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师爷冷不丁来这么一遭,李不寻先是震惊,而后嗤之以鼻。

    忽生天地沧海一渺什么的感慨,他喝假酒了吧!

    说起来,修长城的这五年,祖师爷长高了,但更消瘦了。

    他没有俊美无俦的样貌,和什么风流邪肆更是不沾边,是个凡俗庸人,每日要和别的劳工一样搬石头砌墙劳作才能混上一口饭。

    修长城这种没什么金银好处的事,能成功才是活见了鬼。

    粮食没有那么充足,再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李衍愈发瘦削,大约是到了年纪,身量抽条,才不显弱质,双手还磨出了薄茧,好在风华正茂,才不显苦相。

    少年勉强长成,称得上霭霭濛濛,雨中青山。远望只觉俊秀清雅、万古常青,近观又有风动林涛、才现瘦脊嶙峋,却如风中劲草一样有力。

    这样瘦弱的肩膀肩挑人族的未来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长城就是立地而成,名扬天下!

    别误会,名显后世的可不是什么李衍李三郎,而是落羽镇以西山上的上山人,否则,此事绝对做不成。

    一剑纵横三百里,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操云弄风,区区长城,轻而易举。

    “倘若不是鬼神之力相助,如何能修得出这样雄伟壮阔阻挡怨气的神迹呢?”

    不曾亲眼见过石头长城铸成的人当然不会相信这是他们的同族用双手血汗铸下的坚盾,更不可能相信是一个少年做出的决策。

    他们愿意相信高居云上的非常人,自然就忘了李衍。

    少年心气高,胸有凌云志,他自觉非同寻常,平白被人抢了功业,哪能以平常心相待?

    故而他酒醉酣然,生有譬如蜉蝣之感。

    蜉蝣李不寻生生死死一线间,看着这张口而无人可言的人,心中暗暗抱怨:怪这样不真不假的世道,跌份的青霄观连这种青史留名的功劳都抢,害得知我们微观祖师爷从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少年长成了酒蒙子李衍!

    竟然做出酒后问蜉蝣这样的蠢事!

    “算了,名扬的人不是我,本来就是,单靠我没人会去修长城……可惜只修了半阙,就这半阙长城总能传遍天下的吧?”

    李衍手心向上,掌心拖着弱小的蜉蝣,打了个略带酒气的饱嗝,脸颊微红道:“李衍要是能更有名望就好了,嘿嘿,这样二姐和大哥一定会闻声找过来……”

    生死不知的人,怎么会因为你出名了就能找过来呢?

    这话像是受了委屈的人唇角向下撇在向亲人哭诉,为什么丢下了我?为什么还不来接我?为什么不带我回家?

    他咕哝了一番无用的话,屈膝蹲在地上,肩靠着铺满沙砾的城头,袖子垫在脑袋下,眼角湿湿的,浸了袖口。

    李不寻心想,原来这时候的祖师爷还是个孩子。

    孩子气的祖师爷无家可归,留在了长城脚下,就算他不能名扬天下,石头长城已经名扬天下,他幻想着,等待的亲人有一天会来到这个地方。

    日复一日的等待,四时轮转,盛夏凋敝,落木萧萧。

    祖师爷始终没有等到亲人,反而等来了半阙长城西山而下的仙人——还是个老熟人。

    上山人御飞剑而来,飘逸出尘立于城头之上,衣袂翩然翻飞,宛若皓月当空,半阙长城内的黑色雾气就化作了夜幕,独他一轮皎皎清晖。

    可长城实在太高,夜幕实在太晦暗,倘若目力不好,恐怕根本看不清楚。

    城下布衣跪地伏拜,目不敢视仙人,唯一人除外。

    李衍目力极好,见了上山人,非但不跪,眼神陡然一亮,从潮水一样拥挤的人群中蹚过去。

    他记得这个人,二姐就是被他带走的!

    高天之上的谢东流未必记得李清澜是何许人,但一定对这个站立疾行的少年刮目相看。

    他飘飘落于尘埃上,问他,“你想不想做上山人?”

    “……你忘了你已经把我二姐带走的事吗?”

    谢东流:“……”青霄观每日死去的人都数不过来,哪个记得你二姐是谁?

    李衍迫不及待想让他回想起来,“落羽镇,木匠家,我娘得了你一粒药,你带走了我二姐!”

    “哦,想起来了!”

    好像是有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在青霄观的角落中存在过,后来没再见过了。

    谢东流惋惜道:“你二姐身染重疾,不幸离世了。”

    浓云盖顶,雷鸣轰隆,骤雨狂风席卷而来。

    山上人挥动衣袖,跪伏的人群四处躲避风雨,百丈城墙下挺直了肩膀的少年像是被风雷击中了一样无法动弹。

    他说他的亲人离世了。

    李衍艰难地迈着双腿,走在暴雨泥泞中,他和谢东流之间不过十步,却是天渊之隔。

    暴雨沿着他的额骨眉眼流淌,他喃喃问道:“你真的想起来了吗?”

    谢东流不假思索地点头,着急忙慌地撑伞,拍打着飞溅到身上的雨滴。

    李衍怎么可能认,他要找上山人算账!

    他走到谢东流近前,伸手攥住谢东流的交领,狠狠骂道:“什么狗屁的上山人,一群宵小之辈!用你们胡乱一通的说法愚弄人!”

    谢东流不在乎这种不痛不痒的愤怒,只是雨具被他一手打落,暴雨如注。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摊手无谓道:“怎么能说愚弄人呢,我们可是修行者!”

    “什么修行,你们凭什么决定哪个人可以上山,哪个人就要在山下待一辈子?”

    “凭命。”谢东流心情不错,虽然衣衫湿了令他感到不舒服,但他觉得李衍很有意思,比青霄观上所有人加到一起都有意思。

    挣命、救人、建长城,他绝非庸人,谢东流索性拽着他到城楼下,避开漫天风雨。

    他一撩衣摆席地而坐,神神秘秘地凑近压低声音道:“人上山即为仙,能否登仙,自是由命运决定资质,有资质的人都是命运决定的。”

    “命运是什么意思?”

    “坎坷多难,杀孽过重,灵魂深处带有轮回洗不脱的重量都有做上山人的资质。”

    “那我二姐……”

    “你家中只你与你二姐命中不与旁人同,相较之下,你二姐不如你,她资质平平。”

    李衍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天,“那你当初怎么不害我,反而害我二姐!”

    “我们上山人是丧心病狂了些,倒还不至于要一个小孩的性命。”

    “所以你带我二姐回去,根本不是修行,就是在谋算她的性命!”

    李衍一句句问话几乎无间隙,谢东流答到之后根本无暇思索。然而话从口出,谋算了人家二姐姓名的事无从辩驳,他微微停顿,嗤笑一声:“嘿,还挺会套话的!”

    李衍盯着他沾湿的衣襟,染泥污的衣摆,雨水打湿的头发,又确信了一件事——上山人是凡人。

    他们不是操纵风雨的仙人,或许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但并不是世界运行的规则本身。

    “上山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提长剑打架,抓妖精炼丹,闲来无事睡一觉,下山救个人,拾个人。”

    李衍从他的言辞中听出了谢东流的厌烦,不过这样的日子确实枯燥,可他怀疑谢东流所言真假,所以不会信他。

    “你想做山上人吗?”

    “不想。”

    “真不想啊?”谢东流看着他从颓唐到愤怒,再到这样无波无澜,坏笑道:“上山人命不好,杀孽缠身,连累俗世亲缘,往后诸多苦厄困顿,磨难不会少。”

    “就算诸多坎坷多难,杀孽缠身,我也必不做尔等这般的上山人。”

    李衍抛下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徒留残躯蜉蝣李不寻打落在泥沙之中。

    李不寻心道:祖师爷都是知微观的祖师爷了,可比那上山人厉害多了。

    遇到了什么,让他起了寻仙的心思?

    半阙长城隔不断所有灾厄,地火炽盛,此地没有凛冬,逢凉秋已算交好运了,奈何热瘴侵体,少不了病疫。

    此地名“灵琼”,“灵”意为侍神降神的巫,巫是用玉器与神灵沟通的。此地尚巫,从来就有春傩逐疫、社酒祈丰的习俗。

    巫觋脸上扣着涂满黑色草汁的泥塑面具,彩衣张开双臂像鸟儿一样翩翩起舞,又像跳跃在溪涧的山鬼,幽晦诡谲。

    这些祭舞无外乎祭拜鬼神先祖、山川大地,祈求风调雨顺,如今还要再加上一条,求福寿绵延、游仙翱翔九天。

    这傩戏的戏文便换了文辞。

    蜉蝣李不寻对于戏文之类的提不起兴致,却在那佶屈聱牙的长调中,觉察到了祖师爷变化。

    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来看这一出戏,从晦涩的戏文中理解这个浅显的故事。

    一位家境不错的读书人,读书做官,后双亲亡故,乍知鬼神事,一头扎进去不可自拔,遂荒废学业寻仙而去。

    “求灵女之所在,问长生于青溪。”

    白日不言鬼神事,这书生妄去寻隔生死之人,诚感动天后,灵女知悉幽冥路,果然带他寻到了已死之人的魂魄。

    书生自知魂魄如烟云易散,仍想强留,遂问长生道,以期不死之术。

    看懂了这出戏,李不寻才懂了祖师爷为何不做上山人,却要寻仙。

    他不寻上山人的仙,寻的是他自己的仙。他之亲友,在世与否,人间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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