,已过了一段凶年饥岁,家家户户存粮不多于是易子而食,将初生的女娃都吃抹干净了,才惊觉此处连岁月流逝也停滞了,人们虽染饥寒瘟病却难得一死。

    唯有交相屠杀,才是死门。

    后来日子过得乏了,哪怕饿不死也想沾点荤腥,留着长不大的男娃没用,于是也都宰了。再后来,炊骨村就只剩杀红了眼的吊着半口气的几个男人。

    直至今日,从天上掉下来个女子。

    那小女子一袭蓝纹白袍,乌发挽成两个别致的尖角,腰上镶着翠玉,光是扮相就并非寻常百姓。何况还是从天而降,在空中连连惊叫了一长串,甚至翻了几个跟头。

    才垫着一柄短剑,重重砸在地上。

    庄子里的男人闻声便佝偻着脊背,颤颤巍巍持了烛台,陆续朝她走去。

    那小女子缓缓爬起身,一双乌亮的黑眸扑闪着,素白沾尘的秀容既狼狈又勾人。她嗅觉灵敏,一落地就闻见滔天的酸腐臭气,熏得直冒泪花。

    黎梨惶惶不安,纤手覆上了自己的腰带,似是在悄然感应法器,对着周遭几个恶盯着她的污秽满身的男人说:

    “各位,我是来寻人的……”

    她身着的是碎玉山脉青光剑宗的女弟子服,且细品衣袍上的霜花纹,当是千霜峰青霜仙尊门下的弟子。

    可庄子里久不见天日的粗人哪里认得这些,他们正惊诧天上掉下来个容色绝佳的妙龄女子,心中痴痴地盘算歹念。

    黎梨气息弱弱地扫视了一圈,将自个的佩剑拾了起来别在腰上,既是示威又是解释地道:“我是青光剑宗的女修士,此番来访是为找寻我的师兄,闻洱。”

    她悄然摸出腰际的法器挽天珠,却见这神珠黯淡无光,形同死目。

    怎么回事!?

    御剑在空中时这挽天珠还碧光烁烁,表明她要找的师兄确实在附近,怎么当她被飞鸟误袭摔落下地,这神珠却不亮了!?

    黎梨正兀自郁闷,其中一个满脸疮疤的男人陡然抛下烛台,朝她瘸瘸拐拐地扑了过去。

    炊骨村残留下的人早就忘却了言语,只瞪着灰黄充血的眼睛,吐出几个沙哑的字:“扒了!……杀了!”

    余几个也像是被惊醒了,丢下手中的物件就往她冲来,甚有个皮包骨头满脸精明的人,率先搬起了道旁的碎石,就要朝她砸去。

    黎梨大惊失色,忍着伤痛轻点足尖,飞上了一旁茅草屋的顶。

    她惶恐地盯着下方:“从前的凡人还喜欢暗地里下毒手,我才在修仙宗待了多少年,怎么风气一转,都明着下手了!?”

    惊归惊,她却不怕,这几个形销骨立的凡胎眼看着就要咽气,她就算只凭拳法也能撂倒一片。

    只不过他们这满身麻麻烂烂的脓疮……她真是连看都觉得倒胃。

    黎梨蹙眉站在高处,想先出了这片诡秘小村再根据挽天珠的反应另作打算。

    她身量纤纤,轻而易举便跃下房顶快步奔向村口,根本不待那几个跛脚男人追上,没成想却撞上了一处无形结界,防不胜防被弹出八丈远,又倒霉地正巧弹在男人脚下!

    那男人也是一愣,垂下烂疮脸边不知在说些什么喷了她一脸恶臭的唾沫星子,边伸出嶙峋的臂膀想要抓她。

    黎梨毫不犹豫拔出佩剑就朝他掌心刺去,贯穿后再是一拔,趁他哀嚎将他飞踹了出去。

    她用袖口抹了一把脸,险些就屈身要呕,堪堪忍着不适,旁几个就嘶吼着凑上前,被她轻巧地避开,再狠心一举刨开了肚肠!

    反正她已被逐出了宗门,不再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修仙宗的女弟子了,杀几个恶贼又怎么了。

    待一群贱骨死的死伤的伤,黎梨冷脸收回短剑,前去琢磨那道将她击退的结界。

    她凑前嗅了嗅。

    这无形结界的气息非比寻常,既有凡人的清苦气,也有妖类的酸劲儿,更有阴鬼身上的怨憎辛涩。

    难道施界者是个不伦不类的半人半鬼半妖?

    黎梨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说她这个身为猫妖却被捡回修仙宗当起修仙人士的半吊子,也没资格说人家不伦不类。

    言归正传,既然她能从天上摔进来,一定也能从天上飞走。

    黎梨竖起两根手指,念道:“喵呜,召来!”

    可指尖连半簇金花都没有凝成,更别提那把被她命名为“喵呜”的佩剑,安然地窝在剑鞘里连颤都未曾颤一下。

    她以为是自己又犯了霉运,心急地抽出喵呜朝空中一抛:“御行风动,起!”

    喵呜半点没给她留情面,哐当直落在地。

    黎梨这下哑口无言,陡然又觉得自己喉咙一紧,弓起身躯掏心掏肺地咳嗽了起来,再站起身时便是头晕眼花,四肢沉重。

    她不禁望了一眼不远处四仰八叉躺着的血尸,回想起方才喷在她脸上的唾沫星子,心中咯噔。

    不会染上……没那么倒霉吧!?

    但她很快扭曲着眉目,认定了自己的霉运。

    黎梨被青霜仙尊闻无尽捡回青光剑宗前,以猫形在人界游荡了八世,世世想要修成人形大震妖界,打那些声称黑猫是霉物不得有好造化的妖精的脸,却世世天不遂猫愿,只落得八种各不相同的凄惨死状。

    她这与生俱来的霉运,不说是百发百中,总也有百发九十九中,基本就没有坏事挨不到她头上的。今日连御个剑都要被飞鸟吓落到这个只能进不能出的鬼地方,更别说顺便被传上瘟病了。

    但黎梨绝不甘心死在这。

    既然人界学的修为用不得,那她再试试妖力!

    她忍着眩晕一口咬破指尖,蹲地画下鲜红的妖符,符咒果然幽黑泛光,她顺势喊道:“破界!!”

    又喊一声:“管你什么半人半鬼半妖,给我破!!”

    结界外狂风乱作,树干枝丫痴狂地打成一片,而被笼罩着的炊骨村却仍旧诡寂,纹丝不乱。但她的妖力并非全然无用,眼前的结界已显现出浓厚的雾色,团雾中那股不人不鬼不妖的混杂之气愈发逼人。

    可黎梨本就有伤在身,又被压制着一半的修为,很快便力竭卧倒在地。不知是因迷雾还是瘟病发作,眼前也看不清晰。

    她又重重咳嗽了起来,甚至缩起半身呕出了一滩烂泥似的浊水。

    设界者的修为比她高出至少百年,且不光是此,应当还有不胜数的神器傍身。无形鬼界之后是妖雾,妖雾之后怕是还有一道真正藏匿功法的垒墙。

    她此刻就算散尽妖力驱赶迷雾,也未必能找出再突破一层的完全之策。

    黎梨脱力地望着团雾,心中陡然失去了信心。

    她早想到自己离开闻无尽的庇佑会不得好死,可没想到是这么早,就在闻无尽闭关渡劫的第二日,她就被他正统收下的几个弟子联合打出了宗门,还没找到第二个容身之地,就要在这鬼祟村落白白丢了猫妖的最后一条命。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放那小修士飞升,牢牢地赖在他身边装乖卖巧,总比死在荒郊野岭来得好。

    黎梨半阖着眼,脑中混乱。

    却猛然见到团雾后显现出了个影子,影影绰绰间只觉得对方身形曼妙,似是个高挑的女子扭着腰身款款走来。

    黎梨掀不起沉重的眼皮,只嗅了嗅。

    是个狐妖。

    妖气纯粹,不是设界者。

    紫衫狐妖在她身前蹲下,妖冶如火的容色晃得黎梨双眼更花,只朝她娇声委屈地央求道:“美狐姐姐,救救我……”

    狐妖勾着兰花指,用尖锐的指甲点了点她的眉尾,悠悠道:“好妹妹,我从不救人,只吃人的。”

    黎梨眼巴巴地回道:“那最好办,美、美狐姐姐,你看清楚了,我是只猫。”

    她语毕也再不能支撑人形,刹那化作了一个黑毛团子,掩藏在空荡的衣袍下。

    狐妖拎着她的后颈将她提了起来,见她是只毛色柔亮的黑猫,可惜身上却有尚未复原的道道鞭痕,怜惜地一笑:“妹妹的皮毛这般漂亮,原还可以拔了做衣饰,只可惜成了个伤员……啧啧,伤得还不轻呢。”

    她顿了顿,轻佻的目色一转:“妹妹旧伤未愈,又何苦闯进这儿来,要知道设界的那位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妹妹可知道破了他的局有何下场吗?”

    狐妖直望她黄棕色细长的眼瞳,竟提着她站起了身。

    “既是洱哥哥亲自放话要把你带过去,姐姐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想来妹妹虽长得楚楚可爱,在他那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狐妖携着昏厥过去的黎梨消失在团雾中,笼罩着炊骨村百年的结界也随之散去,独留一地无人识得的瘟病残尸,与黎梨褪下的一袭衣袍。

    霜纹腰带中的一处更是散着不容掩盖的碧光,那是不被结界压制后重归正常的挽天珠。

    与她要找寻的那个人离得愈近,挽天珠的碧光就愈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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