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没意识到,蓝湖边竟然有这么多人。

    马蹄声音太大,周问月干脆把马背行李里的长弓和羽箭拿走,自己下来走路。

    她在一块石头后边猫着,可以看见,此时,在湖边上还有约莫八号人。

    他们身上的衣裳都是统一的样式统一的颜色,皮袍在光下呈现出一种烨烨的黑。

    这些人呈圆形发散开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刀,将中间的一座小山似的凸起团团围住。

    周问月眯了眯眼,她看不清中间那是什么。

    但随即,有什么东西动了。

    周问月当即瞪大了眼睛。

    从那个小山包里,竟然爬出来一个少年。

    他手上提着一柄已经被血染红的长刀,背后背着一个方形的包裹,一边一脚把脚边堆积的尸体踹倒,一边用手边的刀撑着自己。

    中间那座小山包,是人的尸体堆成的,血正在慢慢地从尸堆里流出来。

    虽然死了不少人,但包围圈依旧在往里缩进,少年的双目血红,眉头微蹙,眸子里满是隐忍的凶狠和暴戾。

    周问月很少见他这个样子。

    蓝湖边的冰还没有解冻,吹面而来的风刮的人脸生疼,她似乎从这风中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铁锈味。

    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再次握住了刀,准备反击。

    “他在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周问月身后突然炸出一道喊声。

    她汗毛直竖,抬头就看见一匹马从头顶飞跃而过,马背上的人身着绸衣,脖颈间的羊骨松石项链顺着他过大的动作幅度飞了起来。

    他张弓拉箭,对准了那少年。

    但是,周问月比这人更快。

    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毫不迟疑地掏箭拉弓,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手中的长弓穿出,以一种非常近的距离,直接刺进了马腹。

    滚热的血喷了她一身。

    那匹马双膝一跪,马上的人直接连人带弓摔飞了出去,一时间在湖上滚出老远。

    这个时候,周问月的眼睛里有着她自己也没有发觉的狠意。

    随着刚才那人的喝声,后面闻声跟上来了四五个人,周问月迅速跨出身去,提着弓拦在这些人身前。

    “各位止步。”她站在石边一身血红,眼神冷的吓人。

    为首的男子是个大越人,正巧还是开始祭典前和她搭讪过的那个。

    他明显认出了她来,抬手让后边的人把刀具直接亮出来,又御马上前,扯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小美人,往后稍稍,刀剑无眼,怕伤到你。”

    “这句话我也还给你。”

    周问月没什么耐心再和他打机锋,直接冷声说。

    她出声的同时,手中瞬时搭弓,两发凌厉羽箭直接破空而出,命中马腿,中箭的马霎时间软倒下去,周围马匹瞬间惊马,一下四散。

    那男子极其狼狈地滚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这大越男子身后的那些人也直接弃马,举着刀冲周问月砍过来。

    她一人赏了一颗雾弹和一个脑瓜崩。

    周问月解决完眼前的问题,反过身朝许岱的方向跑。

    只见少年横刀于身前,以一种自毁一般的气势,开始完全不设防地向外突围。

    举手间,他十分惊险地取走了两人的性命,但与之相对的,他的身上也多出了数道血淋淋的豁口。

    他背后的包裹掉了下来,摔在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

    包裹里的木盒子也被摔开,洒出来的竟然是一团灰白色的骨灰。

    周问月搭着弓直接又解决掉了两个人,然后,她看着许岱两刀直接砍掉了剩下人的头颅。

    那两个头骨碌碌地滑远了,但血溅了他一身。

    他剧烈地喘着气,脸上沾着鲜红的血,像看陌生人一样,冷冷地看向她。

    “离开这里。”他看起来已经意识不清了,但还是往前一步护在那些骨灰前面,用一种粗哑的声音警告周问月,“别动我的东西。”

    周问月无言。

    她从地上捡了把刀,然后直视着许岱的眼睛,把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割断了。

    串着的珠子直接崩散开来,一地清脆的碰响。

    “我不会动。”周问月把刀扔掉,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也不走。”

    “你到底是谁?”他紧追着问。

    “周问月。”她说,“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少年抿唇,眼神依旧冷淡,重复道:“我不信你。”

    他的眼睛此刻就如同脚下未化冻的冰湖,里面朔风吹拂,大雪漫天。

    周问月看着他。

    他现在明明只有十几岁,还有那么漫长、那么艰难的岁月要度过。

    他每天在想什么?他每天在做什么?他是否会有一个瞬间感受得到快乐和愉悦?

    这些从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

    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只有他自己。

    周问月慢慢走上前去,许岱对着她举起了刀:“不许……靠近。”

    “我们一起把骨灰收起来。”她笑着说,身体往前,脖颈已经微微触到刀尖,“然后,给我看看你的伤吧。”

    少年发出一声粗喘,再也握不住手里的刀,周问月顺势张开手臂,把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

    她觉得这一刻,自己似乎抱住了一只遍体鳞伤的小猫。

    “我叫……许岱。”少年闷闷地出声。

    “嗯,我知道了。”她一边笑,一边悄悄地擦掉自己的眼泪,说。

    又像是上回一样,周问月背着许岱,走回神宫。

    之前给他缝合的伤口裂开了,周问月给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从许岱素来平静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诡异的不自然。

    但这种不自然很快就消失了,就像是一个错觉。

    而且,非常神奇的是,这一路上竟然没有人再来找麻烦。

    她隐隐觉得,也许是有人故意给他们清出来了一条路,但这也没什么,不管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重点是赶紧把人带去养伤。

    为了找点话说,周问月又开始编“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王子的故事”,许岱趴在她背上,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开心?”周问月故事编到一半编不下去了,边走边问许岱。

    她感觉到背后的脑袋晃了晃,但是没回答她。

    好吧……

    她微微喘气,也不再说话。

    *

    神宫里的小巫祝遥遥地见到,从雪山深处走出来一个影子,是一个女子背着一个少年。

    这个女子,她来庙里捐过经幡。

    “萨满度尊者!”小巫祝回头喊,“傩难冕下回来了。”

    萨满度闻声走出来,看着那个气质很特别的大越女子气喘吁吁地跨过门槛,把少年小心地给旁边人。

    随后,女子抓起了边上准备好的水壶,往嘴边一递。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走到她的身后,出声:“姑娘。”

    周问月差点被吓了一跳,转过身,便看见之前来的时候招待她的那个巫祝,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上师。”周问月放下水壶,“我能问问许……傩难他为什么会在雪山上遇到危险吗?”

    “因为他想要坛子里的东西。”巫祝说,“那坛子里装的是从前大越皇帝黑骑兵的骨灰,死在战场之后,没有殓尸,被运进了祭司台。”

    “他想要带走那些骨灰,就要想办法让它从祭司台里流出来。”巫祝轻轻说,“然后,由他顶替那个护宝的奴隶。”

    周问月怔了一瞬,许岱的身份相当敏感,这样子无疑是将自己暴露在了知道他底细的人面前,甚至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杀死他的理由。

    “上师不属于祭司台?”她侧头问。

    “我只是一个出来修行的普通人。”巫祝笑了。

    “那——上师认识萨满度尊者吗?”她问,“有人想要萨满度尊者去杀他。”

    “我就叫萨满度。”巫祝说。

    周问月的表情变了。

    “这是我和他们的一些陈年旧事,但我无意取他性命。”萨满度的语调依旧不急不缓,“我觉得,他心里太苦了。”

    他望向周问月的表情,有一种长辈的柔和:“我知道他的故乡并不在寒城,他也许一辈子都要背负屈辱,不能再归去,但是,他的心和他的眼睛已经感觉不到、看不到他自己。”

    “这并不对。”萨满度说,“他的母亲把他送到这里来,本意是想让他幸福安宁地长大的。”

    “那尊者觉得,我能做什么?”周问月轻轻地问。

    “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他答。

    *

    萨满度在接到寒城卫队要他暗杀许岱的命令之后,便默默收拾了东西,只身进入了更深的雪山,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许岱则带着她和那头白色的驯鹿,也一同进入了深林。

    名义上是为了自我规训,但回忆起来,那也是一段少有的幸福时光。

    虽然,许岱的性格一如既往的沉默,周问月在这个时候,只能用一些相对原始的办法去向他表达自己的善意,和他相处。

    比如,化身无情的夸夸机器——但很多时候周问月的马屁都会拍到马腿上,收获少年淡淡的、无奈的凝视。

    她也不再藏着掖着,就告诉他我是一千五百好几十年以后的人,你是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还不知道要祖到第几辈子去。

    少年听完之后也没觉得她是不是有病,只是反问了她一句话。

    他问周问月:“你到这里来,还能回家吗?”

    周问月说:“能啊。”

    许岱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他说:“那就好。”

    周问月从他几个字的回答中感觉到了一种哀切,因为她眼前的这个人,是再也没有家了的。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模样,往昔的时光流过,留下的只有几个名字和一些模糊的印象。

    但那个骑着白鹿在林间跳跃的少年,眼角眉梢的神色虽然还是淡淡的,和从前相比,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眼睛里的那片冰湖悄悄地化冻,有了更多东西的倒映。

    许岱带着周问月去了他的小秘密基地——雪山中一片小小的坟场。

    那里朝着大越的方向,一个个小土包里,全部都是客死异乡的大越士兵。

    “你想回去大越吗?”周问月问许岱。

    “我只是想带着他们回去。”许岱老老实实地答。

    “那你呢?”

    “到了那个时候,我可能会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吧。”他回答。

    *

    她离开的时候,和许岱说,她以后还会再来的。

    当然,隐瞒了中间相隔的时间跨度,下次遇到许岱遇到的她,可能就是那个年轻一些的她。

    许岱沉默了一下,说好。

    她以为他接受很良好,但是当回归程序开启,光线亮起的时候,她第一次看见了少年通红的眼眶。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许岱可能并不认为她还会再回来。

    她在他眼里应该已经变成一个大骗子了。

    少年望着她的眼神有一种惊人的执拗,她看见他死死地攥着拳头,一些亮晶晶的眼泪从许岱的脸颊上滑落下来,许岱本人看起来竟然还无知无觉。

    即使是这样,他最后还是乖乖地和她说:“再见。”

    啊真的不是人啊……她在心中暗骂自己。

    最后三秒钟,周问月提起一股牛劲冲到他面前,狠狠地啃了一口少年的脸颊肉。

    用了点力气,可能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许岱脸上顶着她的牙印,听见她怒气冲冲地在他耳边宣布:“你以后就来我家!等着,我把彩礼通通准备好!”

    那是热闹的一天。

    也是寂静的一天。

    许岱在山巅坐了一整天之后才离开,回到神宫里的时候,也没有特意处理脸上的牙印。

    “通知迦南部,我要见迦南王。”他跨入静室,吩咐一个小巫祝,对方领命离开了。

    随即,他想起周问月在树上挂的那道经幡,便起身出门,灵活地上了树。

    他找到她写的那句话时,阳光正好。

    “希望许岱能在未来的每一天,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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