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一次回到了雪山深处,目标是那座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红砖古刹。

    白婆婆把周问月之前的行李全部送了过来,她拿了几样设备之后,就跟着许岱一起上了雪山。

    许岱出发之前换上了白色的长袖交领衫,深红色的外袍,周问月看到他的一瞬间,他的身影和初见时又有了重合。

    第一次见面时,他总是走在她的前方,而这一次,他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周问月身上的衣着和许岱是同色的,只不过她被侍者们包得厚实许多,此刻她在雪地里,手舞足蹈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变成云雀飞出去。

    “记得。”许岱说。

    “啊?我还以为你都忘光了,想再给你说一遍呢。”周问月一愣,随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那你当时看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想法?”

    她一直很好奇,当时许岱为什么不会把她当成刺客一类的角色。

    但是,她看着许岱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哎,你说说看呗,对我印象不好我也不会生气的。”她走在他身侧,催促道。

    “像星星。”他说。

    “星星?”

    “嗯。”他抬头望了望天。

    “我当时觉得你就是个从天而降的大好人。”周问月兴致勃勃,“哎呀,现在想想,能认识你真是我太幸运了。”

    而且……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的方向,此时天气晴朗,隐隐能看见蓝天下的寒城。

    能来到这里,也太幸运了。

    “嗯。”许岱看着她,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

    他们再一次到达了那座古刹。

    圆石基底,四面厚墙合围,窗户都很小,院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

    天井和周围形状漂亮的飞檐上,都盖着薄薄的冰雪。

    “从前在雪山里你也一直都住在这里?”她帮忙接过许岱身上带来的生活物资,一边问。

    许岱摇了摇头:“很少。”

    放下东西之后,周问月开始四处打量。

    上回来这里,并没有给她多少时间到处查看,但现在,她可以放开手脚四处溜达。

    她推测这里应该也是一处修来用于祭祀的古庙,只是没有为供奉的神塑神像,或者说神像已经被损毁,但是没关系,这里有壁画。

    周问月走到那副熟悉的壁画前:

    散发神光的雪山,一众痛哭的婴儿中,恬静安睡的那一个被选中。

    踏过河谷的孩子走上冰原,一只鹰给他的左眼眶刻上杜鹃花的纹路。

    孩子得到桂冠,回归故乡。

    看着周问月站在这幅壁画前,许岱点了取暖的火盆,然后也跟着站到了她的身侧。

    “许岱,你能说说这些壁画的意思吗?”周问月看着壁画的内容沉思。

    “在巫祝嘴里,这是一个预言。”许岱说,他的手指点了点壁画上那个睡着的小婴儿,“关于这个婴儿的预言。”

    “我记得你和我说,这是关于寒城王的壁画。”她有些惊讶地看过去,眼神停留在许岱的指尖。

    “是。”许岱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壁画中的孩子身上,“预言说,这个人,迟早会成为王。”

    周问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愣了一下,她蓦然望向他:“我怎么感觉壁画上的人经历和你很像?”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他垂下头看她。

    呃……好像他确实没和她说过他之前有啥经历。

    “没、没有。”周问月猛然打住,然后岔开话题,“如果这个婴儿确有其人,那最后回归故乡的部分,算不算一种对他美好的期望呢?”

    “期望?”他淡淡地笑了,然后肯定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周问月被他含着笑的眼神摄住,感到面上发烫之后又下意识想转过脸去。

    感觉……好丢人啊……

    她嘴上不发一语,但在在心底默默念叨了自己百八十遍,脸憋的发红。

    “还好吗?”他凑近了一点,似乎要伸手往周问月额头上放。

    “我很好我很好。”周问月猛打了一个激灵,往后猛然退了一步,“那个,我还没问你,你是来雪山上做什么的?”

    “公事。”看着周问月退后的那一大步,许岱默默把抬起来的手放下,说。

    “哦。”周问月点点头,“那你早点去吧,我就在这四处转一转……”

    “别走太远。”许岱认真地看着她,“晚上我会回来。”

    “啊……好。”周问月站在原地,懵然点头,应了他像是叮嘱一般的话。

    许岱刚走没一会,周问月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的狼嚎声。

    听声音,似乎在往她这边靠。

    “?”她的神经绷紧了,赶紧往屋子里面跑,把门关上之后还准备去拿刀。

    “嗷——汪!”

    比狼嚎声更近的,是一声非常清脆的犬吠。

    周问月不敢贸然开门,等了好一阵之后,门口没有狼嚎声了,她才把门稍稍开了一条小缝,透过缝隙看出去。

    三只白泷敖犬正整整齐齐地坐在门外大概一米的地方,毛茸茸地挤在一起,像三只巨大的团子,只是唯一有点扎眼的是,它们嘴巴边上的毛被染成了红色,好像还沾了点灰灰的东西……

    这个……周问月想起来,感觉像是许岱身边的敖犬?

    说实话这犬实在是比寒城里普通人养的要大一圈,周问月试探着探出半个脑袋:“嗨?”

    六只乌溜溜的眼睛瞬间看向她,它们身后的尾巴开始欢快地甩了起来。

    “看样子还认识我。”周问月抹了一把脑门上不存在的汗,把门打开一半,还没等她出声,门口三只就飞也似的蹿了进来,开始围着周问月转。

    “等等等等别舔我——”

    周问月眼疾手快掰住其中一只的脑袋,这才看清楚它嘴角那灰色的东西是狼毛。

    结合刚刚她听到的狼嚎声,这三只估计刚刚在赶狼?

    周问月竖了一个大拇指:“厉害。”

    她给三只犬弄干净嘴上的血和狼毛,它们就呜呜地把她的衣角往外拉。

    看起来是有什么事要告诉她一样,周问月被它们推着到了远处的林子里。

    她踩着林间的杂草在一棵树前站定,白犬有些焦急地围着树墩子转了两圈,周问月抬头一看,树杈子上还挂着一个白色的毛皮小包。

    就是这些犬平时身上会背着的。

    “啊?这是怎么上去的……”周问月满头疑问,视线再转到另一棵树上。

    她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在树杈上明显有点激动起来了的猴子。

    它们吱哇叫起来,感觉很像在骂街。

    周问月叹了一口气,开始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

    她最终拿到这个脏兮兮的毛绒小包时,从树上往下扫了一眼,便见树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她利落地跳到树底下,找了根结实的棍子,往那片地方走去。

    是一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金属片,看样子应该是被猴子收集起来的。

    周问月环顾四周,见那群猴子还没有要上前来的意思,就蹲下身拿了一片,上面沾了除了泥巴和一些碎石头,边缘有被动物啃咬过的牙印和一些血迹。

    周问月擦干净它身上沾着的泥土,它绽出金属的本色,前后都有密密麻麻的印记。

    她拿到的这一张,背面是一串复杂的数字坐标,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时教授们计划中的投放坐标之一。

    这些金属片应该是之前课题组拿动物穿越的实验遗留品,卡片正面则标注了实验开始的时间点,实验动物的编号,实验动物预计的回归时间。

    周问月看了一下,发现上面标注的开始时间和她参与这个项目的时间离得很近,只差了一年。

    这张金属片还在这里,说明当时的实验动物肯定没能回的去。

    “什么牛人只用了一年就把回归程序搞定了……”周问月摸了摸脑袋,感叹道。

    她的手环和课题组基地的基座机器是配套的,如果基座设备开启了回归程序,那她的手环也会同步开始倒计时,到点了之后,把她“回收”回去。

    手环现在不在她手里,她现在就相当于一个在宇宙里离开自己航天舱的宇航员。

    周问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带着三条白犬往回走。

    回到地方的时候,天色正好黑下来,许岱还没回,周问月就先把熄灭的火盆重新点燃。

    冰冷的手心重新获得了温暖,周问月在火盆边摆了两块饼,然后从怀里把那张金属片翻来覆去又看了好几眼,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她现在希望许岱能早点回来。

    但是,直到她把晚餐解决、写完考察笔记,她都没有听到外面传来任何动静。

    篝火中传来哔剥声。

    除了风和偶然的动物叫声之外,四下皆静,白犬们围在她身边,已经昏昏欲睡,她捡起手边的圆木棍,捅了捅火盆,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躁。

    她靠着身后的墙壁,仰着头许久。

    *

    “还不睡吗?”旁边,突然有人问道。

    哪里来的人?

    周问月被这一句问话激的头皮发麻,猛然转过头去一看,却看见一个左眼眶上有疤痕的黑发孩子,正安静地蹲在火边,用一种称得上柔软的恬静目光看着自己。

    他穿着白色的交领袍衫,外着红色的皮袍,头发软软地垂下来,露出的眼睛里倒影着跳跃的火苗。

    周问月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不然眼前这个凭空出现的人是怎么回事?

    蹲在她身边的这个黑发少年,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缩小版的许岱。

    也许要用肯定一点的语气,他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许岱。

    小许岱见周问月转过头来,也不再发出言语,而是安静地看着她,头发遮掩下的左脸有一块看起来不太正常的阴影。

    周问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把那些发丝拂开,露出他的左脸。

    少年的脸颊还带着些许圆润的婴儿肥,他顺着周问月的动作乖顺地抬起头来,像一只安静的猫。

    他的左眼眶上,那片不正常的阴影原来是一块杜鹃花纹路的伤疤。

    周问月伸出手去摸这块疤痕,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睫毛扫着她的手指。

    须臾,身后传来珠宝碰撞的声响,周问月一惊,循声望去,然后,她看见了另一个许岱。

    如果说她手边的少年是一只猫的话,那眼前的男人应该是一头黑豹。

    这个许岱身上是赫曲灼曾穿着过的华丽衣衫,各色宝石珠链在碰撞中轻响,他从黑暗中慢慢踱步走出,然后盘腿坐到她的身边。

    比起少年身上那种柔和的恬静,这个青年看起来更加威严、冷酷,他凑近周问月的时候,她看见他左眼眶上的那道颜色浅淡的疤痕。

    依旧是杜鹃花。

    她侧过头去想仔细端详,但怀里一沉,是少年的许岱突然间坐到了她身前,而她往后退的时候,后背抵到了男人的胸膛。

    “周问月。”身后的人呢喃着她的名字。

    一个人的名字被念起的时候,那种感觉十分微妙。

    在唇齿间低沉的,咬字不清的,充满情意的,就仿佛舌尖在舔舐那几个音节,周问月感觉到身后人震动的胸腔,他的手就这样伸过来,把她抱住,禁锢在怀里。

    少年和青年都在这个时候,给了她一个几乎要窒息的拥抱,寂静当中,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

    而她再仰着头看去的时候,视网膜中突然出现了倒计时。

    倒计时的数字一分一秒地流动着,那一刻,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

    脖子有点疼……

    周问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青年秀气的下巴,她正仰躺在他腿上。

    她的脑子还没转过来,看着青年的伸了出去。

    她想再看看他眼睛上那道疤。

    指尖所触及到的皮肤真实却温热,许岱浑身一僵,许久,还是乖乖地顺着她的意,俯身下去。

    那双带着一点点茧子的手触到他的眼眶处,轻轻地抚摸。

    他没有阻止她触摸的动作。

    指尖摸到的皮肤是光滑的,她并没有摸到那道疤痕,于是,她调转了方向,手肆无忌惮地在眼前青年的脸上游走,从额发、眼睛、鼻尖,一路到嘴唇。

    但她的神情又不带任何狎昵意味,十分认真。

    在她的指尖摸到他的喉结上时,许岱的身体跟着抖了一抖,避让的同时,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嗷、疼——”周问月痛呼一声,许岱应声松开手。

    她满眼疼出来的眼泪看向许岱,但是瞬间又觉得不对——这是什么姿势?

    她为什么会睡在许岱膝头啊?

    “咳咳咳咳——”脑子在这时彻底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周问月猛地咳嗽几声,狼狈地翻身从许岱身侧爬开。

    喉咙里弥漫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血味,她咽了好几口唾沫,还是有点反胃。

    她在距离许岱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扯了张蒲团坐下来,颤颤巍巍地道歉:“抱歉……”

    她要怎么解释一下?

    刚刚的动作好像变态啊啊啊啊——

    周问月内心暗自抓狂,这时候,一碗热腾腾的黑色药汁,腾地递到了她面前。

    “你的风寒还没好,喝药。”许岱简短地道,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十分在意周问月刚才的举动。

    “啊,好……”她心里一松,接过那碗闻起来颇有杀伤力的药。

    心中有愧,哪怕这碗药闻起来已经让人心生畏惧,但她还是接了过来,捏着鼻子灌进嘴里。

    好苦。

    苦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被苦的表情扭曲。

    许岱站起身来,往她手里放了两块包好的糖块。

    周问月赶忙把这难得的甜味塞进嘴里,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呕吐感终于压了下去。

    许岱身上外袍原本盖在了周问月身上,此刻只着了那件白色的单衣,周问月于是把那件不知为何滑落在脚边的红袍递给他。

    回去找点驱寒的药材给他熬点补药,别到时候把人家也弄感冒了。

    她愧疚地想。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在许岱身上巡逡,然后,在他伸手来接衣服的时候,周问月的视线敏锐地停留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

    白色的单衣衣袖下,露出了手腕上缠的绷带,还隐隐透着血红。

    她心里一惊:“你受伤了?”

    “没有。”许岱摇头,转身飞快地把外袍穿上,还抻了一下衣袖,试图挡住那些还带血的绷带。

    “那你把那只手给我看看吧。”周问月皱眉。

    “没事。”许岱说,他转身想走,但被她拉住了。

    伤的地方在手腕,周问月记得,那个位置上有一道陈年的刀疤。

    从前是祭司台来取他的血,现在祭司台已经动不了他了……所以又是怎么回事?

    几乎是一瞬间,她联想到了喝药之前喉咙里那一阵血味,猛地抬头看向许岱。

    男人的视线放在别处,没有看她。

    “以前很多事你不愿意说,那我也缄口不问。”她道,手上拉着他衣服的力道越发大,“但现在你不能这样。”

    她定定地看着许岱,重复道:“你现在、不能、这样。”

    僵持了一阵子,许岱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手直接覆上了周问月攥着他衣裳的手,手心手背温度相递,周问月莫名心颤了一下。

    “这些事……”他道,“原本都和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周问月反问,“你想让我对这些视而不见?还是对你视而不见?”

    “那你要用什么立场来知晓?”许岱说,“刨根究底对你来说,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周问月深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道:“你问我的立场吗?我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话说出去,良久,她都没有再听见许岱出声。

    她心里憋了一口气,手上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不肯撒手,然后宣誓似的,把话又说了一遍。

    “你听见了吗?”要不是现在的身高差距,她觉得自己恨不得要抓着这个闷葫芦的衣领摇他了。

    “听见了。”他闷闷地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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