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才至,天气已经燥热得像盛夏。

    础州街上的榕树枝叶繁茂覆盖交错,过路人驻足小歇,嘴上抱怨天气太热,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刮一阵风下一场雨。

    老菜农种的菜缺雨水,也缺日晒,抱怨归抱怨,他抽着老旱烟,一撮黄烟成灰后,烟袋锅子在石条凳上磕两下,再捻一撮,美美地吸着烟斗。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褐色的印记,额上刻下深刻的沟壑,他依然在榕树下吸旱烟,感慨天气太热。

    阆月山脚下这样的老人不多,础州繁华,青霄观资产雄厚,交通便利,山水之间秀美非常,所以青霄观不像知微观那样冷冷清清。

    清醮会结束后,为了李木叶的事,李不寻一行人还要再在这儿待一段时候,他们作客他乡,整日里跟着观中弟子起居做功课。

    青霄观弟子众多,规矩也不少,每日早起做早课,李不寻试着起过几回,坚持了没几天,李木叶就嚷嚷着不肯了。至于苏春稠,她根本就不算门中弟子,当然不用守规矩。

    日子过的无聊,但比起在自己家好的地方也有,不用愁每天要吃什么,不用自己动手做饭,有了闲暇时间去游山玩水、莳花观鹤。

    尤其是阆月山后崖一线天间矗立的一柄剑,苏春稠常来看,听从凌霜的话,带李木叶来看。

    “我后来去问过凌霜,她语焉不详,说是传闻中在阆月山羽化飞升的一位仙人遗落,留待后世,静候有缘人,仙人之剑啊!”

    李不寻对这种传闻将信将疑,但这确实是块福地,他也就没有呛声反驳她,而是随着苏春稠的目光看向崖间的剑。

    鹤立林尽,剑倚山壁。苍藤翠蔓攀着老剑身,开出了一朵浅浅的小花,一只白粉蝶从树梢攀着山石,轻轻点在那柄生锈的剑上,像是自岁月长河之中探出的一双手轻抚过青铜剑身上的伤痕。

    李道爷读的几年书早还给老先生了,他先追随着苏春稠的目光,再追随那只粉蝶,莫名地,心底有几分委屈。

    但他李道爷是什么人,岂会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影响?

    心中不忿,他偏要赏美景,还要与苏春稠、李木叶一起,日日来看,看得这草茂了,花谢了,才觉乏味。

    再美的山川也有看腻的一天,再好吃的饭菜也有吃腻的时候,小孩子李木叶就是这头一个腻味的人。

    他嚷着非要下山,下来了又人生地不熟的,偏偏一眼望过去,和他们知微观山下集镇没什么两样,只好坐到树下和老人一起抱怨天气热。

    “中午饭又是炒角瓜、炒豆角、炖豆腐,明天又是盐水面拌青菜,后天是豆角焖面,不好吃!”

    小松鼠双手托腮,嘟嘟囔囔地自说自话。

    老菜农笑眯眯地附和道:“是啊,谁让现在是角瓜豆角的季节呢!但有豆腐换换口味也还不错!”

    菜农抽完了烟,歇好了,担起水桶挑水去了。

    李不寻拍了一下李木叶的小脑瓜,笑骂道:“你还挑剔上了,搁咱自己家里,这都不一定顿顿吃得上!”

    “才不是!”李木叶反驳他爹,“咱家里的菜园子再等几天就有黄瓜、西红柿了,才不会只有豆角豆腐!”

    李不寻:“胡说,你是忘了去年你天天捧着小碗坐在门槛上吃着毛豆、丝瓜,天天盼望着推车卖豆腐的吆喝声了?”

    小松鼠冷哼一声,转头扑入苏春稠怀里。

    苏春稠笑着安抚他,这哪里是嫌弃饭菜豆腐不好吃,分明是想家了。

    “富贵非吾乡啊!”她这才到青霄观几天的人都有点想念那个破观,何况李木叶,她小声感慨,和李道爷说:“凌霜说的补魂的宝物,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要这么轻易就能找到,也不能算是宝贝了。”

    李不寻没那么着急,可说起菜园子,他知微观后边那一片菜地,好长时间不打理,再回去可是吃不上菜了。

    于是小道爷长叹一声仰天怅然。

    苏春稠算了算日子,问:“要不要去鬼市问问?”

    李不寻默无声,李木叶爬起来摇头,不像让他们去鬼市,拽着李不寻的手摇摇晃晃说:“这儿的饭不难吃,我胡说的,爹以后没钱了,咱们都可以来青霄观蹭吃蹭喝。”

    “蠢不蠢,人家凭什么养你让你白吃白喝?”

    “咱们和闻鹤雪是好朋友了啊,不让白吃白喝也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天了!”

    李不寻想,怎么就成好朋友了?不是,爷虽然算不上富有,手头拮据,但没有哪次真的让他吃不上吧?

    这小子一天到晚净想着吃,也没见他长二两肉,连个子都没怎么变,这可怎么办?

    “李观主?神仙姐姐还有小木叶?”

    听听这别致的称呼,未见其人,李不寻就听着耳熟,风从江南来,回头一看果然是个熟人。

    “明月姐姐!”

    一头标志性红发,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李木叶可记得太清楚了。距离分尸告状一案过去才堪堪一个月,时光无痕,竟然他乡再遇。

    “我还说去南山找过你们,没找到,附近的人说李观主八成是犯啥事儿了,举家逃走了!”

    “你信了?”

    “我肯定不信呐,没想到你们在础州!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哎,飞光呢,他去哪了?”

    李不寻:“……”

    “来求医。飞光回他自己的师门了,在南州玉山。”

    苏春稠拣重要的和她说,展明月错愕了一会儿才恍惚道:“原来飞光不是知微观的人啊!”

    “没事,找到你们也是一样的。”

    “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展明月犹豫了一下,乐呵呵道:“没事……就是我毕业答辩通过了,来础州参观保研的学校,学校导师手里边有个项目,我就央求他带着我去看看。”

    苏春稠:“什么项目你要一个小姑娘独自到阆月山?”

    “也不是为了项目,听说是仙山,山上有观,来求个辟邪平安符,别人说青霄观很灵。”

    不是,她这么大的姑娘求姻缘求钱财都说得过去,怎么偏是来求辟邪平安符?

    李不寻道:“爷记得,你是学历史学的?”

    “对。”展明月不好意思赧然笑道:“保研方向是历史考古这一类的。”

    李不寻神色惊异,先前还说这一道玄之又玄的门不该打开,怎么她还自己撞上去?

    “就在础州,好像是勘测地质时发现了古墓遗址,是传说中西越王的陵墓。目前还没有详实的史料记载过古西越国,只能从传说中窥见一二,古西越国擅巫,说不定还有些秘密祭祀以人为活牲这样的,求道符起心里能稍微安定,就是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们。”

    明州市到础州市,南山到阆月山,知微观到青霄观,这姑娘与他们真有缘。

    偏偏是从事这一行当,李不寻怜悯可惜地看向她,福缘深厚,半只脚踏进此门中,不是好事。

    但展明月很高兴,“这可是古西越王陵,之前找地方志和传说,说这西越王的陵墓中藏着神仙赐下的异宝奇珍,医药千方,等出土问世,论文就有着落了。我就说从小到大,我的运气都好到逆天!”

    李不寻和苏春稠对视一眼,觉得这事有些悬。不过青霄观的平安符信得过,础州这地界,山河地脉风水好,挖出君王陵墓不奇怪。

    而这古西越王,故事传说中对他歌功颂德者居多,可见不是凶恶之辈。

    “我求完符就回去了。陵墓位置就在础州东南的涉江,已经出东西了,估计之后会忙,不过你们有空可以来找我玩,或者我来找你们玩!”

    展明月笑容爽朗明媚,红发束成一股麻花辫随着她转身摇摆,摆摆手再会。

    阆月山藏书金阁上,一位披头散发,看起来邋里邋遢的白衣小道姑打了个哈欠,眼底一片乌青。

    凌霜彻夜未眠,掌心藏着几个红彤彤的浆果,手掌向上伸到金阁外,仙鹤衔啄果子,浆果汁水滴到了凌霜掌心上,她顺手抹到了鹤羽上,白羽被金色夕阳染成赤红色。

    鹤唳清越,和山间残钟交织回响。

    这是观中晚斋的声音,山道上那闲闲散散的一家子一点不客气,径自向斋堂的方向。

    凌霜拍拍掌心,低头问自己的衣裳,嫌弃皱眉,遂自言自语道:“不行,邋里邋遢地不像话。”

    “但是我是彻夜不歇翻遍古书典籍才找到治病的材料,姓李的要是敢说我肮脏邋遢不体面,我绝对不给苏春稠面子抽死他……”

    打定了主意,凌霜再闻了一下身上的味道,捏着鼻子下楼到斋堂,疯疯癫癫,欣喜若狂地冲到他们面前说:“找到了找到了!”

    观内其他弟子偷瞥几眼,特意绕开这一行人。

    “书中记载,琅玕木,不死树,其果似珠,又名金琅玕,可使死者复活。”

    苏春稠心存疑虑道:“不是要找补魂的天材地宝吗?金琅玕是否确有其物不提,活死人的功效对症?”

    凌霜怔然片刻后哭笑不得,“怎么会不对症,死人身魂分离,身死魂去,你们家李木叶只是神魂不稳,金琅玕既能活死人招冥魂,就算补不齐他缺的一部分魂,也够他顺利长大了。”

    “那金琅玕在什么地方?”

    “这个……”凌霜挠头,尴尬一笑,“我只能勉强确定金琅玕确实真实存在,具体它在什么地方,还得再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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