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湿雨,水滴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一个个浮沫水泡转瞬即逝。

    “什么破天气预报,怎么还胡说呢!”

    础州地处西南,春雨微冷,常常随大风而至,街道侧榕树粗壮的枝条簌簌狂舞,遮天蔽日。

    街上行人渐渐开始向道旁商店台阶上避雨,不多时就站挤满了屋檐下,慢慢的,挤不下的人撑起各色花伞避开水洼站在背风口。

    础州市是个旅游城市,气候温暖湿润。这时节北国正在经历春寒飘雪,础州市的花已经开了。

    自不必说傲雪凌霜的白梅枝,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游客络绎不绝,乘旅游专列火车沿路就能欣赏到绝美的油菜花田,一票难求,得提前一周才能买得上。

    奈何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暗,空气潮湿,光线不好,拍不出好照片,浑身湿哒哒的,脚底黏糊糊也太影响心情。

    檐下躲雨的人群嗡嗡乱乱熙熙攘攘,有的低头看着手机,有的和同伴交谈着下一段旅程,房檐滴下的脏水顺着伞檐而下,斑驳了路人肩头。

    汽车在街巷间缓慢穿梭,一辆飞驰的车驶过,脏兮兮的泥水从车胎底下飞溅,正好溅了过路人一身。

    众人无聊看向这倒霉蛋,一穿灰色连帽衫的青年,戴鸭舌帽,眼疾手快地拎着身前到腿弯处小孩的后衣领,后背朝向大马路,灰色外衫背后满是泥点子,小孩被他拎在身前,安然无恙。

    青年面色臭臭的,低声咒骂道:“什么鬼天气!”

    小孩懵懵懂懂地蹬了两下腿,青年瞪了他一眼,眉心一蹙,抬头向道旁探看,人挤人,人叠人,压根没有躲雨的地方。

    等等,榕树盘着的根系后挡了个小巷子口,巷子转角还有个空地方。

    他定睛再一看,掉色到看不出本来颜色招牌上有一行掉漆的蓝字——花圈寿衣寿材大全。

    没什么人避雨可以理解,游客嘛,宁可被雨淋,也不想在异乡沾这种晦气。

    脸色阴郁的青年疾步穿梭在人群中,脚下廉价的帆布鞋踩进一个个小小的水洼,榕树枝条缝隙漏下的水滴砸进小孩的领口,小孩缩了缩脖子,被拎着扔进了身后事大全店。

    诚如招牌所言,花圈寿衣寿材大全店,一应俱全。

    门口粗粗一望,只占了两条街巷路口最偏的小角,路过能看到两侧写上挽联缤纷多彩的花圈,正堂最扎眼的位置放了口寿材,寿材两侧是纸扎的高马。前头还有两位拱手的纸扎童子,童子眼眶纯白,嘴唇殷红带笑,脸颊上还涂了两团腮红。

    怪不得这样大的风雨天,路人宁可被雨淋,都不肯走进避雨,实在是这样的天,躲到这样的店,风雨凄凄只会更添悚然。

    青年跟在小孩后面,在门外拍了拍肩头衣上可能沾了的泥和雨,半点不忌讳似的走入,才见这店面其实一点都不小。

    店里挂着各色锦缎,明黄青蓝色的料子最多,花纹不尽相同,更有长袍马褂中山装,款式多样,布台铺好了布,竹尺斜横摆放。

    后方是店家的宅子,隔了一道竹门帘,四方的天井漏下风雨打在芭蕉叶上,主人家正躺在摇椅上酣睡,鼾声和风雨声此起彼伏,有来有往,互不相让。

    小孩好奇地站在左侧纸童子的前面看,伸手点了点纸人脸上的腮红,转头说:“我想要这个。”

    青年沉眉,张了张嘴,大概想骂人,一开口蹦出来三个字。

    “你想屁!”

    风雨渐歇,这一声吵醒了店主人。

    发福还秃顶的中年大叔踩着拖鞋猛地回头,正要说两句客套话招呼客人,一看是小孩和年轻人,瞧着不像家中有到了时候的人,他们看着更是健康活泼得很,不是他的目标定位客户,车轱辘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孩子家家的,没事赶紧出去!”

    青年也正有此意,谁知道小破孩待会儿会不会缠着要他买买买。

    谁知老板话音刚落,门口又进来了一位顾客,将纯黑的雨伞折起来甩了甩水,靠门口放下才进来。

    外面天阴沉沉的,人也背着光,模糊不清,走近了才知道,这约莫不是顾客。

    头上扎着发髻,插木头簪子,进门还双手作揖……除了没有穿道袍,这扮相像真道士。

    棺材店老板见了道士,非但没有把人往外头赶,反而登时起身笑脸相迎。

    “小师叔,这月到您下山收租了!”

    “不是。”

    “那您这是……”

    被称作小师叔的人长得挺俊俏,剑眉凤目,天庭饱满,棱角分明,单看那张脸,委实像不染世俗尘埃的山中高士。

    店外汽车鸣笛声起伏,车辆飞驰而过,小师叔白衬衣黑裤,单手插兜,打量了一下店里的青年和小孩,高人做派十足。可惜裤腿上泥浆点子分明,再隐逸的高士变成泥腿子也高不起来。

    青年人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不闪不避迎上他的视线,却不动声色地将小孩挡在身后,拦住他的目光。

    “阴物?妖物?”

    秃顶店老板身躯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抄起布台上的竹尺斜横挡在身前。

    小师叔垂眸再看,小孩身后背着的黄色背包侧链挂了串小铜钱,古铜色,瞧着古朴得很,淡定地改了句,“哦,看错了,原来是同道。”

    青年狠狠剜了他一眼,抱起小孩就要走。

    “外面起风了,还在下雨,等会儿雨会更大,同道不忌讳身后事,你们避避雨再走。”

    果真如他所说,风刮得特别大,青年将小孩放下。

    本来指着扎纸人胆大包天的要抹腮红的小孩陡然害怕地躲到身后,双手揪着青年的裤子,侧头探出个脑袋来,黑黝黝的眼珠怯生生地看向他。

    店老板松了口气,不管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出了事有小师叔兜底,他什么都不用怕。

    想明白了这点,结个善缘,总比雨天把人赶出去的恶缘要好,他便腆着笑脸迎上去,向青年介绍并吹捧他小师叔。

    “既然是同道,那更应该听说过玄门青霄观的大名,这位是青霄观闻鹤雪,我们小师叔在这条道上大名鼎鼎,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青年掀了掀眼皮,轻嗯了一声。

    店老板转头又向闻鹤雪恭维,“小师叔下山有事要办,哪用得着亲自来,电话里告诉我秦三一声,保管妥妥当当!”

    “出来玩了。师父要我交历练报告,我看别的师兄都写的青霄观下的这个店那个品牌的策划案什么的,桃木和朱砂珠串什么的我都看不懂,思来想去,还是秦老板的生意靠谱,起码还知道一点。”

    秦三脸庞微抽,挠了挠没有头发的头顶,一阵无语。

    小师叔果然离世俗太远,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背着破棉被出来混了,这人竟还在为书面报告发愁。

    不过小师叔和师门其他人都不一样,确不当惹尘埃。

    “小师叔具体哪里不懂?”

    “师父让其他人写怎样才能增强客户粘性?”

    秦三眼前一黑,不知该作何解释。

    青年本不欲和他们打交道,看还在还来不及,闻言脸色却僵了一瞬,随后心直口快道:“有病!”

    闻鹤雪大概还没想到这是在骂他,继续满足好奇心,他从别人报告里看到的字眼。

    “还有批量化生产,定制款与批发款式结合,捆绑销售……三爷,这些又是要做什么?”

    店老板赔笑,“哈哈,就那样嘛……”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沉丹田,中气十足骂他们,“我看你们真是病得不轻!”

    闻鹤雪转头看了看,终于确信这是在骂他。

    “这位……怎么称呼?”

    “李不寻,木子李,不用找了的不寻。”

    “我没得罪你,还好心让你们避雨,为什么骂我?”

    李不寻望向秦老板,“你不想骂吗?”

    秦老板苦笑着罢手摇头。

    李不寻了然点头,“哪来的神经病跑来寿衣店提高客户粘性?一大家子就这么几口人,天天死倒是有粘性,粘几天一家绝户了!骨灰盒寿材捆绑销售,意思是一死还得死一双?不单卖?那还做什么策划,干脆去做阎王爷好了!”

    闻鹤雪耳根透红,面色一窘,“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秦三大概是看出来他的窘迫,连忙道:“小师叔不通俗物,观主让您参照的是别的产业,不是我这样的。不过您放心,这事啊我帮您找个代写的人,师祖绝对不会看。”

    “不了,”闻鹤雪笑着拒绝,“不写了,反正师父没让我写,是同门的人要写的。”

    李不寻撇撇嘴,拉了拉帽檐,心想:这哪是道士,比发癫的富家子弟还神经了!

    “秦老板,这事不要紧,但有件别的事。”闻鹤雪一改颠三倒四的荒唐言辞,正色道:“我在南边一个荒山里碰见了一只阴物,虽然还不能确定。”

    闻鹤雪余光瞥了眼李不寻,见他没有露出震惊的神情,更确信了他是同道。既知是同道,他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秦三惊道:“阴物?小师叔都不能确定是什么意思?”

    “阴物神思混沌无觉,凭本能行事,我遇到的这只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闻鹤雪纠结地说道:“但它有实体,走出荒渊后,仅用了三日就熟悉了现世的规矩,混上了火车,我追踪到此,失去它的踪迹已经十日整了。”

    闻鹤雪目光似有似无落在李不寻和他怀中小孩身上,意有所指。

    秦老板大骇,恰逢窗外风雨大作,雷鸣滚滚,他吓了一哆嗦。

    一个中年秃头大叔在满是扎纸人棺材花圈的店里,因为他和一个小破孩瑟瑟发抖,这种事对李不寻来说还挺稀罕的。

    但他怀中的小孩似乎是被雷声吓到了,抱着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在他耳边可比雷声还叫人震耳欲聋。

    尤其是,这孩子忒不爱干净,鼻涕眼泪一把洒,一下全蹭到他肩头。

    李不寻嫌弃地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从他的小背包侧兜里摸手帕,嘴上嫌弃,“脏死了,你几岁了还把鼻涕蹭人身上?他说他的,你哭什么?”

    “荒渊,我害怕……”

    小孩从他肩头爬起来,眼泪汪汪的一瘪嘴,好似着他敢说一个字,就要用哭声把房顶掀翻。

    李不寻还没来得及答呢,闻鹤雪见缝插针问:“什么荒渊害怕?”

    小孩哭得成了个大花脸,含糊不清地搂紧李不寻的脖子。

    “……我听话……不要看花花了,也不要红脸蛋娃娃,呜…不能不要我!”

    秦三听明白了,估摸着李道长平日里没少拿荒渊吓唬不听话孩子,才叫人孩子听了两个字就怕成这样。

    没眼力的小师叔难得懂了这意思,怕是小时候在山上师祖也没少吓唬他。

    李不寻轻拍着小孩后背,无可奈何地说着“之前吓唬你的,不会不要你。”

    这小孩的哭嚎慢慢平静下来,外头的风雨也渐渐停了,只剩了微微的抽噎声。

    础州市春季天色多变,雨一停,风一歇,外头就露晴,避雨总不能赖着不走。

    闻鹤雪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李不寻眉宇间不善地回答,“爷是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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