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月山后一线天之间漏过天光,乱石嶙峋,远山巍峨。

    昨日雨露晞,初霞明净,阳光和野草芬芳交织充盈,仰头天际蔚蓝,无垠的苍穹怀抱里掠迅疾的小黑点,飞燕竞逐。

    南风从泝河流水畔吹过来,携着青霄观万代香尘,人如浩渺浮生一蝼蚁,天地偌大,俗人不见而不知。

    流风拥转三千世,青山深锁万重楼。

    低着头看到一只黑得发亮的大蚂蚁爬到自己脚背上,从青霄观到一线天这么一点距离,李不寻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浮想联翩,才思泉涌。

    他就是这只爬到他鞋上的大蚂蚁,当闻鹤雪和苏春稠在他眼前阔阔而谈时,那种仓皇与惶恐四处试探却不得章法的感觉,让他生出一种无处可躲的窘迫,他就像这只蚂蚁。

    但是闻鹤雪约他游阆月山。

    “等治好了小木叶,你们就要回去了。”闻鹤雪笑道:“我和李道友还挺投缘的,交个朋友。”

    李不寻回神,惊然错愕。

    “啊?”

    闻鹤雪指着乱世上悬着的那把青铜剑,千万年不朽的剑生了铜绿,藤蔓缠上它迟钝的锋刃,剑柄处开出了白色的花朵,小花随风低头絮语,昂首挺腰。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他的罗盘,奇哉,磁针在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竟然疯狂摆动,牢牢指向青铜剑。

    “那是西越王的佩剑。”

    李不寻神情古怪,“不是阆月山飞升成仙的仙人遗落、等有缘人的仙剑吗?”

    “那是个传说,传说仙人飞升,自袖间坠下这柄青铜剑,一剑削去了高山,阆月山才变成现在这样。”

    “传说不是真的?”苏春稠问他。

    “这个不清楚。”闻鹤雪的罗盘发癫一样又指向她,他蹙眉,手放在唇边尴尬轻咳,“剑身的花是我种下的,山中弟子说有仙缘之人才能拿到这把剑,因为这柄剑自天上来。”

    “剑名,钧天。”

    钧为四方主,故曰钧天,帝皇之尊。

    李不寻弯腰拂去脚背上的蚂蚁,放任它仓皇四顾,归于山野间,仰头时候目光灼灼,望着那柄钧天剑。

    那是西越王的佩剑,是怎样一个野火燎原的时代,西越王出身草莽间,遇到了看不下去人间疾苦而下凡来的神灵。

    神灵携钧天剑落凡尘,找寻天命之人。这是是西越王征战天下的佩剑,也是青霄玉女选中了西越王的标志。

    这些根本不需要考证,戏文里、壁画上全是前世斫痕,可见这剑,它不公。

    于是李不寻哂笑道:“此剑落于怪石山间,陡峭绝壁,身负仙缘的人才能拿起,那你怎么还不腰带剑,斩邪祟,早登仙?”

    “还说什么斩邪祟积功德早登仙,仙人之剑只给仙人碰……”

    李不寻回首望了一眼苏春稠,她眉目冷然,似人间冰雪玉石样。

    再仰头,他看到了千山万仞,阆月山高入青霄云端,云似雪顶,雪霰尘散,鸿雁孤漂泊,鹤唳清绝。剑身上缠绕的白花识趣凋零,枯枝从石缝间坠落,拭去尘埃的钧天剑锋芒毕露,吹毫短发。

    这把剑不认得他,李不寻看着闻鹤雪的背影怨羡不已。

    “我试试……”说不好这回我也行。

    他如猿猱攀援,登巉岩怪石,心中默然发狠,怎么就是闻鹤雪的,他有那么多,怎么不能是我的!

    李不寻手掌碰到冰雪覆盖的岩石,掌心被尖锐的石头划出血痕,脚下踩空,踩到不稳当的石块,滚落簌簌噜噜的,就像是谁和谁的衣袂在嘶鸣。

    就要取到这把剑了……临到眼前,他向下看一眼,心如死灰,闻鹤雪握着钧天剑,苏春稠和李木叶都站在他身侧,笑意融融。

    剑不会选他,苏春稠和李木叶也不会选他。

    他望见亘古万年不会融化的青山积雪,听见苍老鸿雁的悲鸣,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孤寂来。他想他们都选他,都跟他回家,想家里的人还在等他……

    李不寻坐在山崖剑前,浑然不知他在崖下人眼中的模样。

    李木叶不解问:“爹他怎么了,好端端地说试试,就自顾自地去爬山了,好怪!”

    晴光高照,晒得他一路上都在咕哝着热。

    闻道长也真是的,爹还没有睡醒,就突然跑到他们那里说什么阆月山跑进来了邪祟,拿着他那一点都不准的罗盘神神叨叨的……

    他瘪瘪嘴,耍赖抱怨累,坐到凉亭下不肯动了。

    之后就见爹像是发疯一样跑到剑下,说他要试试,然后开始徒手攀岩。

    试什么,试试能不能拿到剑吗?那为什么近在咫尺,反而不动手取剑?

    李木叶没有见到过爹这样,他害怕地牵住苏春稠的手,眼中氤氲着雾气,山峦倒影模糊,他只敢抬手胡乱擦一擦。

    “去歇一歇,别靠近。”苏春稠让李木叶躲到一旁,眯眼死死盯着那柄青铜剑,问闻鹤雪,“你的罗盘准过没?”

    “一直都是准的!”

    她可以怀疑他闻鹤雪的人格品味,但不能怀疑他青霄观祖传的罗盘!

    苏春稠没办法,她现在怀疑小道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与魂相离,眼见为幻,耳听为虚,如入迷障。

    她大喊道:“李道安!”

    远山伴风声,李不寻微微歪了歪脑袋,似在循声从何方来。

    陡然自一线天缝隙间踩石跳跃而下一只野兽,身躯纯白,眼瞳空洞无一物,赫然还是纸做的傀兽。

    闻鹤雪蹙眉,“这好像是魇兽吧?”

    “魇兽?”苏春稠挑眉,她明白了。

    这就是闻鹤雪的罗盘指向的邪祟,而小道爷从一开始就中计了,什么梦魇,一开始就在这幕后人的操控中。

    怪哉,这幕后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倘若目的单是杀小道爷,实在过分费心了。

    回首望,青霄观宫室建筑宏伟巍峨,金鼎阁高入云霄,飞鹤绕渚,浮云遮半山,仙山缈缈境。苏春稠眸色幽深,青霄观,藏得秘密不少。

    但当务之急,是让李不寻醒过来。

    “李道安”想必就是李道友的俗名,显然他对此很有反应,但闻鹤雪不了解他,苏春稠大概也不了解。

    那只纸做的魇兽没有视觉,体态轻盈,行走在山崖间如履平地,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他推下去。

    苏春稠迟迟没有第二句话,闻鹤雪边向山崖靠近,边从掌心取无色剑,还忍不住催促她,“不行你就再喊一声李道安,魇兽太近了。”

    他吞声踯躅不敢惊扰上方的人,掌心都出了汗,却见苏春稠气定神闲地淡然一笑。

    “闻道长最在乎什么,最想听别人对你说什么?”

    闻鹤雪愕然,皱眉不解其意,想了一会儿说:“不一定有这个最吧,就像现在,我最想听到你说‘放心,有办法’。”

    “李道安最想听什么?”苏春稠想起那一墙的照片、一双千层底的布鞋、一棵枯死的老梅。

    额角眉间的疤、南山下阿婆家门前的桂花树、知微观的梧桐雨、多病的小松鼠,还有满腹骄矜的小道爷……

    亲人离他而去,他没有心安处,不会有,但如果是他的亲人会和他说什么?

    宝月师父一定会摸摸他的脑袋,心疼怜惜地说:“过得好不好啊,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李木叶八成会哭鼻子说:“爹带我们回家!”

    苏春稠要说什么,她居然要想很久,很久才折了身边灌木的一枝条,懒懒散散说:“菜园子里的葱要旱死了,豆角忘了搭架子,完蛋了,回去要折多少纸锭才能换这么多菜!”

    闻鹤雪狐疑,一边想着这能行吗?一边嘀咕道真这么穷吗?

    李不寻低头温声笑,嘴唇翕动,无声吐字:神经!

    闻鹤雪抬眼,大骇失色,魇兽前爪推上李不寻的肩膀,将他推下了山崖。

    一霎时,苏春稠凌空离地,脚蹬落了一片山石,手中软绵的枝条变成了剑条,她一只手借力拎住了李不寻,另一手的剑条劈向魇兽。不过一息间,那魇兽的半身被削去了一半。

    白纸碎屑如银蝶似细雪,飞舞过处霜染青绿,草木凝翠华。傀兽无声呜咽着后退,爬上山崖。

    苏春稠左手无力下垂,右手负剑条,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怎么说呢,她能察觉到,好多次,这些纸傀都不想伤害她,甚至对她有种莫名的敬畏。

    那魇兽退回了,却并没有消散,她不欲乘胜追击,轻甩了甩手。

    虽说是借了石壁的力,但她一个姑娘家左手要承的力气不小。

    片刻工夫,手握剑条,单手接人,单手击退傀兽,身姿飒然若承风雪欺压的翠竹,惹得闻鹤雪忍不住惊叹。

    “我天……这也太飒了吧!”

    李不寻半倚着树干,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这就叫好了,你是忘了她在地宫一剑斩怨兽的模样了?”

    “不一样。”那种血腥的场面怎么能和眼前这一剑敕春去,召霜华来的绝景相提并论?

    闻鹤雪自然不会说他自小就钟情于洁白霜雪这种事。

    李不寻又是冷哼一声,心想,你也没有见过她燃犀照渚剑指开界门、徒手结霜华的模样。

    因为没见过,所以猜不到她是你西越王那一世的青霄玉女。

    他在闻鹤雪来找他之前就陷入了半真半假的梦魇之中,眼见又不全为幻,他是真的想试试他能不能拿起那把剑。

    也可能是真的……想强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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