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阿婆怎么选了呢?

    这个威风凛凛的老太太,能一直这么威风,源自于她有一颗刚强直率的心,而过分的刚强,也令她梦中品尝到些许苦涩的后悔。

    “我将道人说的话告诉了丈夫,也告诉了宝月师父。我家老头为人秉性刚直,不管他信不信这种鬼神事,都不会同意把尖刀插入小孩的心口,宝月师父是李道安唯一至亲的人,更不会同意。”

    “而我,也不能够说服自己拿起尖刀利刃的理由是为了救人。”

    苏春稠莞尔一笑,人族或许愚昧无知,人与人之间或许充斥着仇恨与怨念,彼此争斗不休,但他们能够延续到今日绝不是凭着自私怨恨做到的。即便深陷迷障局中,还总能做出不违背良知的选择,所有非人之物总是会被这种古怪执拗的悲伤触动,这也是他们心向人族的理由

    她坐到树下的石墩上,一边听电话,一边仰头看向同一棵树上的树叶,它们有不一样的叶形脉络,枝枝叶叶交叠覆盖,相似而不同,恰如芸芸众生。

    “我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下,达成一致,宝月师父提议他去医院做个全面的体检。等到体检结果出来,就发现了病症,紧接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之后就像是被幽冥催促一样离开了人世。”

    风吹旷野纸钱飞,年纪还小的李道安披着孝衣和明瑞站到一起捧明玉松的遗像送葬,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大人们都瞒着他,好像他成了明玉松的亲孙子一样。

    但宝月师父常在鬼节忌日给明玉松烧金银纸锭,他离开后,李不寻继续做一样的事,不敢废离,而谢阿婆不信这些了。

    “有时候想,那一个残阳斜照的夏日是不是我做了一场梦,梦中有时能拦着我老头子给的那一筐馒头,但他没做坏事;有时是我握着尖刀刺入一个孩子的心口,那个孩子笑着扑进我怀里……这些都是我老头子没有死的幻想,但李道安自小认生,他也没有做错事情,老婆子才惊觉,我竟然藏了这么恶毒的心思!”

    谢阿婆几欲哽咽是因为她不知道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她在曾梦乡后悔了无数次。

    “您没有这样做。”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谢阿婆那样后悔,可醒来之后的十年,依然选择善待李不寻。

    这些格外熠熠生辉的人实在容易让阴暗潮冷洞穴里的丑陋暴露无遗。

    苏春稠内心想到,她大概懂那个不知名的道人是怎么想的。

    人啊,灵魂最深处潜藏着不可见的黑暗与恐惧,看一场乐子,能杀掉小道爷,或者杀不掉小道爷,在谢阿婆心中埋一颗阴冷的仇恨之种。

    那名道人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可惜,却在人间折戟而归。

    明玉松的病症不是因为接触了李不寻而沾染的灾厄,或可说,灾厄要是医学仪器能够检测出来的东西,秦三爷的家人身上莫名的病症就像个笑话了。

    想必谢阿婆自己也清楚,就算她当初选择了将尖刀对准李道安,她的丈夫也不会好起来。

    生人有理,寿不终,魂难归,凡人不知不昧。

    而一旦她那样做了,世上不仅没有了现在的李不寻,还会多一个良心备受煎熬、被心魔不分昼夜入梦啃食的人。

    所以从那之后,谢阿婆再也不信什么神明仙灵,且对此嗤之以鼻,还不喜李不寻做那些骗人的勾当。

    而今她唯恐苏春稠因灾厄流言离开他,才拿着不具有说服力的事实来试图劝说苏春稠。

    听我说,那些都是骗人的,他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要因为这些事抛弃他。

    “那孩子他……”谢阿婆说了一半,唯余沉默。

    “阿婆,您什么都没做错,小道爷也没有,但他确实该谢谢您,不止是馒头和麦芽塌饼。他说不准哪日还会来础州,到时候我们去看望您。”苏春稠给她喂定心丸,他肯定还会来到础州的。

    鬼知道苏春稠怎么敢打包票的,她甚至不知道李不寻现在在研究什么能杀掉她的术法。

    谢阿婆听到这一句,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明瑞嘴上叼了只热气腾腾的包子进门来,看到他奶奶慌慌张张挂断电话。

    明瑞接过手机,手指拨弄着屏幕,面不改色道:“包子买回来了,我看看学校是不是发消息了,饿了您先吃。”

    谢阿婆不是很饿,罢罢手打算回房稍躺一会儿。

    明瑞翻到手机录音文件夹,戴上耳机,窥探奶奶的隐私是不对的,他默默说了声抱歉。

    明老师一向不信神仙鬼怪之说,可西越王陵一遭令他不得不信。

    勘测人员在王陵中发现冰层和不知名的血迹就算了,怎么还会有纸灰扬尘?最开始进地宫的人现在还在医院接受治疗,怎么偏就那三人下到墓中安然无恙?

    还有成于后楚年间的壁画,不知名的西越往事,传奇的、谜一样的远古时期,都令他不忍心放过任何知晓往事的可能,甚至去相信虚幻怪诞之物。

    但很可惜,奶奶和那个苏春稠的通话记录没有透露任何可行的信息。

    于明瑞而言,谢阿婆正直的后悔对学术研究毫无助益,于苏春稠而言则不然。谢阿婆的话让她更清楚地了解了李不寻自幼年时就被有心之人盯上了。

    这有心人倒也未必恨极了李不寻,挑唆之言、纸傀,手段如此层出不穷,若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早就可以动手了。

    戏耍之意更多,像是更想看着李不寻惨遭人之恶念加身,死相凄惨,对人世再无留恋,如此说来,更像是——报复?

    苏春稠如今知道她与小道爷交情匪浅,偏隔着前世今生的怨念。

    而李不寻第一次去鬼市窥见前身所欠,今世偿还的宿孽,正好就在宝月师父离世后不久。

    看来是有人在逼他怨恨许下来世约的前身,怨恨前世应许之人。

    继而她想到与小道爷此生初见,她初到人世,见大榕树枝条垂坠,遇到了带孩子歇脚的李不寻。

    踽踽独行千年之久,重逢再会方寸之间。

    风铃声遥遥响在林稍,原以为是宿命流转到了这一日,原来还可能是弈棋人戏耍落子的嘲弄声。

    他要苏春稠和李不寻相会,还要他们互相残杀。

    是个厉害的人啊!玩弄人心,步步为营。

    她低低笑出声,却不是笑这幕后操手的手段高明。

    小道爷了不得啊,或者应该说他的前身了不得,逼得人隐匿幕后,不惜花费这么多工夫布局也要报复,恰证明他的前身确实做成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宝月师父失踪是早埋下的棋,只待他们相会,只待李不寻认出她是谁,这一棋就开局了。既然这样,她要是不入局中,岂不是辜负了良苦用心。

    闻  鹤雪洗香炉回来见她一个人在那里笑,还以为李不寻又发了什么好笑的消息,手机上一看,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你疯了!”

    “我没疯,这是他能知道真相的机会。”

    苏春稠给李不寻发了一条信息,没有再装作闻鹤雪的口吻,也并不像苏春稠。

    ——李道爷,近来偶感三生事,恩怨未休,宿孽纠缠,非怪天地不仁,然事终有尽。已知前身,尊师既去,无转圜之余地。倘怨或怪,余独受之,胜负存亡,堪凭天理。

    人世安祥,岂因你我私怨起尘浪?殷习术法,鬼市相会,生死有命,切切勿忘。

    上回李不寻拿了篇祭悼文给闻鹤雪看,他看不懂情有可原,而这两段话,他是能看懂表意的。

    这就是封约战书嘛,仇啊怨的,既然知道了,就得了结它,咱们打一架,要么你杀我,要么我杀你。

    闻鹤雪当然能看懂,他不能够领会的是言辞中更隐晦的东西。哪家的战书不是杀气腾腾的,怎会用到恩怨纠缠?

    是苏春稠用错了辞令?闻鹤雪不得而知,但收到了李不寻回的一个字,“好。”

    “他竟然真的答应了?”闻鹤雪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淡笑的苏春稠,心觉跟这个说愤恨是对牛弹琴,恨不能冲到明州南山揪着李不寻的衣领问问他,兄弟,你怎么想的?

    你不想伤人家,你也打不过人家,你疏远人家,还让人知道你的仇怨,这下好了,下战书了。

    不接就好了,长了嘴把该说的说清楚,一起查清楚师父离世的真相,双双把家还就好了,搞什么生死之战?

    闻鹤雪烦躁地挠头,颓丧道:“我说,苏大神仙,你觉得他能打得过你吗?结局有悬念吗?难不成你真想让他死?”

    “人族流传下来的弑杀神灵之法多得是,会有人将术法送到他面前的,何况我早已算不得神灵,胜负之数,或未易量。”

    大概听进了这番话,闻鹤雪抿唇皱眉,默然看那个“好”字,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扭曲和冷漠。

    “难道你想死在他手里吗?”闻鹤雪咬紧齿关,恨恨吐出字眼。

    苏春稠目光讶然,摇头笑道:“不会,人世千万变化我还没有看尽,这一次不会这么早就走。”

    “那你是什么意思?”

    “顺水推舟,引蛇出洞,给那些想看我和小道爷生死搏杀的人看个尽兴,也许还能帮小道爷解开前世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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