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高阁,阆月山中搭了四方的楼台,红地毯铺满圆台,,大风起兮,符幡招摇,祥云飘过月色,红纂和金符灯的火苗明暗摇曳,清醮会的虚皇坛搭建起来了。

    乡下来的李不寻咂舌,真是好大的手笔!

    他下意识想和人分享惊叹感慨,回首一望,空无一人。

    不知道答应了什么条件的苏春稠被凌霜缠着入画,李木叶跟着一起去了,飞光早让他同门带走了。

    李不寻掏着耳朵自言自语,“一天天不是笑就是闹的,难得耳根清净,好着呢!”

    银杏叶抖擞满枝,周身来来往往的人群,无一不是对他自说“清净”的嘲笑。

    他抱臂靠在青霄观前的石栏杆,山风绕着周身盘桓,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精致的眉眼。李道爷生得温柔,眉如峻峰,眼尾含情,偏露出眉上一道疤,唇角惯带讽笑,一丝柔情生生傲然淬毒。

    此刻却不然,他俯瞰阆月山下灯火万千,追念常清净,略有伶俜可怜感,怀中似乎抱着一盏将要熄灭的风灯,余温稍冷。

    青霄观侧殿,红绸金幔飞扬,上位供奉的彩衣神灵前站着一名青衣女子。

    凌霜在侧,桌案铺宣纸,手持妙笔,一盏油灯昏黄可照。

    李木叶站在凳子上,看她笔下丹青。

    稍有些家底的道观主殿供奉的都是三清,此外再供自家祖师爷以及和祖师爷相关的神灵。

    青霄观来历传说颇多,莫衷一是。侧殿供奉的神灵乃是司春之神,东君,神驾下九关,手拈桃花,春风到人间。

    金箓灯闪烁,人影神影拖得随长风而动。

    苏春稠仰面视东君,凌霜将青金石末入墨入画。

    “我说,仙姑,你确定在这儿作画不会冒犯春神大人吗?”

    “会。”凌霜万分肯定地说:“肯定冒犯,观里的师长们仰头看久了都觉得冒犯得很呢!”

    苏春稠目光随着她案上的灯火跳跃,虽然有点为难,但凌霜笑着落笔并不迟滞,反而纵情挥毫泼墨。

    说要买画,要画什么却由卖家做主,凌霜要她傍晚到东君神像前,画一幅《祈春图》,然春已去了,夏至了,哪还用得上祈春,所以苏春稠不必下跪祈愿,只当东君殿是个布景。

    春神俯临,烛灯明灭,外头昏昏将夜,长发青衣侧目视之。

    “看来你说你是青霄观最得宠的弟子不是假话。”

    凌霜至此搁笔,轻抬下巴,挑眉得意道:“那当然。”

    “画好了,来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重画也行的。”

    青衣似鹤形,东君神像眉眼狭长,眼神温柔,油灯昏黄,青衣杳杳似雪中仙。

    李不寻有点怕凌霜,不敢凑太近看,但有苏春稠撑腰,他就着油灯看了眼。

    “不太像啊……”

    小松鼠可不敢说这话,尤其是当着神像的面,更不敢说,可这评价不算错。

    画中青衣恍若天上仙,衣袂飘飖乘风上九霄,而苏春稠这个人,她似俗人。

    哪知道凌霜听了依然笑眯眯,“合我意。”

    苏春稠噗嗤一笑,原来不合意可以重画不是说给她的,她从小道爷给的大钞里抽出一张,说:“行,我买。”

    凌霜用镇纸压住画卷等着晾干,接过她给的钱,从东君神像前的功德箱上摸了一块钱找零给她。

    苏春稠心安理得收下,不觉不妥。

    神灵不会下凡来,钱是俗物,自然当在俗人之间流转。

    “走,去找你爹。”苏春稠抓着李木叶的手,让他借力跳下板凳。

    凌霜自然跟随,振振有词说:“阆月山夜色堪称一绝,小赚一笔也得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是她自己家地盘,苏春稠手再长也管不了,任由她跟上。

    三人沿着殿侧绕到观前,李不寻仍在凭栏赏月夜。

    李木叶从他身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大腿,李不寻冷哼一声弯腰抱起来,酸溜溜道:“怎么,不是和别人去画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让我看看画的什么画要九十九!”

    李木叶埋头他肩上,咯咯笑不停。

    谁知道他在问谁呢!

    凌霜心情很好,好心提醒他,“你儿子的病不是朝夕的事,要做好长留阆月山的准备。”

    李木叶小脸一垮,她又指着苏春稠说:“我是女子,你儿子和她留下更方便。”

    李不寻蹙眉冷嗤,原来打得这个主意!

    他没有一双慧眼识得出苏春稠的身份,未必别人也没有。

    这女道医想留苏春稠才有此言。

    青霄观家大业大,凌霜地位卓然,她要是请苏春稠留下作客,留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

    李不寻张口想说什么,又讪讪无言,略又恓惶意,他们没什么关系,拿什么留人呢,身无长物,什么都留不住,况且,也没有一个留人的由头。

    苏春稠罢手笑,“治病的话,小道爷不能走,父子天性,这小子哭起来谁都哄不住。”

    李木叶害羞地捂着脸不给人笑话。

    忽然一声爆鸣,一缕流星蹿上夜空,月色下炸开了一个数尺的烟花。

    星桥铁锁,火树银花,硝尘混着柏香气,烟雾缭绕,咚隆咚咚,仙师降尘寰。

    凌霜趴在栏杆上望见山下戏台子处的动静,解释道:“清醮会明天迎神,就算正式开始,今夜起戏台子就要开始唱戏了。山下人出资请的是全国出名的戏班子,这个可不能唱坏了。”

    “苍云为轸,矞云翔龙,龙玉狗开天门,说不好天上的神仙正俯瞰着人间。可热闹了,你们要不要看?”

    凌霜和苏春稠说话,问询却是看向的李不寻。

    她眯眼再逼一步,“李道爷要去吧,还会放孔明灯呢。”

    李不寻颠了颠怀中的李木叶,“孔明灯?能放不能啊,爷看墙上写的‘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呢!”

    凌霜:“……”

    什么流里流气还没见过世面的穷屌丝,连电子孔明灯都没听说过。

    于是凌霜站在阆月山高阁上,暮色四合,说:“看好了。”

    山上自虚皇坛起,竹篾灯笼一盏一盏接连亮起,沿着山道而下的照亮阆月山东面半座山头,神山高阁,庙堂高而不可攀。

    彩色的电子灯飞向天空,晦暗了星辰,明灯连成海,西边的月亮坠在阁上。

    月照金阁,雕栏玉砌,彩灯明辉,像是沿着山道蜿蜒而下的长龙。

    李木叶直勾勾地看着,眸子亮晶晶,眼看着一只孔明灯从他眼前飞过。

    苏春稠和李不寻是大人了,迎着山头吹晚风,南风拂山岗丘陵,灯火悬于天际,随着一声烟火旗放,戏台子上好戏正开场。

    “冰肌雪骨出玉京,烟沉烛尽入幽冥。”

    婉转的戏腔唱词,唱和者却戴着神鸟面,拿着鹭羽跳着诡异而供人瞻望的舞蹈。

    凌霜感怀良多,解释道:“这出戏是为天上的青霄玉女而写,也有管她叫‘青女’的,青女殿下是司霜之神,有一个传说里说我们青霄观由来于此。”

    至于真假,时过千万年,神啊灵的,谬之千里。

    础州地处西南,史料所载,应是古西越国的领地。

    西越国信巫,上古时期舞乐多为祭祀以舞降神,后来经过历朝历代的流传改编,至今流传下来戏已经完全看不出神巫的感觉了,唯有这一出《青女》仍然特意保留了一部分祭歌的传统仪式。

    青霄玉女为司掌霜雪之神,后世谬其传,以讹传讹太多,致使玉女神像已无人供奉。

    青霄观当然也没有女神像,但这出戏还是每年开场都会唱的戏,有那么点传承弘扬古代神话传说的意思。

    “巫女的这一句,就是青女殿下由生到死的故事。”

    戏音开腔,结合方言和戏曲咬字的特点,外乡人不容易听懂,凌霜好心给他们讲解。

    “白玉京,镂玉树。”

    “第一幕呢,说青女是天生的神灵,住在天宫玉京,冰雪做成的肌骨,手握一把篆刀,逢人间亚岁大节之后,就会雕镂玉树琼枝,碎屑落下凡间,才有人间大雪纷飞。”

    “万物遽,雷火燔焚,魂无可逃。问东君‘人何以无春?’东君默而不言,青女思凡。”

    “千万年前的一个春日要来时,人间灾祸不期而至,雷火蔓延,魂魄无处可逃。生灵涂炭玉女不忍见生灵涂炭,私自下凡化身灵巫,愿以一己之身救万民于烈火。”

    戏文太长,慢慢吞吞佶屈聱牙,戴着小兜帽的李木叶趴在李不寻的肩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眨眼撇嘴,凌霜也就简单地讲了一下故事。

    “青女下凡后,凡间乱世,烈火焚烧,她怜苍生不易,亲自辅佐了一位帝皇,助他兴利除害,求贤得道,这就是古西越国的第一位帝皇,西越人信巫正是因为青女化身的灵巫。”

    “西越王掌九州之后,青女做了他的大祭司,祈求上苍保佑,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凌霜说到这里,李木叶已经轻声打鼾了。

    李不寻低声问:“没有了?”

    凌霜深吸了一口气,遥望万年前的星辰。

    “青女白发罗衣,仪态端庄,冰清玉洁,容颜绝世,传说中,西越王与她相爱了,但后来有觊觎灵巫神力和美貌的小人将她推入了雷火地,她的魂灵永镇罪渊,传说世代传唱。”

    台上的戏改编得一波三折,情节生动,抛开传说不谈,本身还算说得过去,就是有点虎头蛇尾的感觉。

    “罪渊?”

    李不寻抓住她所讲故事的结尾,看一眼苏春稠,是他以为的“罪渊”,还是故事中对青女舍生忘死的歌颂?

    “都说了是传说了,谁知道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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