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着杀死她。

    谢东流听到这番话下意识看向残念,啧,怎么回事,这抹残念该是能听到的,“杀死她”都不能令他动容,谁知道李衍死前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啊!

    旁观者事不关己,万丈浪潮逼近仍可以心如止水,他们谁都不会管李不寻的心底掀起的滔天巨浪。

    ——光想着战胜她不够,要想着杀死她。

    他连这个一身血衣的女子是谁都还不知道,就被人告知要杀死她,这女子还和苏春稠生了一副面孔,很难不让他心底生出诸多猜测。

    他还在迟疑,苏春稠已经提剑迎上前。血衣女子眸中仿佛倒映星辰明月的寒光,剑如千山动,残影掠起黑焰,她身后那些妖兽躁动不安,黝黑的眼珠死死盯着了苏春稠的血肉,却并不动作。

    浩瀚无垠的黑水上,庄严又残酷的一幕上演,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搅动黑水翻涌,生死搏杀。

    她们像是师出同门的姊妹,用着同样的招式,彼此像镜面一样诡异,看似不分高下,血衣那个招招式式不露颓意,白衣那个已然有些无以为继。

    谢东流悄无声息出现在李不寻身后,贴近他耳边低语,“光凭苏春稠可打不过她,毕竟没人能杀得了过去的自己。”

    “她是……”李不寻沉默咽下后半句,原来,她就是她。

    谢东流手上突然冒出来一把剑递给他,“不知道你用什么兵器趁手,这把剑是我死时陪葬,借你了!”

    李不寻神情错愕复杂地看着他手上那柄断剑,断口裂得整整齐齐,八成是与人对阵时被人砍断的,剑身上还有黑乎乎的血迹,他总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是鸡血。

    这方世界在他眼前蒙上了纱幔,所有人都有不可忘却的记忆,还有些残暴凶狠的往事,只有他一无所知。

    李不寻掂了掂断剑,右手似模似样地转腕舞了个剑花,瞧着挺像那么一回事。

    他踏着不会沾湿衣裳的黑水冲向战场,气势汹汹,心里却想:我算个什么东西啊,怎么敢插手神仙和她自己打架呢,上来干嘛,送菜呢!

    就算他真的能杀掉这两人其中之一,哪怕她们不难区分,他能下得了手吗?

    他踌躇踯躅,那二人电光火石间撩剑起落,剑光如影过了百十来回,有来有往,两人各自退后百步,等一个破局之势。

    风声呼啸在耳畔,妖兽仰天悲鸣,幽深的夜里潮水起伏涨落,鬼面青衣道人的哀哀叹息比风潮之鸣还使人落泪。

    李不寻握断剑与苏春稠站在一侧,“你不要嫌我拖你后腿就好。”

    苏春稠挑眉瞥了眼断剑,她从没见过小道爷练剑,这玩意儿并不上手就能劈撩砍刺招招命中的,该相信他吗?

    “她比我厉害得多,我不是对手,我可以拖住她给你制造攻击的时机。”

    李不寻抚着剑柄,“她怎么比你厉害了?我看你们不相上下啊。”

    苏春稠一愣,这就是偏私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明显是她不如人,毕竟千年已过,她所失去的何止法术灵力,打不过实属正常。

    被这么一恭维,苏春稠也无意说起往事,以目示意他看向青衣道人,半开玩笑一样解释,“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撷星辰作剑芒,摘风露为利刃,可剑退妖魔,移山填海,无所不能,我怎么打得过?”

    说罢,她迎着狂澜巨浪而上,再次与血衣女子打得难舍难分。

    这次交手数十回,她侧身撩剑凌空翻转,露出腰腹破绽,血衣女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来,她向上抡劈长剑时,胸膛便成了破绽。

    李不寻抓住这一点间隙,双手将断剑平刺向她胸口,那血衣女子手上动作未停,略微低头,唇角掀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李不寻心神乱了,一模一样。

    他一瞬犹豫,分不清楚他在将利刃刺向谁,还估量错了断剑的长度,错失了此次机会。

    悔之晚矣。

    这个时代是古而未有的和平时代,李不寻没有经历过战争,但他和很多纸傀打斗过无数次,受过很多伤,他知道每一次失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这一次的代价,苏春稠代他付了。

    血衣女子低眸之间,长剑刺向了苏春稠的腰窝,幸而她躲得及时,否则这一剑会将她整个人扎个对穿。

    离奇的是,苏春稠没有流下一滴血。

    一抹雾气从她的伤口处散出来,沉寂的妖兽开始沸腾。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恍惚间,李不寻听到了玉石兵刃碰撞的声音,似乎是冰裂玉碎之声。

    苏春稠落地时,一手捞过了出神的李不寻,退后百步,并无责怪,莞尔一下只剩无奈。

    李不寻讷讷道歉,“你的伤怎么样了?对不住……”

    “这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她就是我,我早该知道,小道爷对我下不去手,自然对她下不去手,所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一定要想着,杀了她。”

    苏春稠想,这才是痴人,明知道是幻象,依然下不去手。

    “你要知道,对她的手下留情就是将刀刃捅向我,这样想是不是就能下得去手了?”

    李不寻点头,他知道了。

    浑浊的水激荡在他们脚下,血衣女子轻盈涉过水面,像一直染血的水鸟,孤高而惨烈,眼角眉梢都爬满冰霜,她不是苏春稠,只是在李衍残念的记忆里,不会是。

    李不寻将断剑插入激荡的水流中,双手并作剑指,四指相对,夹一张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天玄地黄,水火相济,离劳为爻,幽幽厉厉,阴极则生有阳。”

    苏春稠仰头看着水火分形,冥水倒灌。离为火,劳为坎为水,连山归藏就有劳乎坎的说法,奇门八卦阵法自远古时期就有,后来成为用作猎杀妖兽的术,强大无比,但不是凭空施展的,需要借助河岳地形,风火雷电。

    小道爷这一手因地制宜,可见其符阵一道技艺超群,他要是想杀她,不是做不到。

    此地无天无日,为鬼市主人幻化,当为极阴,他以水火为筹算,使极阴地化为极阳,幻象自然不攻而破。

    黑水不再翻涌,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李不寻飞剑向血衣女子,剑声破风,像一柄长枪一样,刺入、穿透,钉死在黑色的镜面上。

    随后,幻象消弭,真实展现在眼前。

    仿佛一夕之间,黑水汪洋被抽干,留下干涸泥泞的沼泽,大泽有天空那么广远,幽海那么深邃,覆盖着一具具巨大的骸骨尸首。

    巨尸骸骨四肢断裂,残肢上戴着锁链镣铐,令人想象得出来,它是怎样试图挣脱这些锁链,不惜断裂肢体也要出去的模样。

    尸骨下或许还有许多活物,在大泽中剧烈挣扎着,半副身躯腐烂也要拼力厮杀争斗,啃咬着泥泞和骸骨。

    周围燃烧着熊熊烈火,依稀能闻到烧焦羽毛的气味,更浓烈的味道都被血腥气掩盖了。

    李衍的残念走过来,问道:“你们要看的……是这个?”

    他的嗓音很哑,声带很多时间没有发声,没有脑子和灵魂,词不达意。

    但他自己最清楚,他比以往所有时刻的清醒,清醒地知道他为何存于此。

    这里是罪渊,一个腐烂的罪渊,还有些未曾死绝的妖兽,但它们很难抵达人世。罪渊应该不再需要她了,她,也就不需要他了。

    李衍垂眸想,是的,他的任务完成了。

    而李不寻心中吼道:谁要看这个!和你的幻象完全不一样!

    李衍残念翻滚的黑水和眼前的情景完全不一样,那腥臭的大泽实在叫人不忍深究它是如何形成的。

    “天上飞的那些蛊雕是不是我们在西越王陵里见到的那些?”

    李不寻呆呆地指着那些妖鸟,也许是吃过人的妖鸟。

    谢东流替他答疑解惑,“十二天妖之列的颙鸟,下属鸟形妖灵蛊雕,确实以人为食。”

    “你眼下所见的巨形骸骨便是天妖的骸骨,妖族的强者被埋葬于此,可想而知妖族式微至何地。”

    李不寻下意识数了数那几颗硕大的白骨头颅,巨蟒形状的妖兽,蛇骨散落大泽中,唯有三角的蛇头浮在大泽污泥之上,黑洞洞的眼窟望着他们,此外他还见到了几颗看起来很眼熟的妖兽。

    头生羊角的巨兽、虫獘、魇兽……

    袭击他的纸傀似乎就是这般模样的,他以为纸傀艺术家是仿照《河岳经》造出来的纸傀,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正好十二颗头颅?”李不寻一边数一边疑惑道:“怎么会正好十二颗?”

    “十二天妖,不应该是十二颗吗?”谢东流疑惑道。

    “颙鸟不该在罪渊,它是西越王的功绩,尸骸早被人族瓜分祭祀苍天了,而我见过有名为?兽的天妖有三颗头颅,如果剩下的十一只天妖都埋在了这里,应该有十三颗头颅。”

    谢东流摊摊手,“也许是死得太早,早沉没在大泽之下了。”

    也说得过去,这里原来或许是一片黑水,或许是一片干燥的沙地,有人在这里埋葬了数以万计的妖兽,数量不准确,也不可能准确。

    总之,这些妖兽的血肉填满了黑水,使它化作了腥臭的大泽,又或者,它们的血淌过大地,干燥的尘土化作了泥潭。

    李不寻捂着胸口,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伤痛。

    苏春稠问他,“你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悲凉的感觉。”

    他看着那些兽骨头颅,黑漆漆的眼骨空洞处,竟然有一些种子从腥臭的泥中获取了养分,开出了绚烂的花。

    再馥郁的花在这种地方都不会有任何香气,李不寻的肩头却飞出去一只翅膀透明的小虫,直奔向那颗头颅。

    李不寻头脑昏沉沉地,似乎能听到苏春稠在喊他。

    “李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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