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月圆,这个时代望月的人寥寥无几,灯火照得星辰隐没,苏春稠行走匆忙。

    小道爷说话半知不解,没有告诉她鬼市该从什么地方入,想来妖鬼邪祟,总不会是灯火璀璨绚烂的地方。

    她走得有些远,不留神上了何处的山头。

    山风冷冽如割,月色皎皎,低眉却仍可见山下人家里的灯火,不是五光十色的霓虹。

    山坡上有一头青牛伏卧在山阳一侧的青草地上,见了生人,哞哞叫了两声,眼角淌着的泪痕倒映的山林黑魆魆的。

    青牛自然不会给她指路,玄之又玄却非正道,万物有灵,避之尚且不及。

    苏春稠低头看向山脊另一侧密不透风的山林,山林满是高入云霄的松柏,森罗古茂,沉寂得宛若一片深渊死海。

    十五夜月上中天,山背陡然间多了许多客人,红衣背着包袱,三五结成队,松林地落叶枯黄,踩在枯枝败叶上却没有丝毫声音。

    苏春稠便知自己来对了地方。

    她跟在那些红衣人身后,跟着他们进到林子里,高大的树干像巨兽的四肢,遮蔽天穹。

    轰隆隆拔地而起,眼见一面朱漆的大门,门上雕的两只凶兽口喷红莲火,拦住来去之人。

    “鬼市开,验明身份后,需谨遵《鬼市互贸协议》,协议内容如下,阅读协议内容并同意遵守,即可入内。”

    两个门环而已,还能这么人性化?

    苏春稠观望着前面人的做法,他们大都是匆匆忙忙照了个面,在协议前的框里点了一下,朱笔红勾,大门开了道缝隙,前边人就进去了。

    苏春稠心下嘀咕,这些人怎么都不阅读,不是说要阅读吗?

    终于轮到她了,她倒要读读看这协议里写的是什么东西。

    好几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她要逐条看清的时候,后面人催促道:“你快点,一个月就这么一晚上,这协议有什么好看的,瞎耽误工夫!”

    苏春稠默了一默,遗憾地在小框前点了红勾,眼前朱门大开,眼前雕梁画栋,青石板铺路,她低头看,脚底缝隙之下却是一片不可测的溟渊。

    在她后面的人见她踟蹰不前,上前半步,嗤笑一声,“乡下土包子!”

    苏春稠不恼,反而噙着笑意走过来和人打招呼,“见谅,确实是穷乡僻壤来的的,还望不吝赐教。”

    那人脸庞纠成一团,搓了搓胳膊,“文绉绉摆这种架势,你是要考研啊!”

    苏春稠不懂他言语的意思,反而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穿了件麻布盘扣的短褂子,斜挎一个长褡裢帆布包,人瞧着挺有精气神,但不像人。

    鬼市,他们穿了人的衣袍,却是活在这个千古无二时代的非人之物。

    她一愣神,后来人推开她,先要入市。

    变故陡然而生,朱门下的溟渊黑水上燎,这人没看脚下,一脚踩空,半边身体都挂在了门槛上,黑水像火一样涌了上来。

    “救救……救……”

    他急着喊救命,四下人如鸟兽四散,苏春稠左右看了看,眼疾手快,伸手捞了他一把。

    上来之后,这小年轻一改先前鄙夷的态度,双手拽着苏春稠的衣角,千恩万谢。

    苏春稠心想,顺手捞一把,倒也不至于,不过眼下她不了解鬼市,还得多问问。

    “那个……”

    “飞光飞光,叫我飞光就成!”

    惊魂未定的飞光叫拉上苏春稠进到鬼市中,心有余悸地回头俯看了一眼。

    “鬼市这个地方邪门得很,不知道哪位登天的仙人遗落在凡间的居所。头些年还挺落伍的,现在都是智能化,法器也很智能,到点就开,凡是阴凉点的地脉都能进,至于卖什么东西……”

    “能买梦、阳寿,还有什么乱七八糟,鬼市卖,有人买,还买得起,什么都可以。”

    “买不起能抢吗?我应该还挺厉害的。”苏春稠不是真有抢劫的打算,她初见鬼市,只觉两面高山相对,山上遥遥可望一道观,另一面山林茂密,草木葳蕤。两山中间有一条宽巷,巷两侧都是高檐屋舍,蛛网结尘,不负鬼市之名,而屋舍前都是些摆摊子的商贩,井然有序。

    她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不知来历的地方,竟然能将商业发展得这样繁荣,应该专人执法,不然早就该变成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谁知这一问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动了一条街的人。

    “那你首先要打赢那边那位。”

    飞光没有质疑她的意思,他低头,伸出指尖颤颤巍巍指向街巷尾的一片浓雾。浓雾渐散开,一位拎着木剑的青衣道人显露真容,腰间还坠了一招文袋,分明是文士装扮,却戴着着一副獠牙鬼面,抱剑而立,仰视星穹,好似倚在春风里。

    苏春稠便也抬头看,果然看到了圆月繁星。

    她就笑,这个看着不凶,挺喜欢看星星,还没有小道爷凶呢!

    “我跟你说,虽然你很厉害,但到底是乡下来的,可千万不要招惹他,你看看其他人都不敢往他身边凑的……”

    话痨哥飞光哆哆嗦嗦地不敢看倒是敢说,低声和苏春稠说:“那是位大爷,自有鬼市就在这儿了,胆敢扰乱鬼市规矩的,据说都被他那木剑劈成了一千块,喂到门上烧干净了!”

    此言怕是讹传,她看不出这人底细,只是瞧着不像是有灵的模样,还有些呆愣愣的,神识不清。

    但她不是来找事的,也无意挑衅,遥遥一拜,便算尽了礼数。

    好心的话痨哥擦擦额角的汗水,撑开身后包裹,就地摆下摊位,又吝啬地掏出一枚狭小的金叶子,指尖使了个小法术,金叶子隔空飞入了木剑道人的招文袋里。

    “这又是做什么?”苏春稠问。

    “交租啊,在人家地盘上开店不得交租嘛!”

    苏春稠道:“道人仙风道骨,要金银做什么?”

    “这谁知道,捏成花玩儿都不关咱的事。”

    苏春稠点点头,不再去看那木剑道人,蹲下身来看他摊位上卖的什么。

    空摊位,只有一只龟甲和三枚铜钱。

    “怎么,你要买我的货,给您打个八八折!”

    苏春稠一乐,这个飞光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怎么像人,偏偏熟稔情态世故。

    “您不知道,我是南州玉山人,师从书山观文虚道人,上窥天时,下卜地利,占卜命理,无有不算。”

    他拍着胸脯颇得意地说起师道传承。

    苏春稠:“没听过。”

    “……”乡下来的!

    “飞光道友,敢问你这占卜能算前尘往事吗?”

    飞光翕动嘴唇,几乎要以为她是来砸摊子的,只有那些卯着去砸摊子的同行才会张口要算命先生算过往!

    只等着算命先生说错了,好一脚踹翻他的摊子。

    “过往还要人算?术士逆天而行,趋吉避凶,过去无法改变,算它无用,当算的只能是来日!”

    苏春稠若有所思,飞光请她往旁边站一站,“您没事,别挡着我的生意!”

    “道友知不知道这鬼市哪里能知前尘往事?”

    飞光瞪了她一眼,心下更觉此人是来找茬的,但看在她救了他一命的份儿上,还是给她指了个路,在那木剑道人身后的浓雾深处。

    苏春稠笑着谢过他,留下了一颗红色玉石,权作指路的谢礼。

    飞光当时心中不以为意,这乡下来的,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待拿起红玉一看,照着街市灯烛一照,血色如凝,晶莹剔透,怕是要值好些钱。

    他师门有训,干他们这一行的不可空受财货,无功不可受禄。

    她留下了财物,正是买得他的卦值得。

    他正要叫住人别走,三两步上前,却见那半天没动静的青衣道人抱剑转身,鬼面后一双黝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看着他。

    飞光捧着龟甲红玉讪笑,“刚刚过去的客人还没求签解卦,但给了卦酬。”

    青衣道人不言,平摊手掌向上,示意他将龟甲铜钱拿来。

    铜钱抛上天,叮呤咣啷落地。

    飞光无奈,心说这能算出个屁!

    铜钱掉落,他数个天地时辰,心道,就算什么都没算出来,他都能心安理得收下这颗红玉,因为他解卦了。

    呃……解出来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道:“怎么会是劫入命宫?这是说你呢还是说那姑娘的?”

    青衣道人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没有再仰头看繁星,反而将目光放到了薄雾浓遮的苏春稠身上。

    飞光挠挠头,他倒也不至于学艺不精到这个份儿上。

    青衣道人在此地多少个年头了,他出不去,别人在这里打不败他,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未有定论,不可能会有劫数,但若是那姑娘的卦象……求仙问卜这种事,难道别人代替的也算数?

    实在是匪夷所思。

    而那边的苏春稠沿着他指的方向,来问前尘往事,也不顺利。

    前头排队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多半不是凡人,却也有凡人。

    摊主拿了一面镜子,就在人前虚虚晃晃一照,他们各自哭哭笑笑地走了。

    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

    苏春稠暗自腹诽:凡人离魂,镜前照前身,那这持镜的人多少和上界仙人官府有那么几分干系。

    片刻的工夫就轮到了她,她站在镜前照,镜中云山缭绕,雾气蔽目,忽见碧穹一抹白,轻纱遮面瞧着仙气飘飘的摊主翘着二郎腿挥了挥衣袖,问道:“你也用看前世?”

    “不看那个,看的是今生。”

    摊主深吸了一口气,眼冒精光地盯着苏春稠,随后惋惜道:“看不了!”

    飞光那边好不容易从青衣道人的身后穿过来,眼瞧着气氛不对,到底是自己给指的路,刚忙上去拦。

    天上有潮气涌来,零零星星的竟然下起了小雨。

    飞光拉扯苏春稠时,这摊主竟然凭空消失了。

    “我说让你去找,你还真来了,你没看出来,这摊主身上有功德流转,少说也得是个山鬼,别拿未受封的山神不当神仙呐!”

    “既然是山鬼,就还不是神灵。”

    “他那镜子照前世,正合适他寻仙缘。再加上这鬼市鱼龙混杂,万一有想不通的要卖仙缘,可不就能捡了漏!”

    “仙缘也能买?”

    “能啊,只要出得起价,命数都能卖,没什么不能卖的。”

    苏春稠端详着飞光,心想:她久不到人间,大抵是太小瞧他们。

    遂虚心求教,“道友,那怎么还有离魂的凡人到他的镜前照呢?”

    “前生执念,镜花水月,梦中身,回去后就会忘记发生的事,这真真假假也不好说不清楚。”

    他支支吾吾道:“总归不是正道。”

    “快走快走,这夜倒霉,雨越下越大了。”飞光将那块铺地上的布垫顶在头上。

    青衣道人在雨中舞着他的木剑,剑锋并无冷冽,反而有股子缱绻的意味,袖袍痴缠着雨水,水滴顺着他脸上的面具滴落,水洼中泛起点点涟漪。

    “一下雨,他心情就不好,下面那个黑水就开始沸腾上涌,不等卯时正,鬼市就要关闭,没出去可就糟了。”

    恰如他所言,苏春稠仰头看,这所谓的鬼市街道两侧的灯笼渐次熄灭,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双手一样拢过来。

    值此阴阳界缝隙,无数鬼魅魍魉从暗影中伸出手来,唯有上面还是出路。

    可他们双脚已经被魍魉之影吞没在黑暗中。

    苏春稠想了想,反正一个月后鬼市还会再开,她又没有留恋,留在这儿也不坏。

    但看着飞光挣扎得厉害,到底是推了他一掌,送他出去。

    雨滴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低头看,只见青衣道人木剑引霓光,一剑呵退了阴影,向上仰头,一滴雨水落入他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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