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后惊雷发,天气预报确实说有雷暴。

    小道爷提醒一句,展明月仰头看了看天,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反驳苏春稠。

    阴风四起,这天气不容易分辨时辰,天黑得早了,却不显冷意,满山遍野草色如织,野芳催发,山下碧川燕子低掠水影。

    李木叶听着他们说话晕乎乎的,不想再听,肚子又饿了,跳下石凳问她,“展姐姐,你手上提的是什么?”

    “黄酒啊,供奉给祖师爷的黄酒。”展明月来时带着气,都没忘了不能空手求见祖师爷,被苏春稠这么无理还抢三分的理弄得更无谓了。

    “你们观都不禁肉,不是初一十五,应该也不禁酒。”

    李木叶捧着两瓶黄酒往桌上一放,开了坛。

    展明月没拦住,祖师爷自己的子孙都不想着孝顺他,她更不必操这个心。

    苏春稠一把扯下脸上的纸条,雀跃道:“家里还有槐花。”

    飞光眼睛一亮,“我去后山挖笋!”

    李不寻瞧着这一桌子吃货,认命收走了纸牌,指挥着雀跃的人,“都去给我洗脸!”

    三人臊眉耷眼垂肩,展明月看得一愣一愣的,对李观主的凶残有了更深切的认知。

    苏春稠洗好脸,坐到桌前,和展明月面面相觑,刚刚侃侃而谈,有理有据,说实话这会儿有点尴尬。

    “我去菜园里薅一把菜叶子让他炒个菜。”

    李不寻在厨房都听了,吩咐李木叶去看着。

    “你们家的那位去毁咱家菜园子了,什么也没拿,她要徒手刨地了!”李不寻笑话她,又叮嘱李木叶,“看着点她,白菜苔可以吃了,韭菜看能割不能割。”

    “炒韭菜?”李木叶咕哝道:“不好吃,不吃。”

    “韭菜盒子也不吃?”李不寻正烧水准备烫面,余光瞥了眼灶台一旁的鸡蛋篮子,又快要见底了,于是叹气,穷啊!

    李木叶瞥一眼,小大人似的用老成的口吻说:“上回我说买几只小鸡仔养着,可以下鸡蛋,爹你非说不要,咱家快要吃不起鸡蛋了!”

    “少造孽了,李木叶,你三天两头嚷嚷着往外跑,小鸡仔没人喂吃的,没几天就渴死饿死了。”

    “那我不往外跑了,能养毛茸茸的鸡仔了吗?”

    “你前天还说不吃糖了,哪只小老鼠偷橱柜里的方糖了?”李不寻嘲笑他,“等你什么时候说话算话了再说养鸡仔的事。”

    “今后,我肯定说话算话!”

    李木叶蹦蹦跳跳拿着镰刀跑出去,路过展明月还挥着手欢呼说了声,“晚上吃槐花炒鸡蛋、清炒笋、凉拌菜心、韭菜盒子!”

    展明月茫然,所以我又成来蹭饭的了?

    李道爷在厨房忙上忙下的,不一会儿,苏春稠攥了一把韭菜来,和展明月一起拣菜。

    之后飞光背着竹篓回来了,带回来两颗剥好的鲜嫩春笋,竹篓里似乎还有什么好东西,飞光拿阔大的桐叶一遮,偷着乐呢!

    李木叶没有注意到,在厨房玩面玩得不亦乐乎。

    一道银色闪电劈开南山上空,响雷轰鸣,豆大的雨滴砸在庭中石板上。

    苏春稠和展明月早移到厨房外回廊尽头的竹亭下,静听着唰唰的雨声打在泡桐叶上,忽有一树逢秋之感。而雨越来越大,雷鸣滚滚。

    拣好韭菜,指甲缝里沾了点泥,苏春稠懒得去洗,伸出手向檐外,房檐下常有接水的水缸,都是小道爷存起来浇菜用的,房檐滴水冲得指缝干干净净的。

    她甩了甩指尖的水珠,展明月想起来她忘了说的还有一件事。

    “我去见过王英的女儿,救助中心她过得还好,但我听照顾她的人说,她妈妈对她不好,她身上有些伤就是她妈妈打的,大概是因为穷苦,王英对她动辄打骂,不许她在外喊她妈妈,似乎是个一点都不称职的母亲……”

    展明月低声细语自说自话,“可那小女孩还一直追问着妈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又很思念她,为什么要想念一个对她不好的人呢?”

    苏春稠右手五指蜷缩伸展,将手上残留的水珠弹到了她脸上,冰凉的雨水让她回神。

    “清醒了没有?”苏春稠两手往裤子上一抹,喊李木叶,“把你爹的手机拿过来我用一下。”

    李木叶蹬蹬地从厨房跑出来,沿着回廊到竹亭,两手还沾着面,把手机给了她,赖在苏春稠怀里,也不想再去给他穷爹捣乱了。

    苏春稠翻出来明州市杀人分尸案的小道新闻,一些详情当然不会在网上公布,大都是半真半假蹭热点的假文章。

    但展明月可谓是这个案子的开端,如果不是她救了王英的女儿,没人知道一个社会边缘人的失踪,她是死是活根本没人在意。

    “王英在小巷子被张重隐杀害,哪怕他用了什么阵或是什么术法掩盖痕迹,甚至分尸掩埋在明州市八个方位,让王英的魂魄无所依,口不能言,不能见人,但王英仍是拼尽全力告知了一位山鬼,搅得他不得安宁,是为了控诉她的冤屈,想要山鬼老爷为她伸冤报仇吗?”

    “都没有,只是恳求他救救她还小的女儿。”

    苏春稠翻开一则假新闻,口含米糠,批发遮面,还有,死不瞑目,众生百态,各种猜测,但其实这个反而最简单。

    “那是妈妈,是放着孤苦无依的幼小的女儿活在世上,会死不瞑目的妈妈。”

    她的冤屈固然重要,但她死后念着的不是为惨死分尸的自己要公道。

    或可说,如果她想的是讨要公道,山鬼易遐观不一定会听她诉述,易遐观能入梦的人只有展明月,易遐观绝对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展明月,而即便展明月也绝对帮不了她。

    张重隐杀了好多人,轻车熟路,哪能这么容易被发现?

    因为死者的女儿还在世上喘息,死者不能瞑目罢了。

    所以那些痛恨、爱意以及思念,好或者不好,都是她们母女的事。

    苏春稠拍拍展明月的肩膀,这不行啊,你是个人类,怎么能比我还不了解人呢?

    李木叶坐在苏春稠膝头,懂得不行,“就跟我爹一样,他总是说不要我,但又心疼我心疼得不行,狠下心来也是打过我屁股的。”

    “你都知道呀!”苏春稠双手放在他脸上,特地冰他一下,“知道还气你爹?”

    李木叶扭身下地,赧然地跑了。

    刚跑到厨房,就隔着竹帘喊道:“吃饭了!”

    天晓得小道爷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厨艺,一桌子素的,闻起来竟然这么香。

    这会儿飞光这小子又发挥他神棍的本性,迎着天雷掐指而算,神神叨叨说: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

    展明月听懂了,思及先前苏春稠和李不寻一直给她灌输的想法,说:“如果这个世上有仙界地府,无辜的人也不不必等到经年之后才收到迟来的正义,你们这些人是半上山的仙人,像王母娘娘规定的那样,不会掺合这种事。”

    李不寻放碗筷沉郁拧眉,苏春稠叉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错了错了。”

    展明月:“我哪里又错了?”

    “修行之人,信奉道法自然,确实不应管这些不平事,但我们小道爷是建不起道观的穷道士啊!张重隐这种货色都能自诩得了老天爷指使代行人间,我们道爷怎么不能就代表老天爷给这个正义?只要有人发愿,哪怕是一坛酒都能算作代价。”

    李不寻瞪了她一眼,心说真会给我找事,但并没有打断她的话。

    苏春稠指着前院生了铜绿的钟,说:“你来时,敲钟为何?”

    “为公道。”

    “谁会真心为一个死人求公道?”

    “她的……亲人。”

    那个四五岁小小的姑娘,只有她感到了失去了世上唯一亲人的切肤之痛。

    她没办法和别人说她失去了唯一的妈妈,她甚至没有能力知道真相,报仇雪恨。

    她的命是展明月救的,是她妈妈恳请展明月救的,那么她借展明月向神仙老爷许个愿,也许会有慈悲的神仙老爷答应她。

    李不寻道:“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九世犹可报也。”

    知微观好不容易有个信徒,信徒所求不是无缘无故作恶,这个公道,小道爷也就代表他祖师爷给了。

    至于正义与否,谁让他知微观祖师爷生前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呢,这个公道怎么不能给?

    竹亭下,苏春稠给李不寻和展明月倒了一杯酒,故作忧郁道:“你猜,这么大的雷雨天,雷电会不会劈到人?”

    “要是在不小心走到了哪棵挂了风筝的树下,风筝线要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材质,再沾了水,更容易被雷劈了。”

    展明月当然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说起风筝线和雷电,她想起来富兰克林的风筝实验,一杯黄酒下肚,又想起一位知名作家写过的胡琴老弦放风筝。

    倘若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老弦放风筝,被雷劈的概率一定不小。

    她和一桌的人碰杯,将懂未懂,用筷子夹一韭菜盒子,外面焦焦脆脆,里面鲜嫩多汁。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苏春稠趁机又给她倒了一杯酒,岔开话题问道:“怎么会想着带黄酒来?”

    “我查过了。”展明月夹一筷子槐花,口齿生香,脸颊微醺咧嘴笑道:“我是学历史的,明州市往上数个几百年叫南明县,我查过县志、碑文,上边说你们祖师爷喜黄酒。”

    《南明县志》记载:“知微观在县南山,观制薄陋。相传乃蜀地一道人游方至此,结庐而居,茅草泥墙,风雨摧折。道人名李衍,生素善众,好老酒,碧川治水,功莫大焉,立生祠祭祀。”

    玉碗盛来琥珀光,老酒是黄酒不错,治水有功就立生祠……南明多水,古时人蔑称为荆蛮之地,县志所说也不奇怪。

    但这祖师爷名号“李衍”,苏春稠头一次听说。

    问展明月时,见她已经醉得抬不起头了,口齿不清道:“县志怎么什么都写!”

    再一句,“老娘要走遍天下,研究全天下的县志,写一本超厚的书,看死你们!”

    苏春稠失笑,给她披了件毯子。

    竹亭下昏黄的灯泡是这方天地仅剩的一点亮光,也是这样块庭院最暖和的地方。

    气温骤降,庭中水镜结着白色的冰层,漫天微雨变成迟滞的碎雪,冰层向四方蜿蜒,一瞬间,春囚冰窟。

    纸傀无声至,它拖着长长的身躯,头上蒙着柔软的蓝色纱布,数十条腿和脚,都是人手臂的形状,像只扭曲的虫子。

    西北角泡桐绿叶覆上白霜,天地寂然,雪落无声,好一番奇诡绝景。

    苏春稠不及赏雾凇亢砀,反听小道爷冷笑一声,“呵,还真是每次都能丑出新高度。”

    她都忍不住替那幕后之人惋惜,庭径覆轻寒,人鸟声寂绝,就落得一句“奇丑无比”。

    虽然那纸傀虫子着实是丑,这话总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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