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暴风雪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许岱走在周问月前面给她带路,三条白犬分布在他们前中后三个方向,陪着他们在流石滩上打滑。

    再准确点来说,是陪着周问月打滑。

    这个红衣青年在流石滩上走的非常稳,他没有登山杖,没有护目镜,甚至怀里还抱着一大捧鲜花,但他还是在这茫茫雪原里走的如履平地。

    而周问月就不一样了,她走路打滑的样子在白犬们看来似乎十分惊奇,走在她左侧那只调皮些的甚至开始学起她一步三滑的的样子。

    周问月深深感觉到了伤害。

    原本她还想着要不要帮他抱一点花,但现在她非常庆幸自己没有提出这个建议,不然现实着实会让她很尴尬。

    在路程的最开始,周问月还会试图和许岱交流一些问题,比如说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雪山上,周围有没有村落,甚至还问到三条白犬的名字。

    但无一例外,回答她的只有逐渐加重的风雪和那个走在她身前的挺拔背影。

    他不搭理她,周问月也不恼,为了节省体力,她索性也闭了嘴,跟在他身后一个劲赶路。

    但是她还是控制不住上下打量这个人。

    他是她来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古人,不过却不像白泷人,还有一个汉文名,难道大越会有人移居到白泷雪山里面居住吗?他们在这个时候就有居民之间的交流沟通?

    许岱看着穿的也很单薄,深红色的袍子里面是一件白色丝绸的长袖交领衫,领口缀了一圈绒毛,而他的手腕也微微露出来一节,线条很好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虎口处有一道很明显的伤疤。

    他穿的这么少,在这种天气下不会感冒吗?

    话说她带的感冒药对一千五百年前的古人不会有副作用吧?

    正当周问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上了相对平整的小道,在不远处,一座砖红色的建筑伫立在风雪中,门口放的炭盆已经被雪盖熄了。

    原本喧闹的白犬在此时安静了下来,它们仰着脑袋,始终和人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乌溜溜的黑色眼睛倒映出这座房屋的缩影。周问月顺着许岱的脚步停下,看着青年腾出一只手,扣了扣那扇禁闭的门。

    等了一会,在周问月以为会有人来开门的时候,许岱直接推开了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原来没有人?

    周问月跟着许岱走进,风雪被隔离在身后,三只敖犬也欢快地跳了进来。

    周问月快速扫了一眼四周的情况,这里面有很古典的白泷民居的特点,但有些地方结构又不一样,显得很奇特。

    石头拼成基底,四面厚墙围成一个四合院的样式,窗户都很小,院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四四方方的建筑上还修了形状漂亮的飞檐。

    等一下,墙壁上好像……

    许岱把门关好,回头就看见周问月脸几乎贴上墙壁的扭曲动作。

    白犬已经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窝里,这下只剩许岱和这个陌生的女子,而且,直到他把怀里的花在殿中放好,她都没有再从那片墙壁边离开一步。

    周问月苦于看不太清楚墙上的壁画,干脆直接把背包放地上开始倒腾里面有没有什么可以照明的东西,在她一样一样把包里的工具摆出来的时候,有人给她端过来一个烧的滚热的炭盆。

    炽烈的火光扑到脸上,那种暖热的感觉让周问月的动作僵了一下,突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谢谢你。”她抬起头,冲许岱笑着道谢。

    “不用谢。”他仍然是这么答,却没有离开。

    周问月见他站在火盆边看自己,心道难道这壁画是什么了不得的不让看的东西吗?

    她马上去看许岱的表情,对方依然是那种沉静的样子,对她的所作所为似乎没有意见。

    他就只是单纯的盯着自己看。

    呃,周问月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身行头对于一个古人来说似乎确实有点奇怪。

    但是没办法。

    索性这里也有火盆,她干脆把防寒帽子解了下来,披落的头发被她随意一抓,用发带重新绑了个清爽的马尾。

    在周问月准备就着炉火的光芒继续研究她的壁画时,许岱终于又说话了。

    “你从哪里来?”

    周问月之前是在风雪中模糊地听到他的声音,都是她问他答,而此刻,噼啪的炭火旁,这个青年站在一边的黑暗里,主动向她提了第一个问题。

    “我从武都来。”她答。

    武都是大越朝的都城,他应该知道。

    周问月转过头去,等着他的第二个问题,但他却转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一路走过来,周问月似乎能明白许岱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了。

    你不问我问,就不信不能从你这个小闷葫芦嘴里问出点什么来。

    周问月盘起腿转向他:“你知道这个壁画上画的内容是什么吗?”

    “寒城王。”许岱说。

    周问月挪眼去看壁画。

    雪国只在后世的考古学家嘴里叫雪国,而一千五百年前的白泷人本身更喜欢用王都寒城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故土,而在她的时代,白泷雪山村子里留传下的几则寓言故事,追本溯源,无不是发迹于寒城王的言行举止。

    历代寒城王都叫寒城王,他们没有在历史上留名,但是有一个人,他是唯一特殊的。

    “傩难。”周问月在心里默默念道。

    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寒城最后一任王傩难,他从冰原里带回了“轮回愿”,把上一任寒城王从疯癫的痴病中拯救出来。

    周问月想起来,导师给她看过的考察资料中,有这么一个不太起眼但很大胆的猜想:寒城的销声匿迹有可能和当时的大越皇室内斗有关。

    理由是景灵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似乎有过一次非常刻意的出游,从西边的大越千里迢迢来到了白泷山脉。

    但是当时寒城和越朝说不出关系到底怎么样,越朝最鼎盛的时候,在国土东边的附庸国最高达到过三百个,享受百国进贡,里面还包括了后来几乎占据大越半壁江山的草原蛮族迦南部。

    至于那位太子的目的和此行最后的结果,着实无从考证了。

    而现在是西历1500年,距离雪国覆灭也不过只剩下五年的时间,不知道她所寻找的花朵,是不是已经在寒城的某个角落盛开?

    壁画上,散发神光的雪山从无数痛哭的婴儿中挑选了一个睡得最安稳的孩子,孩子学会走路后,便踏过开着桃花的河谷,走上了暴风侵袭的冰原,一只鹰用它的鸟喙给他的左眼眶刻上杜鹃花的纹路,给予他尘世的桂冠,他因此得到准许,回归故乡。

    壁画画的很有意思,但周问月目前还猜不出它的具体意味,遂决定把这张壁画用手镯拍下来。

    “许岱。”她把东西一样样收回背包里,出声喊那个不知为何走到天井边开始抬头看天的青年。

    他闻声转过头看周问月,用眼睛表达了“什么事?”

    周问月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尽量自然地提问,“嗯,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寒城?”

    “去不了。”他说。

    “为什么?因为我是大越人?”

    “不是。”许岱摇了摇头,“我去不了。”

    周问月懵住了:“你不是寒城人么?”

    “我是。”

    “那……”

    周问月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两个滚。

    暴风雪愈演愈烈,雪片呼啸着掠过房顶,从天井里漏了进来,风把眼前青年的袍子吹的翻起,他眼里似乎有一泓冷泉,在这寂静的夜里,依旧是一副脱离人世的菩萨模样。

    他在等着周问月的下文。

    鬼使神差地,周问月脱口而出:“你一直都呆在雪山里吗?”

    “会去看桃花。”他自然地接话,“还有杜鹃。”

    这是什么回答?在野外看桃花看杜鹃花,他真的从小到大都呆在雪山里没进过城?

    一时间,周问月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静默中,许岱看了看她,说:“明天,你在房间里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

    “过了明天,我可以送你到山脚下。”

    明天?明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周问月抬眼看许岱,而许岱没再看她,说完这句话后,只是垂下眼睛,慢慢转身离开庭院。

    ————

    在雪原上的第一个夜晚,暴风雪的呼啸声和撕心裂肺的狼嚎让周问月辗转反侧,索性睡不着,她包着厚厚的兽皮被子,给自己的火盆扔了块炭,就打着自己的微型手电筒用英文写考察日记。

    这里不得不夸一句她带的装备是真齐全,她的手镯除了穿越时空和防野兽的功能外,其余内存都给了拍摄和测绘,因此她省了很多设备不用带。周问月得以有一些空余的背包空间放点实用的小东西。

    风雪渐大,呼呼刮着她的窗棂,直到日记写的差不多,周问月终于在暖热的炉火烘烤下感到了困意。

    她手表的检测表盘显示,室外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尽管有毛被,她还是裹着她保暖的衣服,只不过把冲锋衣外套脱了,在她准备闭眼美美睡上一觉的时候,从毛毡门外传来一阵呜呜声。

    好像是那三条白泷敖犬,发生什么了?

    以防万一,周问月当即把手摸到后腰的短刀上,透过毛毡门帘观察外面的庭院。

    她好像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正盘腿坐在露天的天井边。

    她揉了揉眼睛,掀开帘子再定睛一看,那个人看着好像有点眼熟———是在庭中盘腿闭目的许岱。

    他把红色的外袍脱掉了,只剩下里面那件轻薄的白色交领袍衫,长发搭在肩膀上,三条狗蜷曲在他身边,不时哼哼几句,雪白的绒毛几乎要将他淹没。

    雪花铺天盖地填下来,他的头上、肩上,都盖了一层白雪,肩膀的衣料因为体温化雪的原因,湿了一半,贴在他的臂膀上,显露出很漂亮的肌肉曲线。

    他这样子,若不仔细看,怕是会以为雪地里凭空多出了一尊雕像。

    “许岱?”

    周问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个人难道真是什么再世仙子吗?

    现在室外温度可是零下!他这是在外面坐了多久?

    她裹上自己的冲锋衣,一把抓起边上烤热的被子,疾步跨出门帘,冲上去拂开他肩上头上的雪,然后一把用毛被包住他。

    青年被热乎乎的毛被包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昏沉,他抬起眼睛看她,脸上已经有了一些不太正常的红晕。

    完蛋了不会已经发烧烧傻了吧。

    周问月把手背放到他额头,已经有点烫手了,他要是这么在雪地里冻一夜,明天早上她眼前的可能就是一座真冰雕了。

    “许岱。”周问月摇他,“你还能站起来吗?”

    “咳。”许岱很慢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没事。”

    他垂下眼,躲开周问月的手,从地上起身,毛被从他身上滑下来,被他接住,而他自己那一块沾湿的肩膀的衣料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成了冰。

    “多谢。”

    他沉沉地说。把被子递还给周问月,脸上还带着发烧的红,但神情依然沉静,仿佛他就是在做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待周问月抱好被子,他转了个身,步伐非常利落地走进了廊里。周问月看着他的背影,又瞧了瞧地上转了个身睡得打呼的狗,风中凌乱。

    他打算就这么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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