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栖在霊兽种的花上,他试着舔了一口花蜜,没有一点香甜的味道,像水一样寡淡无味。

    李不寻躺在花瓣上,随风摇摇晃晃。

    脑袋放空后,人总是容易想起一些遗留在回忆边边角角的事,如一团乱麻、一首不成调的曲子,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却又和这千年万年的光阴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不是什么蜉蝣,他是李不寻,有一个硕大繁盛的世界等候他从睡梦中醒来。只不过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有些担心,这么漫长的梦,会不会把李不寻变作别人?

    就像苏春稠,大概已经记起了余负冰和青霄玉女,而李不寻在她漫长的一生中,算什么呢,会不会就像他如今的身份一样?

    苏春稠是苏春稠吗?那青霄玉女和余负冰又是谁?

    还有殷非白,他宁可付出代价也要保留西越王桓庚的记忆转世,总归携着宿世的执念来的,要做什么?

    这样安逸而无用的时间淌过,李不寻不免开始抱怨:祖师爷怎么来得这样慢……如果太迟了,来不及看到终了,祖师爷该凭何漫涉余生这条蜿蜒崎岖的河。

    风雨并行,花似孤舟,区区一只蜉蝣,世外观雨者而已,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旁人的命运?李不寻自我解嘲,双翅已然感受到了风的气息。

    殷非白踏入灵琼方圆三十里时,风就带来了残忍血腥的音讯。

    “你是青霄观谢东流的亲人?”

    灵琼外避难的一个小孩扯着殷非白的衣袖,擦了下鼻涕,怯生生道:“有人让我告诉你,谢东流被上山人折断了剑刃,尸首被人捡回去炼人丹了,你要是想分一杯羹就去半阙附近长城找找。”

    一路悠闲嬉闹而来,乍听得惨剧,殷非白还没来得及收回僵硬的笑意,只顾得上牢牢抓住小孩的手腕。

    这小孩被抓得生疼,又见此人脸色阴沉扭曲,登时被吓得嚎啕大哭,却挣脱不开他的钳制。

    明月姑娘不认得什么谢东流,提醒他太过了。

    殷非白压抑住颤抖的手,蹲下来平视着他,平复心绪,强装镇定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谁死了?谢东流?他怎么死的?你认得我?谁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

    小孩害怕得很,又不敢放声大哭,泣声断断续续的,小手指向城墙的一隅,抽噎道:“不……不知道,有个人给我了一块干饼……我就来了。”

    城隅分明空无一人,他指向的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

    殷非白缓缓松开这孩子,这孩子连忙逃了。

    殷非白想,没什么好悲伤的,谢东流那小子明着和他争权夺势,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多了不得的上山人,该有此下场。

    他堂堂西越王转世,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常言道“三岁看到老”,这小子从前勉强算个人,越长大越像当世的上山人,通身虚假残忍、目空一切的做派……杀人者当有被人杀死的觉悟。

    可这种怪异的悲悯又是怎么回事?他应该坦然接受,叉腰仰天大笑,再以一副先知者的口吻道:如我所料!

    “我二姐就是被他带走的!他还没有告诉我二姐的下落……他不是很厉害,怎么会被杀死?”

    这儿竟然还有个比殷非白还不能接受谢东流死去的人!

    殷非白幽幽叹息,温雨砸在脸颊上,他似有若无地看了眼李衍。

    就是这么个缺心眼的呆瓜打动了她?至诚至性的辛羿勉勉强强做到的事,凭什么让这个一无是处的后来者捡便宜?

    殷非白不得不开始审视他,旋即摇摇头,自我解嘲,罢了,有什么关系,撬开了她一丝心门而已,不得寸进,没有用,还是眼下的事更要紧。

    谢东流是他殷非白手把手教出来的背道而驰的师弟,原以为能并行一段路,未料到,终归不是同路人。

    他师弟固然不是个好东西,来报信的人,也绝对没安好心。

    殷非白声如叹惋,“走吧,入灵琼,登半阙,再拭去眼前尘埃,才可见真相。”

    纵然李衍有千言万语在心头,此时只能跟上。

    半阙长城外,一场温雨潇潇而下,合着血泥混入尘土,刺鼻的腥臭弥漫在鼻间。

    谢东流的尸首没有被用来炼人丹,本来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殷非白不可能一眼看到他。

    多亏了明月姑娘和小松鼠,生了尖耳朵和灵鼻子。

    明月姑娘说她闻到了半妖血脉的味道,小松鼠说他听到了沉闷的声音。在遍地血腥,充耳鬼哭狼嚎的半阙长城下,亏了他们能一下就找到谢东流。

    湿热泥泞的土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人,大多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反而泛着微微泡胀的白,皮肉向外翻,微微裸露出残白的经络和骨骼。

    明月姑娘掩住口鼻都压不下胃部的酸胀和喉间的干呕。

    谢东流还有被人拖拽过的痕迹,衣袖上湿透的泥污有些条缕分明,胸口的血洞灌了泥浆,发丝一绺一绺的,混成殷红的土色。

    殷非白大跨步,跨过横陈的尸骨,慢慢蹲在谢东流的身前,目光中闯入几道剑光。

    腰间钧天出鞘,他以手并作剑指,钧天剑扫落凡铁,铮然剑坠声穿黄土。

    “青霄观的大师兄,你什么意思?要给谢东流收尸还是给他报仇?”

    剑光的主人讥讽道:“他不过是只半妖,你们青霄观还收留下贱的半妖呢,怪不得不赞同猎妖制丹之法,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临到头来他还是站到了妖族的这边,彻底背叛了上山人,败坏我们上山人的声名,真不知道谁教的!”

    殷非白剑指推出,钧天剑以胁迫的姿态威慑说话人,逼他闭嘴。他则淡声道:“我教的。”

    “你疯了!”

    “不止教给他,我还会让你们承认,人族与妖族可共存于世,而上山人也并无高贵之处,这世上原就不该有上山人的立足之地。”

    “你病得不轻吧?”

    殷非白不再与他搭话,收剑归鞘,解下衣衫外袍,轻轻盖在谢东流的身上。

    薄如轻云的衣衫甫一触及到谢东流,算是全他一份体面,谁料陡然间,变故突生。

    泥泞中飞出一只蓝色透明的蜉蝣虫子,殷非白提衣衫的手愣了一下覆在谢东流的脸上,他一晃神,眼见万千荧色蜉蝣向着泥沙黄泉飞翔。

    即便以殷非白的阅历,都不知道这虫子是什么东西,但他没有从这些虫子身上感受到邪祟的气息,只能归结为谢师弟是半妖,死后确有些不为人知的去处。

    蓝色飞虫一齐钻入底下,殷非白的衣衫摊在地上,衣衫下空无一物,像是虫子将谢东流的尸身吃得一干二净。

    旁观的蜉蝣看到了勉强算是同类的生物,不由得紧皱眉头。李不寻认得那些蓝色飞虫,是“浮”,余负冰亲身去轮回井时见到的东西。

    顾不得眼前的祖师爷,他追上蓝色飞虫,又一次来到了蓝色湖泊一样的轮回井,见到了谢东流。

    准确说,是死后的谢东流,他正叉着腰和如潮水一般汹涌流动浮群讨价还价。

    “我死得也太冤枉了,既然这里是轮回之地,你们掌管轮回,那答应好的,我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献给你们,作为交换,你们答应我的也不能忘了。”

    浮吃得心满意足,答道:“当然,浮妖从不背诺。你想要什么?”

    “且等我在世上再无亲友,随后想到了就告诉你们。”说完,他唇上挂着笑意手掌一合,拍死了偷溜进来的蜉蝣。

    李不寻被拍死前还在想,这个人……空手套白狼啊!

    他再次睁眼回到了半阙长城内,月光皎皎,清辉挥洒大地,浓怨都稀薄了不少,他差点以为这次重生花了太多的时间导致他错过了太多进展。

    青衣杳杳的余负冰坐在城头上,她身后罪渊裂缝涌出来的怨气开始消散了。

    头颅搁在她身侧的黑蛇沐浴在月光下,乖巧得不像暴虐吃人的天妖,黑色的鳞片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华色,对此异状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妖族竟然是这么愚蠢的东西,很失望吧?”

    余负冰摇摇头,唇边漾起一抹浅淡的笑,伸手拍了拍黑蛇,像是对待小松鼠一样。

    “他们听说这次的大战,你会站在妖族这边,连怨恨都少了。”黑蛇倏然亮起血红的竖瞳,“但我不信。”

    “确实不能信。”余负冰道:“我也不相信天妖如此纯良,不然恐怕人族的真情早就能打动你们了,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呢?”

    “你还是不打算站在我们这边?”黑蛇龇牙露出了他的凶悍,“人族已经不会将你视作神灵,只不过是一团药效颇好的肉灵芝罢了,你还能去哪里!”

    “不,这次我会站你们这边。但你太小瞧人族了,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不会消亡。”余负冰嘲弄道:“你不是才尝过失败吗?”

    她意有所指,目光放在城下歇息的明月姑娘身上。

    “魇兽都出动了,依然没能在她心中种下邪恶的种子,很挫败吧!”

    黑蛇不甘心道:“她也是半妖,谢东流为妖族所用,她凭什么不能?”

    “因为谢东流是上山人教出来的,她是吃百家饭的、普普通通的人族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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