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雨,似天公倾盆。

    日冕宽衣敞襟,漫步而出。

    他的目光在昏黑的室内锁定金簪,在她的面上逡巡而过。他噙着坏坏的笑,一掀披在身上的红绸长袍坐于上位,随他的动作,白色的内衫敞得越发开,露出强壮的腹肌。

    “今日的清心馆蓬荜生辉,迎来一只被大雨打湿的落魄凤凰。清儒,百姓怎么说凤凰和鸡来着?”

    “馆主,落地凤凰不如鸡,老虎离山被犬欺。”清儒浅声回道。

    日冕直接呸他一声,骂骂咧咧道:“臭蛋清儒,趁机骂你馆主。莫不是摔跤输了不服气?你说谁是鸡,谁是犬?”

    清儒抿唇,也不害怕日冕发怒。

    他就这样清清爽爽地看向镇定自若的金簪。这只落魄的凤凰,既无女子见男子敞胸的羞怯或花痴,也无男子见强壮之人的自卑或嫉妒。

    他觉得很有趣,笑道:“馆主,一朝凤凰毛长齐,凤凰还是凤凰,鸡可还是鸡。”此言既出,表明他已经喜欢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子。

    日冕就笑,笑得老大声。

    他的目光也落在金簪的身上,瞧她一成不变的脸色,啧啧两声道:“只你嘴贫。如今,这凤凰落地,你来说,我是欺……还是不欺啊?”

    清儒沉吟一番,上前向金簪行礼。

    他问一句:“曾经轩辕氏乃天地独一的皇族,清儒替大家问一句:敢问轩辕姑娘,此后的天下,姓什么?”

    金簪心中的气节因此言冉冉升起,而且,她洞悉清儒话里有话。

    除此外,她还是第一次被人称呼为轩辕姑娘。

    她举臂回拜,俯首再仰,目光坚定道:“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轩辕氏的天下。吾名轩辕金簪,一只被风卷浪推的落魄鸟儿,却也想为这乱世黎民搏一份安定。”

    “呵呵呵……哈哈哈哈……”

    日冕从位置上站起,叉腰大笑着,向大言不惭的金簪道,“大周亡于你手,世人怎敢再轻信于你。”

    金簪默然。殇国女帝,何来颜面?

    她绕过含笑的清儒,站至日冕的身前。

    曾经,她面对轩辕紫琴,说他是轩辕氏而遭拒绝。

    面对日冕,金簪已经彻底明白,姓氏在这些人的眼里早已不值一提。

    若以前她为轩辕氏的高贵自傲,如今,她更知道,姓氏只是黎民百姓中的一个代号,赵钱孙李,无一不同。

    这些人,他们重得是天下黎民。

    金簪以微笑自讥,逐字清晰道:“你说得不错。我无余言说服你。但是,若你所求与我所愿一致,金簪希望能同袍而行。”

    日冕的神色微微肃正,随即又转向身边的几人,朝他们哈哈大笑。但是,清儒等人并未奉陪而笑,他们有各自的想法。

    日冕笑歇,摇了下颚,见金簪不退,就道:“你一女子说与人同袍。我会以为,以你的身份要娶我为夫。”

    金簪的眸里露了笑意。

    她举手在前,掬礼言道:“若先生所求如我先前所言,是为乱世黎民搏一份安定,为驱除占据西六府三城、奴隶周人的雪狼国人。那么,先生与我就能同袍共行。

    百姓,有他们自己的姓氏,不为任何人之奴隶。”

    日冕终于肃正脸色,坚韧的目光瞧入金簪的眼。

    同袍,为战友。

    这个女人一定不知道,九年前的登令楼下,日冕也带清儒在那观舞。

    她曾经放言:“此生夺回西六府三城,驱摩尔狼人于天阙山外。”

    此时,这位女帝的目光与那时十五岁的她一样坚韧,更多是岁月沉淀后的豁达和坚贞。

    日冕忽然侧头,朝清儒道:“哎呀,这要是个男子,我得拉着他上校场好好摔一跤。这是个姑娘,咋整?”

    金簪的眸光露曦,笑道:“即使女子,又为同袍,自可与你一战。”

    日冕咯噔下,诧异道:“你当真?君……无戏言。”

    “言若九鼎。”金簪回道。

    清儒低低地笑起来,吐槽道:“馆主爱面子的毛病又犯了。”

    “你若胜我。我为你轩辕铁甲第一营,奇袭营。”日冕朝清儒甩了下手,忽然对金簪道。

    金簪裂开唇齿,莞尔道:“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日冕扬手做请,又道,“清儒,将人喊齐全,特别是营房里那两位丧家犬。我要让小子们瞧清楚,登令楼一箭,此女是如何令被赐九锡大礼的风太宰无息丧命。”

    金簪的脚步微动,与日冕洞悉的眼神对上。他意味深长,她安之若素。两人并行前往清心馆的后院。

    从清心馆的后宅院门穿过一排密实的雪松,即是一片偌大的沙地校场。

    两侧廊下摆满刀枪剑戟、十八样兵器。

    场地中还有一群赤膊男子在暴雨中挥拳练阵,呼呵声穿过雨幕直灌入耳,在如今的胜城里别树一帜。

    清儒又带六人过来,纷纷向日冕行礼。

    这些人大声道:“馆主。”

    场地中操练的三十于人也立正收队,穿过雨帘到达日冕跟前。

    他们拱手,齐声道:“馆主。”

    日冕摆手,朝身侧览尽众人的金簪道:“如何?雨中角斗。若你胜出,馆内五十一人均可为你马前卒。他们……不,我们各个骁勇善战,可一挡百,为你先锋。”

    金簪的心是激动的,面上是平静的。

    她低首一身累赘的裙衫,直接抽掉腰带。

    雨中的赤膊男人们纷纷露出诧异,赶紧背过身。

    清儒所带的人也都立时转过身去,其中名唤清雅的人没有,而且她环顾四周瞪向转得慢的男人。

    日冕也背过身,笑道:“你……不用,动不动就脱衣吧?”

    金簪无言,捞起不知谁得一件短打穿在身上,拿腰带一扎就是武功服。她又抽掉累赘的钗饰,只将那根枣木簪从怀里拿出来插在简简单单的发髻上。

    她手握轩辕短/枪,踏步进入雨幕,回首一群目光精湛的男人,朝目露担忧的行如颔首,边道:“你们谁上?”

    三十人里站出一个矮个子男人,一身肌理衬得人像是个金刚娃娃。

    他高声道:“某叫袁纲,兄弟里最弱得一位。虽守礼不打姑娘,但为同袍,就是交付后背的战友。某愿意为兄弟们一试姑娘的本事。”

    飘泊的大雨击打在金簪的身上,雨线从她的长睫、脸颊滑落成细瀑,落在沙上,溅起珠子。

    她毫不迟疑地旋长轩辕枪,在此人诧异的目光下,铿锵道:“来吧。”

    袁纲上前,被兄弟们群嘲。

    “袁纲,你打姑娘。”

    “袁纲,你赢了也胜之不武啊。”

    “我说你真上去呀?”

    ……

    袁纲听着身后吧唧吧唧的废话,愤怒地转头大吼:“若是此人连这点风雨都受不住、一拳头挺不下,我们要替这种胆小怯弱之人卖命吗?此时,她在你们眼里是女人,而在战场上的我的眼里……”

    他转头望向毫不退却的金簪,高声道,“她是一名战士。”

    说完,赤手空拳,破开雨幕向金簪的肚腹击打过去。

    金簪很难避开此拳,但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她往后退一步,握枪之手横移直刺,目标:袁纲的脖子。

    袁纲本也没觉得这普通的一枪能有多大力量。他矮身避开时被枪横扫,才觉察出击打在腰间的份量。他毛估了下,没有一旦百斤之重,但也有两钧六十斤的力。

    他就地一滚,沾了满身的沙水再次袭向金簪,直奔脚踝。

    金簪旋步后撤,犹如舞蹈。

    她心中清楚,躺榻九年,终是不如以前灵活。即使金蝉蛊王令身体停留在巅峰,却让力量固缚在丹田、肌体。

    她避开袁纲滚地袭来的招数,长/枪化为短/枪,转刺他的后背。

    袁纲往外滚,避开灵巧的背刺,重新站起身。

    有人喊:“袁纲,你就仗着人矮欺负人姑娘。你老滚着打,谁打得到你。”

    “除非她能将你掼起来砸了。”

    ……

    袁纲呸出口中的泥沙雨水,盯在金簪手中再次化长的轩辕枪。

    “你别听他们,以你60来斤的力量,根本做不到将我百多斤的人撬起来。”

    “是么。”金簪微微一笑,旋枪主动上前。

    袁纲往后一退,试图空手抓她手中的长枪,却发现枪尖破水,横扫之力有声,不亚于百斤份量。

    他旋手贴枪杆,却被一捧水蒙双眸。

    在他失神得刹那,只觉得肩背上砸落两旦之力,让他一下子单膝跪在沙地雨坑。

    周遭一片寂静,只余落雨溅沙声。

    金簪轻轻地呼气,旋脚后侧一步,指尖扣枪身,再次缩短轩辕枪,旋置于身侧。

    果如阿乐所言,《轩辕诀》的力被禁锢在体内,若要发挥出来必须以力战力。

    日冕哂笑了声:“凤凰舞枪,不紧不慢,宛如舞蹈。她究竟是怎么炼成枪术?袁纲输得不明不白,恐怕还在发懵。”

    清儒温声应话:“凤凰抓了把衣衫上的雨水,迷了他的眼。而且,相对于袁纲,凤凰的动作也算快。最主要得是凤凰的力量在增强。”

    日冕莞尔,高声道:“袁纲,你退下。清岩,你上。”

    金簪看向从廊下走入雨幕的男子,狠狠地抹把脸上的雨水。

    她旋枪于身后,对他道:“你可以用器。”

    清岩扎紧衣衫,而雨水很快打湿他的身体。贴身的湿衣显露他宽厚的肩背和劲实的腰身。

    他朝金簪用力地拱手,拳、掌撞击出的雨水飞溅四射。他有力道:“不若姑娘扔掉手里的枪。你我比摔跤如何?”

    若不是此人脸上板正,金簪差点以为此人放肆。

    她握紧手里的枪杆,耳闻雷鸣炸响,高声道:“此枪为我命。”

    “那姑娘的命太容易夺了。”

    清岩说完,疾步奔向金簪。一脚横扫,雨沙混团,直扑金簪的脸面。

    金簪后侧,还是被对方的速度和拳击打得直挺挺倒飞出去。

    【好快。】

    “主上?”行如急色,被日冕一把扣在肩头。

    日冕沉声道:“战场上没有那么多救人之举,多得是自救。”

    “你……”行如咬牙,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金簪从沙地上爬起来,浑身沾满湿黏的沙子,又被雨水一把把冲入地。

    她明白了,袁纲这些在练的男人的武力远低于日冕身后这些人,比如清岩就比袁纲强许多等级。

    若是袁纲这等在雨中训练的人可以做百夫长。那么,清岩等人则可以为校尉先锋。

    她将轩辕枪直插沙地,咽下涌上喉口的酸水,高声道:“再来。”

    待清岩冲来,金簪看转时机,碾转沙地,一把握住清岩的臂膀,而后一转……然而,清岩哼笑出声,反手抓住金簪的臂膀,将人提起后砸向沙地。

    金簪闷哼一声,被摔的浑身发麻。幸好,沙地混水,倒也没多疼。

    但是,她有一种外袍被人脱去的耻辱感。

    【男女天然的体差。女子就是弱于男子。】

    【明明打不过,为什么要上?】

    【认输吧,轩辕金簪,你不是他的对手。】

    “不!我……知命不认。”

    她的目光露狠,一拍沙地跳起来,握拳向清岩冲去。

    清岩硬生生挨她一拳,口上道:“不错。”心肺巨震,确有把力气,但是还不够。

    他再次抓住金簪的手腕。

    金簪的左足往后挪,踩出固定身体的坑。

    双手被清岩抓握,对于清岩反向冲击来的力量,金簪试图挡下他的推力。

    金簪咬牙,绷紧周身的肌理,丹府中生出的愤怒伴随一股热力涌动而出。

    双目中的火几要灼烧清岩的灵魂,而且逐渐增强的对抗力让清岩露出诧色。

    清岩在猛然增强的推下,固住身体的腿略一弯曲。

    金簪察觉到他的力量在减弱,运转体内的轩辕诀之力,“啊”得一声,猛得将清岩推出去三步。

    清岩收力,拉住没能收回力量继续前冲的金簪,将她固定住。

    他有礼地放开她的手,复杂地看向金簪。清岩吞口雨水,闷声闷气道:“姑娘,若是你对抗袁纲用得是两旦力。那么,现在你的有五旦力,近五百斤 。”

    金簪呼呼地喘息,走向轩辕枪后拔出来。

    她转身看向廊下的日冕,眸中沉稳的颜色已经变为挑衅,旋枪直指日冕,喘声喊道:“你。”

    “呵……”好一个你。多好的眼神,值得一战。

    日冕朝左右一顾,褪去披挂的红艳外袍。

    他将双手从内衫里抽出来,赤膊进入沙场。他又突兀地顿了下,被人提醒才转身握住清儒递来的长/枪。这一幕颇有几分好笑,看起来是怯与女子对仗。

    他握枪进入雨幕。

    “凤凰,你虽有轩辕诀,但是战术不多。你会输得很惨。”

    金簪无言,脑海里是《轩辕诀》枪术巧字篇。

    她挪脚划半圆,踩实于后,单手曲抓护在身前,一手握住变成中/短长度的轩辕枪在后,摆出主动进攻的招式。

    日冕见她目光坚定,也如她一般摆出进攻的架势。

    他的一双明眸微眯,逐渐凝聚杀气的眼神穿过逐渐变小的阵雨,盯入她的双眸。

    此战,一触即发。

    沙场校地得另一边是一排类似营房的房间。

    窗格后的楚甲子一把抓住凌云的手,低声道:“帮她。”他试着借凌云的手臂和窗格站起来,却失力般跌坐在地。

    他狠狠地砸在不良于行的双腿,贴靠在墙面,失声痛苦。

    凌云一言不发,将楚甲子重新捞起来,迫他看向他忠心的女帝陛下是如何在绝处逢生。

    没错,凌云相信,金簪能赢日冕,也能重新激起楚甲子颓丧的精神。

    雨幕中,两人看清金簪得那一步,枪身横过日冕手中的长枪直刺之招,从中长/枪变短,从下往上直刺向日冕的下颚喉骨,而日冕的长枪还是直刺前方。

    这是一个极尽极险的招式,一个变化到令人想象不到的突进招式。

    没有人想过金簪会利用轩辕枪的变化来靠近明显强于她数倍的日冕。

    但是,金簪就是善于察人心。日冕的手下留情,以及他不想赢得太好看的心思却成为他的大意弱点。

    日冕停住不动,因为再动就会绝命。

    他低低地笑起来:“轩辕枪,果然是天下第一兵。”

    “强得不是枪,而是我,”的脑子。金簪侧眸收枪站直。

    她看向站直的轩辕日冕,高声道:“轩辕铁甲,乃是我此生心愿之一。”

    “好。”日冕旋枪于后,目光穿过雨纱,落在檐廊下,高声道,“轩辕铁甲十二支,如今我的兄弟们各有所长,够领八支。”

    随他一个个地喊出他们名字和特长,廊下的几人一位位跳入逐渐放晴的沙场。

    “清让:步营(步兵),擅一切兵器。

    清云:枪营(先锋队),擅长驱直刺。

    清岩:刀锋(斩马队),名下五人,多以力量见长。

    清大胖:擅防御(防御队),手中有盾,枪来盾挡、刀来盾阵,防御力极强。

    清雅:隐队(斥候),擅长深入行宫,查找情报,比方救什么人。

    清儒:轻弩(弓弩队),三十米内出箭,无一不中。

    清风:轻骑营(轻骑队),马上之术最强,与清儒配合,无往不利。

    日冕:我……奇兵营(奇袭队),我更擅长玩心跳。”

    廊下的人一位位站在放晴的沙场,此前三十来位操练的赤膊男子在这些人的身后列队。

    他们目视金簪,或肃容或笑,或不羁或凝神,各有特色。

    其中,清雅最为特别,一位劲装女子,眸中坚韧不亚于金簪。她的身后站着一位女护卫、袁纲和另外几名赤膊男子。

    金簪在八人面前一一走过,目光从领头看至队尾,记住这些人的脸。

    而这些人目不斜视,挺直腰板,像是一柄冲天长戟,乃是世间最强的兵刃。日冕教出这些各有特色的人,岂能说他没有雄心。

    “轩辕铁甲十二支,余下有重骑、工械、辎重,乐营。对于轩辕铁甲,你了解不少。”她转身看向日冕,目光幽深而晦涩。

    日冕哂笑,望向云开雨霁的天穹,临向破云而来的日光剑芒,仰首道:“九年前,若我没见过你也是一浑噩小子。

    但是,我见过你,撇去身份不谈,你小小年纪有志气,而我有自由和财富,在回胜城一路,就有将他们训成奇兵的想法。”

    清儒拧把湿漉的衣衫,含笑道:“我们中大多数是西北战事的遗孤,还有楚氏军营的后人,前风瑶营的后代、更有西逃而来的摩尔周奴……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却有一个志向。”

    众人的目光凝直,朝金簪高声道:“众志成城,平天下乱世,驱摩尔救周民,还百姓安定。”

    “众志成城,平天下乱世,驱摩尔救周民,还百姓安定。”

    ……

    日冕摆手,这些人才停下高声誓言。

    金簪的心一阵鼓荡,既有赌对的喜悦,也有肩负责任而生出的热血。她默然了一瞬,仰首道:“我与你们志同道合,金簪在此,诚请诸位志士相助。

    拜谢!”

    日冕站在这些人前,朝清字辈人环视,众人一起纷纷向她拱手还礼。

    金簪在此时也明白:驱人上策,不是靠阴谋、武力,而是相同的志向和一致的敌人。

    她与日冕的目光对上,伴随日冕斜瞥的眼神,也顺势望过去。

    营房窗后,两张胡子拉碴的脸注目而来。一者双眸平静而淡然,一者目中含泪且羞怯。

    金簪喃喃念叨:“甲子,朕的护国大将军。”

    她的眸中无泪,唇瓣确是轻颤,快步向营房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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