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爷啊,那咱以何为生呢?”

    苏春稠看这漫山遍野抽芽的植被,倒不是担心会被饿死在春天。诚然,她大概靠饿是饿不死的,但人又不是只活一个春日。

    李道爷叉腰踱步,指着漫山遍野的野菜,豪气万丈说:“放心,爷饿不死你。”

    还没有灶台高的李木叶踩着小板凳盛汤拿饼,根本不打算管两个大人。

    苏春稠才啃了大梨子,再思及南山背小观穷僻,本想帮小道爷节省下这一顿口粮的,奈何暖风吹过,一阵鲜香勾得腹中馋虫欲动。

    飘着绿色鲜蔬的汤喝煎得焦焦脆脆的饼子,勾得人食指大动,莼菜汤和麦芽塌饼上桌了。

    这时节莼菜已经有了,滑嫩鲜美,一口鲜掉舌头,这个不难得。明州市处处有水,三月末莼菜上市,春日每条街巷的小河近岸,都会有一两条船,满舱都载着莼菜。撑船的阿公兴许还是个捕鱼的好手,船头的木盆中再游几尾活鱼儿,说不好买哪个附送哪个,这便成一道莼菜鱼羹。

    小道爷的莼菜汤里飘着翠绿滑嫩的莼菜,但要鱼羹是没有的。

    麦芽塌饼两面金黄,酥脆软糯,原料虽不过是一把野菜,却要佛耳草焯水与糯米粉混合揉成面,再加馅料,先蒸再煎,程序复杂。

    他什么时候去采的莼菜和佛耳草,又哪来的工夫做这些?

    “山下阿婆给的。”

    李不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似是知道她所想,解释道:“山下谢阿婆儿女在外地,家里做了好吃的总想着我们,这是去础州市之前她拿来的莼菜和麦芽塌饼了。”

    苏春稠恍然作大悟状,小道爷脾气略差,性子还成,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把一只不知来历的小妖怪养得油光水滑,某种程度上精神应当是相当富足的。

    所以,她不该妄下定论将他当作孤僻诡异的怪人。

    李木叶敲着碗边,人小鬼大主意正,嚷嚷道:“快吃,吃完要去帮阿婆插秧。”

    “小花子才敲碗。”李不寻制止他,随即道:“你怎么知道阿婆要插秧?”

    “我看到的。”他两条腿在板凳上晃晃悠悠地指着南山上说:“我看到水田里好多水牛上来了,那个大大的插秧机都下去了。”

    “那快点吃。”

    苏春稠咬了一口焦脆甜糯的饼子,豆沙馅的很舍得放,另一种核桃肉混着猪油更是又油又香,她连忙舀了一勺莼菜汤,冲淡了这股厚重的味道。

    说实话,塌饼尝起来味道没有闻起来好,但她大概能够想象到这是位怎样的老人。

    事农桑、挖野菜、厨艺了得,不嫌做饼子步骤繁琐的谢阿婆。岁月让她的脸上爬满壑褶,手背皴得像树皮,掌心粗粝带着厚厚的茧,和面、揉面,放上足足的馅料,掀开的蒸屉氤氲出烫人的蒸汽,不怕烫的手将饼子揭下来。

    或是站在山下冲着半山上中气十足地喊一声让他下山拿,或是趁着行人路过捎上去,又或者天气晴好,她挎着小竹筐上来给他们加餐。

    苏春稠想着想着就忘了咀嚼,会心一笑。

    李木叶撑着下巴像个小大人一样叹气,“快点吃,都能忘了吃饭,好笨哦!”

    苏春稠回神,眯眼弹了他眉心一个脑瓜崩。

    李木叶捂着脑门瘪嘴,端起小碗豪迈地一口闷,随后跳下凳子,自己乖觉地去洗澡换衣服。

    看不出来,小道爷挺会教孩子,李木叶还挺懂事。

    苏春稠尝了两块麦芽塌饼,学着李木叶的模样干了一碗莼菜汤,低头再看自己纤尘不沾的衣裙,惆怅地将手肘撑到了桌上。

    李不寻看不得这副无事怨念伤春的模样,没好气道:“没事把碗洗了,爷的衣裳借你穿两天,你自己去找找看。”

    小山雀站在枝头啾啾叫着,山风送来柏香和野地青草香。小道爷好歹也是个清俊疏朗的年轻人,还口是心非,她看着实在太下饭了,然而肚子已经不允许再多尝一口。

    “那我去找衣服了?”

    小道爷点头。

    不等李不寻吃完饭,她溜溜达达到他房内,四下里看了眼,很有年代感的装饰。

    内室和外间拉了半边布帘,北向一张老式长条桌,正对着一面照片墙。

    墙壁中间的照片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胡子老头,穿一件褐色袄子坐在藤条椅上,张着没牙的大嘴在笑,泡桐木还没有长成树荫,好似这个时节,而老爷子背后是观中殿前的一树老梅。

    天高云阔,梅香不似旧,人如流年逝水。

    除了这张最大的照片,还有许多小照片,蓝色道士衣帽的老道士抱着冷淡的小道士,指着相机的镜头,想让他看过去。

    小道士慢慢长大,还读了书,上了学,将小时候留的道髻剪掉,变成碎发,满脸不高兴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去上学。

    这面照片墙少说也有一百张照片,琐碎到春耕秋收、祖师爷的苇叶,漠漠芦苇行舟……直到小孩长大,长成少年,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留了中间这幅最大的画。

    苏春稠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以她对人间浅薄的了解,这大概是抚养李小道爷长大的人。

    案桌上并没有摆放贡品祭奠,连遗相都是彩色的,想来逝者不介意身后事。

    她伸手一摸,供桌上不染纤尘,想来是有人时时勤拂拭,可见逝者已矣,生者却不能不在乎。

    苏春稠没有在外间逗留,走到里间,电脑桌、书桌正对着的墙壁上贴着好多张奖状,好像,名字不是李不寻?

    一侧是一张双人床,床上摆着一个松鼠抱枕,窗台上晒着几颗栗子,另一侧是老式的组合衣柜三开门的,上面放被褥,中间放衣服,下面还能放鞋子。

    说不上简陋,更算不得穷苦,桌上地上都干干净净的,只是不像个年轻人的起居室。

    苏春稠对小道爷的过往很有兴趣,但屋内摆设只有这么多,她打开衣橱门取了几件挂着的衣服换上就出去了。

    哪知道李不寻见她这身打扮,又是一个意味不明的嘲笑。

    白色汗衫,灰色短裤,脚上还踩了一双灰色的拖鞋,哪里是不讲究,简直是和盛夏树下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头一样讲究!

    这审美实在愧对女妖之名,反而像个久居深山的道姑,但李不寻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苏春稠眼尖瞧见他眼角眉梢的嘲讽,故意展开双臂在他眼前转了个圈,歪着脑袋用力嗅了嗅,说:“小道爷的衣服上有种味道,怪醒脑的。”

    李不寻攥拳头,恶狠狠瞪她,没好气撂下句话,“樟脑丸!”

    她听到之后竟然愈发好奇地揪起衣领凑到鼻尖嗅了嗅,李不寻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无奈抚了一把脸,实在是看不下去。

    白日山道总比晚上好走得多,视觉更清晰了,山道看着也陡峭了起来,没腰高的李木叶都能走得稳稳当当的,一个不知道藏匿了多少神通的女妖竟然反而慢慢吞吞。

    苏春稠低头看着脚上的拖鞋,觉得是它的缘故。

    李道爷昨天都能注意到她赤脚,今天不可能注意不到她穿了双不适合下台阶干活的鞋子。

    好在,女妖精活得一向粗糙,她脱掉鞋子,一手拎着,脚踩在山道的石阶上,闭着眼眸长叹:“暖和!”

    日头高起,南方春夏相接,气温升上来,晒了几个小时的石头变暖了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她,简直夸张。

    “到底是三月间,山头风冷,你夸张也要有个限度。”

    他话音未落地,身边的小松鼠已经蹬掉一只鞋子,脱掉袜子跃跃欲试了。

    李不寻暗骂,凄惶心累,这才一天!才认识苏春稠一天!

    “李木叶,你给爷把鞋穿上!”李道爷发怒,指着苏春稠怒极反笑,“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等着!”

    大概是看出来他真生气了,苏春稠跟上他又进了他房间里,本以为生气的小道爷是要整她一顿,没想到他来找鞋。

    鞋子没有在老式衣柜的最下层,他打开了桌子下的一道小柜门,门里放了一只小箱子,箱子下面是一只鞋盒。

    李不寻搬上面箱子的时候,不小心打开看了一眼,停顿了一会儿合上,回头抽空又看了眼她的赤脚,嘴上吝惜不舍道:“尺码大小要是不合适,你要还回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苏春稠都不好意思接过来鞋盒。

    她打开看了一样,根本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双鞋。只不过,没有任何标签,手工纳的白色千层底,黑色的鞋帮,针迹密密匝匝,平整干净,但明显不是现在的李道爷的尺码,跟她的尺码比划比划倒是差不离。

    苏春稠想了想,笑着推拒,“算了,贵重的东西上脚不舒服。我本来就不是你们寻常人,衣服鞋子什么的,不必费心。”

    这个厚脸皮的女妖还算有几分眼力劲儿,反叫李不寻的怒气下去了一大半,他解释道:“不是贵重,是老头子自己做的。”

    “观里穷,香火钱不多,他赚的那点钱养活自己有余,再养一个我就不大够,衣食住行都要花钱,上学后还要讲究吃穿用度,他正好会纳鞋底做布鞋,算是剩下一笔花销。”

    年轻人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棕黄色,他说起往事的困苦并不羞赧,甚至坦然,半点不见凶狠燥郁,像是在时间这条长河里,有人抚慰过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此时此刻,他愿意将这点温暖告诸他人,如同孩子炫耀得到的只给他的糖果一样。

    他说:“后来我个子长得高了,过去剩的新鞋穿不上了,再之后,他越来越老,眼花手抖,做不了精细活了。”

    “师父说过,活人比死物重要。”

    李不寻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一只刚认识的女妖讲这些,他一脸不舍地将鞋子给了苏春稠,嘀咕道:“那老头都不在乎……”

    窗外漏下的光映在外间墙壁中央的那个老头脸上,恰与相片里的影子交叠,那长长的光阴拖着漫漫的影子游弋在岁月间,泛起长途跋涉漂泊流离之人内心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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