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许岱曾经进过一次寒冰洞。
阎罗天由当时的祭司台秘密选拔，挑选出来的孩子要经过从小的严酷训练，但当时已经五岁的许岱有许多东西没有接触过，因此他需要更多适应的时间。
而某一天，他们在雪山深处出现了意外，许岱在雪崩后失踪。
当时，许岱身上已经有很多暗伤，所以负责他的那个巫祝觉得，他应该是活不了了。
但是三个月之后，他奇迹般回来了，给他带路的是一只鹰，而他的左眼眶上，留下了一道像是杜鹃花纹路的伤痕。
而且，自此以后，他的身体暗伤痊愈了，甚至开始发生一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奇妙变化，这种变化，让当时的祭司台认定了某些事情。
比如，某种神奇药物的存在。
当年那个皇帝带走的女人设立了观星台，里面留存的东西很多都是从寒城内将死的老人口中整理出来的，人死之后这些文书就成了孤本，随着后来的一场大火被焚毁。
世界上留存了最多白泷寒城历史记录的地方被销毁，一切资料记载断代，更多的信息同这个女人一起被带进了大越皇帝的无极宫。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巧合，但过了这么多年，开始有人发觉，这也许也在那个皇帝的考量之中。
也许皇帝曾经发现过白泷的秘密，但他选择了缄默。
“寒城的王墓，从前是有人生活的。”这个声音说，“但是后来，那些守墓的人大部分悄无声息死在了里面。”
“傩难很幸运，他进去的时候，也许见到了最后一位守墓人，然后被托付了一些东西。”
周问月就这么撑着，一边听着这个人讲故事似的讲话，一边让自己的脑子稍微冷静一下。
这个说话的人想必是祭司台里位置很高的人了，不过周问月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而且，他只说许岱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却并没有说这个变化的方向是好还是坏。
一个古老的坟墓当中有什么会造成人变化的科学依据吗？通过病毒感染？就像她现在身上带的那种一样？
周问月有点想不通，但这也是这种古代巫术一样的东西会让人感到奇妙和可怕的地方。
“长官，这就是为什么这具棺材会在这里了，当时被托付给傩难的东西，现在正在我们手上。”冷不丁地，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把棺材移交到都护府之后，再转运到无极宫里，等殿下归来吧。”
“为什么是一具棺材？”终于有人回应了这个沉闷的声音。
“因为里面有东西不能出来。”沉闷声音回答，“它只能泡在棺液里，才能保持对殿下有用。”
“如果打开了呢？”
“会变成癫奴。”沉闷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又补充道，“如果带不回去，把血带走也可以，但是血要活的。”
谈话声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问月轻轻伸手摁了摁自己的心脏，它还在那里平稳地跳动着。
但是，从这一段谈话里，周问月捕捉到了一段信息——如果她离开这具棺材，很可能会当场变成癫奴。
也就是说，这些棺液是催化剂，也是抑制剂，可以让人的状态保持在变成怪物之前的一个临界点，不能出棺材，意思就是不能打破这个平衡，这让周问月觉得有些想笑，但是又不由得觉得窒息。
她乐观地想，一辈子能当一回活死人也算是很新奇的体验了，也许以后回去了还能和别人炫耀一下呢。
棺液又打了个旋，棺木开始轻微抖动，她听到了一串杂乱的马蹄声，混杂着马奔跑时的嘶叫。
“警戒，有人来了！”周围突然响起密集的人声。
周问月还没搞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随即，棺材的震动幅度变大，周问月猛然脑瓜向前一碰，疼的眼前一黑的同时感觉天旋地转——这些人肯定只把黑玉的薄胎从棺椁里挖出来，这棺材壁并没有非常厚实，撞击的感觉异常鲜明。
不是、棺材里装的又不是真的死人啊！！
随着“砰——”的一声，周问月周身一阵失重，她敢肯定，她乘坐的这抬棺材已经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新型棺材过山车。
周问月迅速双手抱头。
她仿佛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在棺材里左右腾挪，棺材猛地撞到地上竟然没碎，随即，棺身开始一阵翻滚，周问月闭着眼睛头昏脑花地在棺材里大喘气。
我以后再也不坐过山车了。
好不容易等到翻滚停了下来，周问月往四周一撑，发现除了自己搞出来的那条缝，这个棺材的气闭性在被挖出来后还保持在了一个惊人的水准，棺液竟然没漏出去多少。
这惊人的气闭性造成了眼下最急迫的问题——她真的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撞疼的地方，又呸呸呸了几口，她身上被沾得湿湿黏黏的，但是却并不寒冷，反而有种怪异的温暖。
是直接在棺材里憋死还是踹开棺材，周问月想也没想直接选了后者。
毕竟她听到的只是说不能离开棺液，哪怕她把盖儿打开透个气，她自己还躺在里面泡着应该也行吧。
周问月一抹脸，半屈腿准备试试蹬开棺材盖。
但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声非常清晰的“咔嚓”声。
从棺材外传进来的声音总是带着沉闷的，但这一声却好似直接在她耳边响起，周问月眼神一凝，赶忙把自己恢复成一具直挺挺的尸体样子，在棺材里面躺好。
那些棺液将她浸没，她的头部枕着从棺材底部凸出的部分，刚好能把脸露出液面。
有人从外面把盖子打开了。
风紧跟着滑动的盖子吹了进来，一阵莫大的寒冷突然从周问月的脚底蔓延而上。
这样的寒冷让她一瞬间有种被烈火灼烧的感觉，但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她能感觉到，她旁边有人，还不止一个，在看到她之后，他们都轻轻抽了一口气。
“如果带不回去，血也是有用的。”有人说。
周问月感到一只手摸到了自己的脸上，手指的触感十分粗糙，在一直触摸到她鼻下试探过鼻息之后，这只手收了回去。
“真的还活着。”这个人说，“看样子殿下的计划成功了。”
“现在说还太早了，在那个人追上来之前，赶紧动手吧。”
随即，一只仿佛被钢铁铸就的手臂捉住了周问月的脖子，她的半个身体都被悬空提了起来，空旷的空间里，周问月只能听见自己逐渐剧烈起来的喘息声。
近处，传来刀出鞘的声音。
周问月感觉自己的脖子毛毛的，看样子他们是准备直接往她的大动脉砍了。
她压抑着自己一直闭眼保持着安静，直到听到挥刀的声音。
捏着她的男人突然看见，面前这具只有呼吸声的“尸体”，睁开了眼睛。
一双明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瞳仁浸着水光，带着笑容直视着他。
男人心里猛然一跳，手里的刀顺势挥下，眼前却燃起一阵剧烈的白色闪光。
他们曾经在深夜见过这样的闪光，雪域月明星稀的夜晚，会有托着这样光芒的星子从天边坠落。
就在一瞬间，眼前四五具焦黑的尸体直接翻倒进了棺木中，身下那一池棺液被血染的发黑，周问月浑身狼狈地瘫在原地，大口大口急促地喘着气。
四周一片寂静，她身上冷的发抖，更糟糕的是，她一动，就察觉到了一丝十分隐秘的不对劲。
那是一种仿佛力气被抽去的无力感，周问月感觉自己身上无比地空虚，体力耗尽，她不再有一分力气向前挪动哪怕一步。
她手上的手环已经有点烫手了，示警灯一闪一闪，周问月虚弱地笑了笑，反而握紧了那滚烫的手环，抬头望，她所处的地方是一个背坡，月亮正从坡上慢慢地爬上来。
刚才的动静就好像是黑暗丛林中吸引危险动物的火光，从月亮升起的坡上，开始冒出人的影子，一个两个三个，一群冷黢黢的黑影，他们带着装备精良的马，在坡顶从上往下俯视她。
周问月勉强认出来，这是白泷都护府的人，看样子这就是郑明熙的底牌，她盘腿坐在棺材里，漫不经心地想，现在大越在白泷设的都护府应该没有从前那么大能耐了，所以来的人应该不会非常多。
上半身离开棺液之后，她的左眼眶一圈传来了针扎一般的疼痛，不过她现在五感已经被冻的有些麻木了，眼睛上的痛感并不十分鲜明。
有人朝她拉起了弓。
刚刚的光芒实在是太过慑人，这些人暂时没有靠近的胆子，而是先用弓箭来试探她。
周问月没什么实感地看着至少二十把弓被架起来，冷锐的箭头对准自己。
这要是全扎中了不死也得半残啊。
她叹了口气，重新打开了手环程序。
变故，也是在这近乎生死的一刹那发生的。
有一个人，周问月刻意不去想，但是每次她叫自己忽略他的时候，又会在某个地方，看见这个人在默默注视自己。
其实如果这次这个人不来，或者他叫别人来，都可以让周问月在以后的时间里有劝说自己放弃的理由。
但是他来了。
那些黑色的影子瘫倒下去的速度很快，取代他们的是另一个沉默的人影，这个人影周围到处都是尸体，脚下的血浓稠地就像半干透了的猩红色糖浆。
他手里的刀似乎有了灵魂，周问月只能见到一片如同镜面反射一般的光亮。
这就像是一场屠杀默剧，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她的心脏却兴奋地鼓动了起来。
影子的轮廓逐渐清晰，她看见了许岱已经被撕裂的外袍和露出的一部分身体。
送葬的服装要求必须是浑身着白，许岱的这件衣服，却分明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他用刀撑着自己，上半身只剩下一件鲜红的单衣，身上那些淋漓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半扎在脑后的发丝已经散了开来，那双望向她的眼睛，神色近乎涣散，但视线落在她身上，却是温和的。
“许岱。”周问月哑着声音，轻轻喊道。
男人默默地坐到她的棺材边，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就是他应答的这一声，让周问月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种笃定的情绪。
他一个人追到这里来，她现在也动不了地方，就只能这样作个伴说说话了。
她努力伸出手，帮他理了一下被血浸透的头发，用一种闲谈的语气说：“你看到刚才的激光了吗？”
许岱没有避开她的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我做的。”周问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人。”
没有人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忐忑，许岱侧了侧头，似乎在思考。
“很久是多久？”
终于，他问。
“大概有一千年吧。”周问月笑了起来，轻轻拍拍许岱没有受伤的地方，“你身上还好吗？能转过来看着我吗？”
青年依言转过身，周问月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酝酿的东西一向都是平静的，但是这个时候，周问月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他的血和死去的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从他的眼眶上流过，浸湿了他的眼球，又往下从他的脸颊上滴落，就好像眼泪一样。
“你很伤心吗？许岱。”周问月用手慢慢抚了抚对方的眼眶，那双眼睛里的难过仿佛要溢出来了。
许岱眨了眨眼，说：“你在这里受了很多伤。”
“踏上旅途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受伤的准备了。”周问月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惊讶？”
眼前的人愣了一愣，似乎没意识到为什么要惊讶：“你来这里的时候，带来了流星。”
周问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传说，有些特殊的人降临在世界上的时候，上天会用异常的景象预示这个人的到来，她也是后来才知晓，她第一天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雪停之后，有一场百年难逢的流星雨。
他从一开始，就把周问月当成了那个“特殊的人”。
“如果我说那只是巧合呢。”周问月故作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许岱说，“只是我每次看见流星，都会想到你。”
遥远的云端，闪烁的星星，许岱幼时曾经奔驰在雪域的夜空之下，追逐流星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后来也仅仅是站在原地回望那明亮的拖尾，看着它从暮色中一闪而过。
“会想到我？”周问月被他逗笑了，“为什么？”
许岱不说话了。
周问月从他的沉默当中悟出了一丝隐喻。
“你觉得我会离开？”她不打算和他一起沉默。
“我不知道。”许岱说，“但是你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家不在这。”
他定定地看着周问月。
“那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周问月凑近了他，许岱在这个时候偏过了头，眼神有些闪躲。
她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没有。”
她还没问是什么类型的想法呢。
看他这幅拒绝交流的样子，周问月心里燃起了一阵隐秘的畅快，似乎有人在她心里吹起了一只气球。
“许岱，我的手现在很痛。”她清了清喉咙，故意说道，果不其然，青年的身躯微微顿了顿，他又转了回来，示意她把手递给他。
周问月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在他皱着眉查看的时候，她托住他的脸，突然但轻柔地，给了他一个吻。
她凝视着许岱的双眼，里面有她自己的倒影。
“我对你有别的想法，我喜欢你，许岱。”她听见自己说。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短，周问月唇角含着笑，抱着一种逗弄小动物的心思离开那两片薄薄的唇。
但是，许岱几乎是瞬间就反扑了回来，他咬住了周问月的嘴唇，嘶哑的气声低低地漏出来：“我——”
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那个“我”字之后的内容，周问月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身上的伤口在痛吗？
他半跪起来把她抱住，这个怀抱很轻很轻，周问月听见他低低的话语，像一根羽毛在挠着她的耳廓，又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周问月重复道，“我钟意你。”
她感觉到，许岱抱着她的手圈紧了。
风沙起了，周问月眯起眼睛，听见青年低低的话语，混杂在风声中，有些含糊和混乱：“你不是来找人的吗？”
“我要找的人是你啊。”周问月说，她手脚的冰冷更甚，这冷意又让人产生了一种仿佛周身浴火的灼痛。
她更抱紧了身前的青年，尽力挤出愉快轻松的语调，和他说：“许岱……再拥抱一下吧。”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手上的手环，那冰冷的倒计时还在静静地流动着，许岱的手搭在那一串数字上轻轻地摩挲。
周问月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白泷雪山那个关于前世今生的传说。
也许她的前世今生，就浓缩在眼前这一幕上了。
阎罗天由当时的祭司台秘密选拔，挑选出来的孩子要经过从小的严酷训练，但当时已经五岁的许岱有许多东西没有接触过，因此他需要更多适应的时间。
而某一天，他们在雪山深处出现了意外，许岱在雪崩后失踪。
当时，许岱身上已经有很多暗伤，所以负责他的那个巫祝觉得，他应该是活不了了。
但是三个月之后，他奇迹般回来了，给他带路的是一只鹰，而他的左眼眶上，留下了一道像是杜鹃花纹路的伤痕。
而且，自此以后，他的身体暗伤痊愈了，甚至开始发生一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奇妙变化，这种变化，让当时的祭司台认定了某些事情。
比如，某种神奇药物的存在。
当年那个皇帝带走的女人设立了观星台，里面留存的东西很多都是从寒城内将死的老人口中整理出来的，人死之后这些文书就成了孤本，随着后来的一场大火被焚毁。
世界上留存了最多白泷寒城历史记录的地方被销毁，一切资料记载断代，更多的信息同这个女人一起被带进了大越皇帝的无极宫。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巧合，但过了这么多年，开始有人发觉，这也许也在那个皇帝的考量之中。
也许皇帝曾经发现过白泷的秘密，但他选择了缄默。
“寒城的王墓，从前是有人生活的。”这个声音说，“但是后来，那些守墓的人大部分悄无声息死在了里面。”
“傩难很幸运，他进去的时候，也许见到了最后一位守墓人，然后被托付了一些东西。”
周问月就这么撑着，一边听着这个人讲故事似的讲话，一边让自己的脑子稍微冷静一下。
这个说话的人想必是祭司台里位置很高的人了，不过周问月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而且，他只说许岱身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却并没有说这个变化的方向是好还是坏。
一个古老的坟墓当中有什么会造成人变化的科学依据吗？通过病毒感染？就像她现在身上带的那种一样？
周问月有点想不通，但这也是这种古代巫术一样的东西会让人感到奇妙和可怕的地方。
“长官，这就是为什么这具棺材会在这里了，当时被托付给傩难的东西，现在正在我们手上。”冷不丁地，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把棺材移交到都护府之后，再转运到无极宫里，等殿下归来吧。”
“为什么是一具棺材？”终于有人回应了这个沉闷的声音。
“因为里面有东西不能出来。”沉闷声音回答，“它只能泡在棺液里，才能保持对殿下有用。”
“如果打开了呢？”
“会变成癫奴。”沉闷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又补充道，“如果带不回去，把血带走也可以，但是血要活的。”
谈话声终于安静了下来。
周问月轻轻伸手摁了摁自己的心脏，它还在那里平稳地跳动着。
但是，从这一段谈话里，周问月捕捉到了一段信息——如果她离开这具棺材，很可能会当场变成癫奴。
也就是说，这些棺液是催化剂，也是抑制剂，可以让人的状态保持在变成怪物之前的一个临界点，不能出棺材，意思就是不能打破这个平衡，这让周问月觉得有些想笑，但是又不由得觉得窒息。
她乐观地想，一辈子能当一回活死人也算是很新奇的体验了，也许以后回去了还能和别人炫耀一下呢。
棺液又打了个旋，棺木开始轻微抖动，她听到了一串杂乱的马蹄声，混杂着马奔跑时的嘶叫。
“警戒，有人来了！”周围突然响起密集的人声。
周问月还没搞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随即，棺材的震动幅度变大，周问月猛然脑瓜向前一碰，疼的眼前一黑的同时感觉天旋地转——这些人肯定只把黑玉的薄胎从棺椁里挖出来，这棺材壁并没有非常厚实，撞击的感觉异常鲜明。
不是、棺材里装的又不是真的死人啊！！
随着“砰——”的一声，周问月周身一阵失重，她敢肯定，她乘坐的这抬棺材已经飞了出去。
这是什么新型棺材过山车。
周问月迅速双手抱头。
她仿佛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在棺材里左右腾挪，棺材猛地撞到地上竟然没碎，随即，棺身开始一阵翻滚，周问月闭着眼睛头昏脑花地在棺材里大喘气。
我以后再也不坐过山车了。
好不容易等到翻滚停了下来，周问月往四周一撑，发现除了自己搞出来的那条缝，这个棺材的气闭性在被挖出来后还保持在了一个惊人的水准，棺液竟然没漏出去多少。
这惊人的气闭性造成了眼下最急迫的问题——她真的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撞疼的地方，又呸呸呸了几口，她身上被沾得湿湿黏黏的，但是却并不寒冷，反而有种怪异的温暖。
是直接在棺材里憋死还是踹开棺材，周问月想也没想直接选了后者。
毕竟她听到的只是说不能离开棺液，哪怕她把盖儿打开透个气，她自己还躺在里面泡着应该也行吧。
周问月一抹脸，半屈腿准备试试蹬开棺材盖。
但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声非常清晰的“咔嚓”声。
从棺材外传进来的声音总是带着沉闷的，但这一声却好似直接在她耳边响起，周问月眼神一凝，赶忙把自己恢复成一具直挺挺的尸体样子，在棺材里面躺好。
那些棺液将她浸没，她的头部枕着从棺材底部凸出的部分，刚好能把脸露出液面。
有人从外面把盖子打开了。
风紧跟着滑动的盖子吹了进来，一阵莫大的寒冷突然从周问月的脚底蔓延而上。
这样的寒冷让她一瞬间有种被烈火灼烧的感觉，但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她能感觉到，她旁边有人，还不止一个，在看到她之后，他们都轻轻抽了一口气。
“如果带不回去，血也是有用的。”有人说。
周问月感到一只手摸到了自己的脸上，手指的触感十分粗糙，在一直触摸到她鼻下试探过鼻息之后，这只手收了回去。
“真的还活着。”这个人说，“看样子殿下的计划成功了。”
“现在说还太早了，在那个人追上来之前，赶紧动手吧。”
随即，一只仿佛被钢铁铸就的手臂捉住了周问月的脖子，她的半个身体都被悬空提了起来，空旷的空间里，周问月只能听见自己逐渐剧烈起来的喘息声。
近处，传来刀出鞘的声音。
周问月感觉自己的脖子毛毛的，看样子他们是准备直接往她的大动脉砍了。
她压抑着自己一直闭眼保持着安静，直到听到挥刀的声音。
捏着她的男人突然看见，面前这具只有呼吸声的“尸体”，睁开了眼睛。
一双明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瞳仁浸着水光，带着笑容直视着他。
男人心里猛然一跳，手里的刀顺势挥下，眼前却燃起一阵剧烈的白色闪光。
他们曾经在深夜见过这样的闪光，雪域月明星稀的夜晚，会有托着这样光芒的星子从天边坠落。
就在一瞬间，眼前四五具焦黑的尸体直接翻倒进了棺木中，身下那一池棺液被血染的发黑，周问月浑身狼狈地瘫在原地，大口大口急促地喘着气。
四周一片寂静，她身上冷的发抖，更糟糕的是，她一动，就察觉到了一丝十分隐秘的不对劲。
那是一种仿佛力气被抽去的无力感，周问月感觉自己身上无比地空虚，体力耗尽，她不再有一分力气向前挪动哪怕一步。
她手上的手环已经有点烫手了，示警灯一闪一闪，周问月虚弱地笑了笑，反而握紧了那滚烫的手环，抬头望，她所处的地方是一个背坡，月亮正从坡上慢慢地爬上来。
刚才的动静就好像是黑暗丛林中吸引危险动物的火光，从月亮升起的坡上，开始冒出人的影子，一个两个三个，一群冷黢黢的黑影，他们带着装备精良的马，在坡顶从上往下俯视她。
周问月勉强认出来，这是白泷都护府的人，看样子这就是郑明熙的底牌，她盘腿坐在棺材里，漫不经心地想，现在大越在白泷设的都护府应该没有从前那么大能耐了，所以来的人应该不会非常多。
上半身离开棺液之后，她的左眼眶一圈传来了针扎一般的疼痛，不过她现在五感已经被冻的有些麻木了，眼睛上的痛感并不十分鲜明。
有人朝她拉起了弓。
刚刚的光芒实在是太过慑人，这些人暂时没有靠近的胆子，而是先用弓箭来试探她。
周问月没什么实感地看着至少二十把弓被架起来，冷锐的箭头对准自己。
这要是全扎中了不死也得半残啊。
她叹了口气，重新打开了手环程序。
变故，也是在这近乎生死的一刹那发生的。
有一个人，周问月刻意不去想，但是每次她叫自己忽略他的时候，又会在某个地方，看见这个人在默默注视自己。
其实如果这次这个人不来，或者他叫别人来，都可以让周问月在以后的时间里有劝说自己放弃的理由。
但是他来了。
那些黑色的影子瘫倒下去的速度很快，取代他们的是另一个沉默的人影，这个人影周围到处都是尸体，脚下的血浓稠地就像半干透了的猩红色糖浆。
他手里的刀似乎有了灵魂，周问月只能见到一片如同镜面反射一般的光亮。
这就像是一场屠杀默剧，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她的心脏却兴奋地鼓动了起来。
影子的轮廓逐渐清晰，她看见了许岱已经被撕裂的外袍和露出的一部分身体。
送葬的服装要求必须是浑身着白，许岱的这件衣服，却分明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他用刀撑着自己，上半身只剩下一件鲜红的单衣，身上那些淋漓的伤口，血流如注。
他半扎在脑后的发丝已经散了开来，那双望向她的眼睛，神色近乎涣散，但视线落在她身上，却是温和的。
“许岱。”周问月哑着声音，轻轻喊道。
男人默默地坐到她的棺材边，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就是他应答的这一声，让周问月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种笃定的情绪。
他一个人追到这里来，她现在也动不了地方，就只能这样作个伴说说话了。
她努力伸出手，帮他理了一下被血浸透的头发，用一种闲谈的语气说：“你看到刚才的激光了吗？”
许岱没有避开她的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我做的。”周问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人。”
没有人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忐忑，许岱侧了侧头，似乎在思考。
“很久是多久？”
终于，他问。
“大概有一千年吧。”周问月笑了起来，轻轻拍拍许岱没有受伤的地方，“你身上还好吗？能转过来看着我吗？”
青年依言转过身，周问月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酝酿的东西一向都是平静的，但是这个时候，周问月看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他的血和死去的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从他的眼眶上流过，浸湿了他的眼球，又往下从他的脸颊上滴落，就好像眼泪一样。
“你很伤心吗？许岱。”周问月用手慢慢抚了抚对方的眼眶，那双眼睛里的难过仿佛要溢出来了。
许岱眨了眨眼，说：“你在这里受了很多伤。”
“踏上旅途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受伤的准备了。”周问月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惊讶？”
眼前的人愣了一愣，似乎没意识到为什么要惊讶：“你来这里的时候，带来了流星。”
周问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传说，有些特殊的人降临在世界上的时候，上天会用异常的景象预示这个人的到来，她也是后来才知晓，她第一天来到这里的那天，晚上雪停之后，有一场百年难逢的流星雨。
他从一开始，就把周问月当成了那个“特殊的人”。
“如果我说那只是巧合呢。”周问月故作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许岱说，“只是我每次看见流星，都会想到你。”
遥远的云端，闪烁的星星，许岱幼时曾经奔驰在雪域的夜空之下，追逐流星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后来也仅仅是站在原地回望那明亮的拖尾，看着它从暮色中一闪而过。
“会想到我？”周问月被他逗笑了，“为什么？”
许岱不说话了。
周问月从他的沉默当中悟出了一丝隐喻。
“你觉得我会离开？”她不打算和他一起沉默。
“我不知道。”许岱说，“但是你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家不在这。”
他定定地看着周问月。
“那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想法？”周问月凑近了他，许岱在这个时候偏过了头，眼神有些闪躲。
她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没有。”
她还没问是什么类型的想法呢。
看他这幅拒绝交流的样子，周问月心里燃起了一阵隐秘的畅快，似乎有人在她心里吹起了一只气球。
“许岱，我的手现在很痛。”她清了清喉咙，故意说道，果不其然，青年的身躯微微顿了顿，他又转了回来，示意她把手递给他。
周问月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在他皱着眉查看的时候，她托住他的脸，突然但轻柔地，给了他一个吻。
她凝视着许岱的双眼，里面有她自己的倒影。
“我对你有别的想法，我喜欢你，许岱。”她听见自己说。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短，周问月唇角含着笑，抱着一种逗弄小动物的心思离开那两片薄薄的唇。
但是，许岱几乎是瞬间就反扑了回来，他咬住了周问月的嘴唇，嘶哑的气声低低地漏出来：“我——”
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那个“我”字之后的内容，周问月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身上的伤口在痛吗？
他半跪起来把她抱住，这个怀抱很轻很轻，周问月听见他低低的话语，像一根羽毛在挠着她的耳廓，又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周问月重复道，“我钟意你。”
她感觉到，许岱抱着她的手圈紧了。
风沙起了，周问月眯起眼睛，听见青年低低的话语，混杂在风声中，有些含糊和混乱：“你不是来找人的吗？”
“我要找的人是你啊。”周问月说，她手脚的冰冷更甚，这冷意又让人产生了一种仿佛周身浴火的灼痛。
她更抱紧了身前的青年，尽力挤出愉快轻松的语调，和他说：“许岱……再拥抱一下吧。”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手上的手环，那冰冷的倒计时还在静静地流动着，许岱的手搭在那一串数字上轻轻地摩挲。
周问月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白泷雪山那个关于前世今生的传说。
也许她的前世今生，就浓缩在眼前这一幕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