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人应该看到妖族就把他们抓去炼丹增长修为的,殷仙长怎么这么与众不同?”

    明月略有些害怕殷非白,但桌上也没有她能搭上话的人,只好硬着头皮挑了个同样陌生的问了。

    “大部分上山人是这样,我这不是,特立独行被逐出师门了嘛!”殷非白提起腰间剑,另一侧悬着的酒葫芦因这一动作隐藏到了身后,他得意洋洋地显摆他的剑。

    “看看,钧天剑,阆月山青霄观的镇山剑,传闻是西越王征讨妖族的佩剑。这把剑师门上下只有我能拔出来,观主的位子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那怎么被逐出师门了?”

    殷非白炫耀时是真的得意,问到这么难以启齿的事也没有多不高兴,反而像个傻瓜一样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时下猎杀妖物剥皮抽骨剖丹太过,我不喜,如此便和时俗相悖,本来想当上山主后慢慢改的,没想到暴露得太早,惹了众怒,让师弟谢东流钻了空子,从山上挤下来了哈哈哈。”

    明月脸颊抽搐,总归,没有人能对一个腰挂酒葫芦还爱吹牛的哈哈哈生出戒备心来。

    一刻钟的工夫过得很快,小松鼠没一会儿就从李衍的背上滑下来,泪汪汪的大眼,瞪人时可怜得不行,埋头钻进李衍的怀里,偷瞄着余负冰。

    李衍无可奈何,抱着人先到楼上房间,余负冰却留了下来。

    殷非白吊儿郎当的,指节敲着桌面,木桌发出规律的声音。

    穿堂掠过林梢风,簌簌笃笃的响动仿佛叩在心间。雨后秋色澄净,茶壶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门外枯叶翩然。

    霞岚轻柔柔地照在檐角铜铃上,摇起一阵清越的韵律。

    明月忽而坐立难安。她竟然觉得坐在桌子两端的人像两位老僧,山崩于前而纹丝不动,寂静逼得她不得不离开。

    她走到门前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眼,翻身上了房檐晒太阳。

    留下来的殷非白到底是定力差了些,指着天,率先开口道:“还能回去吗?那没渡成功的苍生劫。”

    余负冰双眸闪过一抹震惊之色,“你……”

    “怎么,只能你们做救世伟人,不许我横插一脚?”殷非白装模作样叹气,哼笑道:“哼,为了能够保留记忆轮回,西越王付的代价可不小。”

    ——殷非白有前世西越王的记忆,还是西越王特意留下的。

    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惊得树梢上蜉蝣李不寻差点掉下来,这是什么情况?

    “喂,之前就是这副德行,问什么都不说,一个人瞎扛。这是人族当道的世间,如今一个非人非妖非仙的你,也不掂量扛不扛得起来?”

    殷非白举起了茶盏,余负冰默契斟茶给他,思量万千。

    “渡不渡劫,扛不扛得起来,容后再说,大战在即,我得寻件趁手的兵器。”

    余负冰和他以茶代酒,轻轻碰杯。

    殷非白笑着饮尽,挤眉弄眼道:“铜铁兵器对你来说和木头有什么区别?老实说,你向北走做什么?还拖家带口地向北走,战场可不在北。”

    “还是说,”殷非白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前世的霜雪之神,“是这人世万千之美,异域山川、迷情风月,惹得你恨不能目睹为快,足迹丈量仍留恋不舍离去?”

    窗外蜉蝣点镜,苍山峰峦的倒影漾起一圈圈褶皱。余负冰沉静片刻,竟似默认。

    殷非白喉头一哽,不是吧不是吧,难不成她在罪渊下待了千年,玉石心肠真的生出血肉还有了一丝温度?

    可她还是否认了一部分。

    “今时不比往日,我躯壳残缺,无以为继。若要战,铜铁兵刃与木头还是有区别的。”

    殷非白闻言涩然,放下茶盏,凝视她搁在桌上的手,薄薄的轻轻的,如雾气一样。

    良久不敢言。

    “你知道那只松鼠的来历所以才对他好的?”

    余负冰皱眉,“那孩子有什么来历?”

    “唔,没什么。”殷非白不确定前世最后的战场发生了什么事,看样子,她不知道那只红毛松鼠是辛羿救回来的。

    这样就好。

    但转念一想,千年之久,该忘的早忘了,不会是他太自以为是了吧?

    楼上轻盈的脚步声传来,看来假爹哄好了假儿子,记吃不记打的假儿子又要来找他狠心的师父。

    余负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叮嘱殷非白,“无论是渡劫还是……旁的,都不要告诉他们。”

    “为什么?”

    “没什么,宿命在侧,一想到之后,胸腔好似有一块重石压着,然后,内脏开始收缩,但我又好像没有那种东西,奇怪又难受的感觉。”

    楼梯转角,李衍蹲下来和红毛松鼠左右拉扯,他连一个孩子都拉不住。

    殷非白咬牙切齿,为好兄弟抱不平,不甘心道:“他又弱又傻,根本比不上辛羿一根手指!”

    余负冰愕然,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又认同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确实比不上。”虽然不明白李衍为什么要和辛羿比。

    殷非白语塞,拂袖离去,和李衍擦身而过时,还冲他冷冷一哼。

    李衍不明所以,“殷仙长怎么了?”

    “他思念已经离世的好兄弟了。”余负冰抿着茶水,不再管他。

    窗棂上扑棱翅膀的李不寻笑得翅膀快要打结了。

    哪怕他知道辛羿是他的前身,殷非白是在替他说话,李不寻还是觉得很好笑,笑着笑着又替祖师爷庆幸,多亏他遇到的是这个似懂非懂的霜雪之神。

    余姑娘单手撑着下巴,身子微微前倾支在桌上,右手放在腿上,用力地扣着指尖,和熟人谈过后很郁闷,甚至更郁闷了。

    李衍看出来她心情不是很好,想要搭话,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松鼠爬到她膝头,趁着无人注意化作原形,抬头蹭了蹭。

    余负冰嫌弃,时令将冬,他在换毛,现在才脱了一点毛,不怎么好看,摸起来应该也不怎么样。

    李衍福至心灵,走到门外,把明月姑娘叫了下来。

    红衣姑娘打着瞌睡从屋檐上跳下来,青丝沾了湿泥,跳跃起来仍然柔顺而有光泽。

    李衍盯了一会儿,明月姑娘左躲右躲,躲不过,大惊失色,又看向檐内,满脸骇然,舌头打结道:“你你你……我是半妖,不会变毛茸茸!”

    李衍罢手,“不是不是,我想请教明月姑娘,你可有什么滋养青丝的秘方?”

    “……侧柏、何首乌、皂荚都可以,要是想乌黑油亮,还可以用茶麸饼。”

    明月姑娘复杂地看向这个“首如飞蓬”的年轻人,没有忍住好奇心,冒昧问道:“你是自己用还是给那只松鼠用?”

    李衍疑惑,“这秘方难道不是都能用吗?”

    从楼上偷看偷听的殷非白又是一声冷哼,用力关上了窗子。

    “还真成父子了?我养了那只松鼠那么多年,都没听他喊一声爹!”

    殷仙长关窗夹断了窗外旁逸斜出的一枝枯木,他恨恨想,今天一天都不出门了!

    “是是是,都能用。”明月姑娘仰头,树影咯吱摇晃,她赔笑,恨不能躲进檐下的铜铃里充当铜舌,敲得惊天动地,好忘掉这一茬。

    而这边的李衍干脆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竟然有闲情逸致蹲下来,从怀里取出几条小鱼干,还真被他诱拐过来几只傻猫。

    傻猫被他拐到茶桌旁,绕着余负冰腿边亲昵讨好。

    明月姑娘叹为观止,深以为此人旁若无人行谄媚奉承之事而面不改色,绝对不容小觑。

    幸而,余姑娘不是被这种毛茸茸击中就轻易止步不前之人。

    她说:“天气很好,宜铜山求剑,次宜,狸奴共卧。”

    她话音刚落,天空积蓄风暴,惊雷霹雳齐声震耳欲聋。

    明月和小松鼠不敢笑,李衍手握成拳,放到唇边忍笑。

    李不寻在窗棂边与狂风共舞,挣扎求生,却有预感,这次他应该是要笑死的!

    这个余姑娘,不愧和苏春稠是一个人,会在意想不到猝不及防的地方惹人发笑。

    可无论多好笑的事,在风雷霹雳下,都不那么好笑了。

    尤其是,这场风里裹挟着潮湿的腥臭,自南而来,覆盖了所有的笑颜。

    方才还闲适的余负冰猛然起身,未拿雨具径直走向铁灰色的天穹下。

    “我去一趟铜山。”

    明月:“我和你一起去!”

    余负冰:“不必。”

    “不是陪你去,我也要求剑。”明月姑娘眨眨眼,笑道:“到壶方不就为这点事吗?有你在,我还能占点便宜。”

    余负冰无权干涉别人,她点点头,再提脚迈步时,那个人族又说话了。

    “我也去。”

    “你也要求剑?”

    “求啊,都说了我要求仙了,岂能不求剑?”李衍粲然一笑,小鱼干塞给小松鼠,决心把他一个人留下。

    小松鼠:“我也……”

    余负冰冷声道:“你留下,等我们回来。”

    小松鼠蔫巴地抱起狸奴,瘪嘴要哭,自己揉揉眼眶,又没人哄,不哭了。

    这三人冲入灰色厚云下,雷电寒霜一齐笼在壶方这一方寸之地。

    楼上的殷非白指尖拈着他关窗挤断的枯枝,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口烈酒,呛得他满脸通红,自嘲呢喃道:“这玩意儿又辛又辣,早应该颁个禁酒令禁了才对!”

    酒香腥风里,窗台上挣命的蜉蝣终于屈服,一动不动,被狂风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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