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李衍比之辛羿如何?”殷非白单刀直入,叩问其心。

    桓庚身为辛羿的好兄弟,自认这天底下再不会有比那个傻小子更真挚的人了。

    他希望李衍能明白,第一个试图在一颗冰霜玉石的心上留下刻痕的人,付出了性命才堪堪足令她回眸。

    区区的衣衫、蔻丹、包子,轻于鸿毛不是吗?

    李衍张张嘴,磕磕绊绊道:“我、我也可以付出,我会尽我所能……”

    你的竭尽所能价值几何?不,诉诸口舌的付出太苍白无力,他比不过辛羿。

    然而知晓后世的旁观者李不寻却不这样认为。

    祖师爷执念化身鬼市之主,在她身侧守了数千年,怎么就比那个一死了之的辛羿差了?

    退一步,且不提后事,引余姑娘品人间百味,见斑斓人世的李衍,比不过那个不敢和青霄玉女说话的愣头青吗?

    又不能当真把心剖出来比量一下谁在她心中镌刻的痕迹更深,如何能比?

    可若是真要比呢?蜉蝣李不寻更觉自惭形秽,分明他才是轻于鸿毛之徒。

    北风呼啸,殷非白在风中叹惋道:“即便是辛羿也没能融化她的心肠,你凭何以为愿能所偿?”

    “她,真的很好。”李衍缓缓蹲下来,拾起地上的树枝画来画去,闷闷地说:“我不知道,但她救过我好多次,告知我兄姐在世,还把小松鼠托付给我……我以为,我是不同的,不是毫无希望。”

    “神灵博爱众生。”殷非白当头棒喝,把他敲醒。

    倘若她救过的人都生出如此妄想,她岂不是太辛苦了。

    夕阳照在梧桐枯叶上,炉上煮好的茶已凉透了,茶香渐褪,浮尘明明暗暗飘在茶水上,凝成一面倒映天光的镜子,映着这家主人难看的脸色。

    殷非白之所以和他说这番话,就是知道,呆瓜初开情窦,没什么分寸感,兴致勃勃做了,到头来一无所得,恐会自艾自怜,遂早些敲醒他,让他有自知之明。

    情意倘能收回去自然最好,收不回去……也不要再说出口,徒惹牵累。

    但相悦这种事不是并非一个人能做成的。

    殷非白这头呵住了李衍,另一头的余负冰发现今日的小松鼠似乎有些萎靡不振的模样。

    日暮时刻,幽蓝的天覆盖了一半,光留下的夕晖须臾间就会全部消散,所以他们在街上走着走着,沿街的摊贩就收摊回家了,脚下的路渐渐看不清楚,更稀罕的是,小松鼠不吵着嚷着要这个那个,反而主动要求回家。

    “师父,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小松鼠眼眶噙着泪花,“这回走了就不回来了?”

    余负冰牵着他的小手,前后晃了晃,无奈道:“我一出罪渊就遇上你缠着拜师,从前不知你我之间有何渊源,后来见前事才知你是当年立罪渊幸免于难的小妖。你既知我的来历,更当明白我应赎尽的罪孽。”

    小松鼠泪眼婆娑,余负冰唯恐他哭出一条大河来,哄了一会儿,调转话头。

    “来,我看看。”余负冰将他牵到身前,两手握住小松鼠的前肢,向上掂了掂,正经道:“好像是比以前重了,他待你挺好的。”

    小松鼠红了脸,袖口胡乱在脸上抹,哼哼道:“那是我自己选的亲人,他敢对我不好!”

    “那就好,起码能杀一杀百年时间,还能吃不少好吃的,然后慢慢长成大妖。”余负冰淡笑答,小松鼠立马又高兴了,两人甩着胳膊一路迎着月亮踏着歌回去。

    初冬夜里的风已有了刮骨的冷冽,李家二姐和大哥正结伴回家,到家门口,恰撞见了师徒二人。

    李润搓着胳膊抱怨,“以前灵琼冬日没这么冷,雪都不常下,今年是怎么回事?”

    李清澜正不知怎么和他说,在家中暂留的人乃是仙客,恐为仙客之故。

    一回眸,仙客披月华素练,亭亭玉立,似雪中青山,又如冰河流水,裙角翻飞,岳峙渊渟。

    “这是上街去了?”李润没心没肺地打招呼,这么些时日下来,他早已看明白,这才是三郎苦等之人。

    余负冰点头,道:“带他上街逛逛。”

    “今日医馆的病患太多,忙到现在才忙完,李衍那臭小子不陪你逛,也不来医馆帮忙,天天在家里干什么呢!”

    “病患很多吗?”

    “这时节骤寒乍冷,人就容易患病。虽说生老病死是常态,只是有些事太荒唐,我怎么还听说那些个上山人在找什么神仙肉,说是咬一口能长生不死……”

    大哥这人说话没点顾忌,偏又顺畅流利,李清澜想要拦阻都来不及。

    憨大哥不知余负冰身份,她可是知道的。

    青霄观打杂那些年,她听闻青霄观来历与那西越国时下凡的青霄玉女有关。玉女永镇罪渊不得出,而今罪渊翻涌,若论凡尘仙人,只有这一位霜雪之神,只会是她家弟弟苦寻的这位余负冰。

    “大哥,医馆里还有病患等着拿药,医者仁心,咱们快回医馆吧。”

    “啊,我都好些天没回家了,今天就是回家歇一歇,怎么到门口反而要走……”

    “少废话,赶快滚!”

    李清澜也是了不得的上山人,她压着李润往回走,李润自然没法反抗。她与余负冰擦肩时一顿,苦涩一笑,叹道:“无论你是何人,尽可能让我家三郎少伤心一些吧。”

    余负冰怔怔然,待颔首时,李二姐已推着李大哥走远了。

    月色如流水一样倾泻一地,院中新火烹旧茶,故人行云流水邀她品茗。

    “咱们那时候可没有这么雅致的东西,树叶子都怕不够吃,哪里会有闲情逸致去整这些风雅的东西。”

    殷非白惬意地守着火炉,裹着一件薄被衾,嘴上嘟嘟囔囔净说李衍的不是。

    “你看衍子搞的什么彩衣华裳、指尖蔻丹、茶酿百味,咱们那时候,你都得常穿素衣沿河绕溪割芦苇编草席筐篮呢,而今呢,净是些华而不实的!说起来,辛羿那小子可愿意看你在水边编芦苇了……”

    余负冰静默听他浮夸的言论,问道:“那是以前好还是如今好?”

    “刀耕火种,锄头耕具,夏布素衣,彩绸锦缎,连火药都有了。”殷非白佝偻着身躯,像个畏寒的老人一样双手凑在火炉边,笑道:“自然是如今好。”

    于是余负冰唇角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微笑。

    殷非白嘬了一口茶,吐出茶叶梗,即便是如此年轻的躯壳,灵魂却透露出行将就木的迟滞感。

    他正了正身子,指着屋里隔间已经灭了的烛火,低声说: “你知不知道,那傻小子一直等着你呢?”

    “知道。但我总要离开,他总也等不到。”

    殷非白竟然从她云淡风轻的口气中听出一丝怅惘来,心中不禁泛酸,便也问了她同一个问题。

    “你以为,辛羿比之李衍如何?”

    余负冰愕然,“因何要分个高下?”

    “他们又不是一个人,当然要分个高下出来。”殷非白面上笑吟吟道,心中却道,她怕是依旧不懂。

    “他们不是一个人,却是同一抹灵魂。”

    余负冰轻飘飘抛出的这句话,仿若一道惊雷劈中了殷非白。

    “你说什么,谁和谁?”

    “辛羿、李衍。”

    当头一棒莫过于此,何止是殷非白,那只蜉蝣脚下一滑,差点落入滚烫的火炉中。

    原来,都是他。

    小松鼠都吓傻了一般道:“爹上辈子就是救了我的那个小将军?”

    殷非白道:“你如何知晓他是辛羿转世?何时知晓的?”

    余负冰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能看到灵魂的本来面目。”

    “所以师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爹就是救我的那个人!”小松鼠惊然道:“那他来求仙时您为什么不愿理会他?”

    余负冰默然无所应。

    殷非白似喜似哀,那还能是为什么,她自知终局,不愿惹冤孽。可那个呆瓜不知趣硬要凑上来,又如何避得开?

    然而殷非白还是问道:“你对李衍这般好,是因为他是辛羿的转世吗?”

    这也是脑瓜子嗡嗡的李不寻迫不及待想问出口的话。

    “人由身躯和记忆构成,转世就不是一个人了,我未曾将他们视作同一人,辛羿是辛羿,李衍是李衍,殷非白不是桓庚,余负冰自然也不是你所以为的青霄玉女。”

    这话说得晦涩了些,但殷非白深以为然,真真切切的今时今日远不是涅灭于尘沙之中过往的替代品。

    “那这回你还要像上回那样不辞而别吗?不知道还要惹出多少事端来。”

    余负冰道:“我会和他说清楚。”

    屋舍内烛火未明,呼吸声轻缓,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去了多少,不过问题不大,李衍是个顾及当下的人,应当不怎么在意前世纠葛。

    余负冰款步到窗前,月光将她的影子映到明窗前,窗内的人能清晰地看到她轻扬的青丝,嗅到冬雪寒梅香气。

    她敲了敲窗棂,还未开口,明窗对面已应声。

    “余姑娘,我醒了,你说。”

    “我是要回天的。”余负冰站在北风里遗憾地想,还是要骗他。

    “青霄玉女下凡渡苍生劫,如今劫数已尽,不日我就要回天了。多谢你为我染织的新衣,给我尝的包子。”

    “成仙很好啊!”李衍有些玩笑似的说道:“我知道余姑娘是神仙,当然就不是平白无故对你好的。灵琼好起来没多久,南边原来做难民棚的地方,那一双夫妻挑着担卖食卖浆,他们做的包子真的很好吃。余姑娘这个做神仙的,实在是个没见识的神仙,红尘千万滋味,我想着要是给你尝了那么好吃的包子,你回天时,心情一好,说不准赐我无穷无尽的金银珠宝或是长长久久的寿命呢!”

    “我并无金银珠宝,也无法扰乱凡人寿数,故,无以为报。”余负冰难得窘迫。

    窗内燃起了一盏摇摇曳曳的烛火,暗室中人笑道:“那我,实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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