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础州这么久,她都没有认真逛过这座城市。

    阆月山方寸之地,远远够不上础州的特色,认真说起来,苏春稠遇到李不寻的步行街才是础州地理上的中心。

    驾车过去要路过一条栽满悬铃木的大道,车窗外大树枝桠交叉,日光为远方的新绿蒙上一层浅金,灰色的鸟雀叽叽喳喳低声声吟唱,蝉声疯鸣,白粉蝶绕着低处颤动的叶尖翩跹。

    闻鹤雪问:“美不美?要不给他看看?”

    苏春稠不回答,出神的望向车窗外一闪而逝的景致。

    泝河岸边丛生青绿芦苇,老街巷的店铺门口放着盆栽的山茶树,院墙里的蔷薇花沿着白墙攀出墙外,高枝娇俏地向风舒展,奔向烈日。

    “下回吧。”

    人间的明媚多姿是看不尽的,世界这封书信,她读到这里时有点莫名的期待,所以不太想剧透给别人。

    步行街的老巷子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外面。

    贯穿盛夏的美景好看极了,但他们此行有别的目的,闻鹤雪不了解苏春稠,低声叮嘱她,“秦三爷长得不算和善,但人还是相当亲和的,不会犯下多坏的事,就算寿衣寿材店不赚钱的时候都没有少过一分租金,你不要故意为难人家。”

    苏春稠捧腹大笑,“你当我是什么凶神恶煞?大老远跑来为难别人?”

    闻鹤雪讪笑,心下嘀咕,你不是怀疑他就是操纵纸傀的人吗?

    秦三爷的店依然缩在长街窄巷交叉的小角落里,门外看露出了一排排蓝色金色锦缎,没有点睛的纸人和纸马。

    一进门,阴森可怖的气氛扑面而来,再凝神细听,还有微微起伏不定的鼾声,鼾声忽高忽低,没什么节奏感,却奇异地冲散了这种诡异的氛围。

    闻鹤雪轻车熟路绕到后堂,果不其然见到了腆肚皮躺在摇椅上睡觉的店主,大蒲扇盖在脸上,正好遮住亮光。

    闻鹤雪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将蒲扇拿走,摇了摇挂在檐下的风铃,秦三爷猛地弹腿惊醒,双眼用力挤了两下,看清楚了突然造访的两人,忙堆起笑意道:“小师叔来了,您和这位……”

    “苏春稠。”

    “您和这位道姑先坐,我去泡茶。”

    闻鹤雪罢手,“三爷是长辈,不用忙了。”

    秦三爷略惊异,他们青霄观的小师叔是出了名的不通俗物,论年纪他确实年长,论资历他还得管闻鹤雪叫声师叔。

    从前一向如此,还是头一遭,闻鹤雪竟然能说出这样寒暄客套的话,难不成是这段时间真有奇遇?

    秦三爷将惊讶收回心底,笑道:“这月的租金早备好了,这就去给你拿!”

    这回闻鹤雪没有推辞,钱这种事是不好含糊的。

    苏春稠趁他去屋里拿钱的工夫,四下扫了眼这栋建筑,极老的建筑,怕是能算半个文物,甚至一部分是卯榫结构。天井四方,下面有一只白底青花的瓷缸,半人高,缸中盛满了水,碧绿的荷叶铺满缸中,一枝荷花亭亭,花苞含蓄待放,清香怡人。

    窗台上还有盆蓝紫色的绣球花,花团锦簇,不像是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的喜好。

    “秦三爷的妻子是个挺爱养花的人,应该是她种的。”

    秦三从北堂屋拿着信封给闻鹤雪,通常情况下,闻师叔就该自己离开了,今天还不走?

    他试探地问闻鹤雪,“小师叔还有别的事?”

    闻鹤雪示意苏春稠,想问什么赶紧问,别吓唬人。

    苏春稠打帘回到店面,秦三爷跟上,见这年轻姑娘的目光在店内来回巡视,最后停在了两只纸扎的童子身上。

    不知怎地,秦三爷竟觉得她眼中阴冷潮湿得很,就像雨后阶壁爬上的青苔,森冷阴暗。

    童子眼睛弯弯,两腮挂着着两坨红,白纸脸色,唇瓣涂得红艳艳的,唯独眼睛里是空的。

    她问道:“为什么纸人的眼睛泛着白,还没有瞳孔?”

    秦三爷迟疑看向闻鹤雪,不知道她是什么情况,自然就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

    手艺人都知道,凡泥塑纸扎的人像,在使用前都不能够开眼点睛的,否则就成了活物,会有无处可依的荒鬼野魂占据人像的身躯。纸人就罢了,像是神像之类,就算点了眼睛,正经仪式开始前都需要用红绸蒙住眼睛。

    这种事,在础州这地界稍微懂行的人都知道。

    闻鹤雪跟她解释,“这是行规,免得点睛后召来一些妖邪鬼怪。”

    “三爷的手艺确实不错,干这行好多年了吧?”

    秦三爷就笑,松了口气,连连罢手,“没有没有……”

    闻鹤雪见状拿手肘推搡她,以目示意,太假了太假了!

    苏春稠夸得根本不走心,秦三爷的手艺分明粗糙得很,竹篾稻草编成的纸人骨架,外头糊了一层彩色的纸,纸很薄,薄到在光影下能看到里头的稻草,手艺人不是吹嘘干了多少年吹出来的,好不好谁心里还能没点数嘛!

    他们年轻人的小动作可瞒不过他的眼睛,秦三爷说:“我干这行还不到十年呢!还是魏观主带我入门的。”

    苏春稠摆出饶有兴致的架势,“三爷和青霄观魏观主是怎么认识的?”

    “那可是个有点长的故事了。”

    “没关系,反正小师叔不急着走。”

    秦三爷惆怅地点烟,递了支烟给闻鹤雪,闻鹤雪拒绝了,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喷云吐雾了一阵,大有要秉烛夜谈的气势。

    “哎,三爷我以前是个开餐馆的,餐馆不大,但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味道好着呢!大小是个生意人,赚头不错,娶了个性子好的婆娘,生了个小子,只等着安安稳稳到老,养完儿子养孙子。后来碰上了一遭事……”

    秦三爷盯着他手扎的纸人,眸光复杂,“我以前从不信什么神仙妖怪阴司地狱的,但有一回,婆娘小子莫名其妙生了病,吃不下饭,日渐消瘦,原以为没什么大事,后来两个人都卧床不起了,我卖了饭馆,不做生意,倾家荡产,到处求医问药都治不好,到最后,婆娘小子差点死在病床上。”

    “都说是撞邪,可我也找了道士,没有办法,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眼看着人就不行了,就遇见了青霄观的魏观主。”

    闻鹤雪神情古怪,急切问道:“师父会驱邪?他救了你家的妻子儿子?”

    “他当然不会。”秦三爷笑,魏三秀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不是什么山中高士,驱邪捉鬼的手段他一样都不会,除了有钱,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观主不会,但青霄观传承底蕴在,当然有会真本事的人。魏观主牵线,当时青霄观有位道医给了我一个方剂,救回来我家人的性命。”

    说到此处,秦三爷还颇为感慨,“当时的道医救了我婆娘小子的性命,观主知道我的事之后,给了我这家店,让我们一家不至于沦落街头,在础州这样的大城市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是救了我们一家子。”

    “做人嘛,肯定要知恩图报,就算叫我给青霄观打一辈子工我都愿意!”

    秦三爷一个彪形大汉一边说一边还偷摸着抹眼泪,看得人心酸动容不已。

    “哎哟三爷唷,你说得好像是给师父打黑工一样,店里这月收益怎么样啊?周围的邻居还好相处吧?”

    闻鹤雪再没眼力劲儿也知道这种情况不能再往煽情的路上引,赶忙将人拉回生意事上。

    “这您不用担心,现在年轻人都没个避讳,老人家也让这些年轻人带得看开了,还有亲自到店里来选寿材寿衣的,碰上个整年整寿,买套寿衣图个增福添寿的都有。”

    门店外恰有一佝偻蹒跚的银发老人进来,秦三顾不上和他们闲聊,迎进门做生意。

    老太太的孙儿抱怨,“您身子骨硬朗,八十大寿订好了酒楼快要开宴了,大喜的日子好端端怎么下来找了个这样不吉利的店?”

    “亏你还是当老师的人,生死都有这一遭,说什么吉利不吉利!”小脚老太太背着手指向墙壁上挂着的一件枣红色锦缎,“这个颜色吉利!”

    闻鹤雪噗嗤笑出了声,老人和她的孙子齐齐看过来,秦三尴尬赔笑,小师叔怎么是个这么不合时宜的人?

    老人的孙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闻鹤雪和苏春稠,礼貌伸手相握,“又见面了,闻道长和这位……女神仙?”

    苏春稠从闻鹤雪的身后站出来,微微一笑,“谢阿婆,明老师,又见面了,没忘记我吧?”

    人生何处不相逢,秦三爷的店属实是个风水宝地。

    谢兰英阿婆当然记得她在明州市放心不下的另一个囝囝,也记得南山上下来的小道姑。

    “你不是应该在明州市囝囝那边吗?怎么跑到础州来了?囝囝也来了?”谢阿婆激动地上前握住苏春稠的手,不等她回答,扭头狠瞪着明瑞,“你知道他来了础州,就不跟我说。”

    “奶奶,冤枉啊!他都没想着来见您,我跟您说不是惹您伤心嘛,况且人家来了趟础州都不记得你,早已经回去了,您倒是记着他这个小白眼狼。”

    明瑞明目张胆地说李不寻的坏话,闻鹤雪低声问苏春稠,“你不替他辩解?”

    苏春稠从喉咙里咬字吐字,悄悄和闻鹤雪说:“就那个……骗人家天地银行开户头的那个……”

    “那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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