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躺在榻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  头还有些晕着,折颜的药难得不是一副见效。外头的雨大约停了,只剩下些不规律的嘀嗒声,一下一下敲在木窗上。窗户口透进来一丝光亮,有些刺眼,将你长久没眨一下的眼里激出一行泪来,洇湿了鬓边的发。  你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该做何反应,便干脆没有任何反应。  大概是该先庆幸的吧?  庆幸前世的命运如此悲惨,今生却占尽了运气与顺遂。  庆幸自己是四海八荒独一份还有前世的神仙,恐怕连父神听了也得琢磨一阵子你的来历。  庆幸这凤凰的元丹竟然在你这里,凭着这至纯的三魂,你自小便天赋极好,修为比同龄人高上许多。然后又凭着凤凰的魔性,以一个上仙的身份,在天族、南荒魔族乃至于灭灵境都来去自如。  你努力想着这些,却生不出一丝庆幸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天光大亮,木门处传来一声轻响,你才缓缓转动发僵的颈,望向推门而入的人。  来的却是一身素衣的阿姐。  没见到预想当中的那个人,不知怎的,你竟松了口气。  “醒了?”  你爬起身来,嗡声嗡气地问她:“你怎么来了?身子可好全了吗?”  她替你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很好,阿爹阿娘也没事。阿爹将我师父安置在了炎华洞,往后我便也无需日日取血了。”  她状况倒是好了许多,大约她从头到尾都对墨渊会回来深信不疑。你抽抽鼻子,问道:“那你从今往后,便回家住么?不走了么?”  “自然。”  你觉得自己此刻格外脆弱,从云被里钻出来抱住她的腰,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道:“阿姐,我好想你啊……这两万年,我们都不在一处……”  她笑道:“何止是两万年,你在这十里桃林住了得有三万年了吧?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舍不得我啊?”  你没答话,当初的心境,如今又如何能比呢?  她大约是误解了你的沉默,调笑道:“现下我回东荒了,你可要搬回来?”  你有些发愣,前几日你确实有想过离开桃林,可在此之前,有些事你必得面对。  她见你没有立即答她,抬手来掐你的脸:“你看吧,我就说你是舍不得走。”  你看着那张与你有几分相似、眉眼间都昭示着你们之间血缘亲情的脸,莫名其妙地问她:“阿姐,你永远是我阿姐,是不是?”  或许是突然多出来的一段“前世”叫你感到有些不安。你明晓得的,即便是你与那个凡人身上有着相同的三魂,但是也仅仅是三魂而已。

    你的亲人、朋友,吃过的糕喝过的酒,才是与你此生斩不断的东西,若你硬要抛下这些去寻求什么前世的记忆,那才是脑子不大清醒。  你没有经历过,那便不是你。  但你难免犹疑,一个全新的身份带着元丹从天而降,沉甸甸落在你肩上。你带着别人的一段记忆活着,像是个中途被领回来养子。  然后你就看到阿姐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你,斟酌了一下,十分真心却不委婉地问道:“你又犯了什么毛病?”  好吧,你翻了个白眼,果然天塌下来她还是这副德行。  “刚好这里有碗药,治一治你那不晓得又搭错了哪根筋的脑子。”她从床头端过来一碗药递给你,“你别给我翻白眼,要不是折颜又威胁我,我才懒得盯你喝药。”  你正将药灌下去,呲牙咧嘴地够桌上的蜜,闻言一顿,问道:“他去哪儿了?”  “南荒。说是让你醒了去找他,毕方会带你去。”  “他不是说让我同他一起去么?”  阿姐耸耸肩:“那我就不晓得了,反正我觉得他……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你最终也没问出来她到底觉得有哪里奇怪,毕方带着你到阔别已久的玄炎湖时,你倒是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慨了。  一切以你寻着离镜来到这里为开端。  折颜负手站在湖边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下等你,面前的枝条根根垂落,又在地上生出新的根,一排排独木成林,与桃花树纤细的枝杈大不相同,有种独特的古朴与厚重。  他见你过来,也不看你,只淡淡道了一句:“你来了。”  你对这个客套的开场白感到有些莫名,方才在天上吹了些冷风又有些头晕,往旁边靠了一根枝干,茫然道:“对啊,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他又简短的发出一个“嗯”的音节,算回应。  你俩个都没了下文,只有眼前波光潋滟的湖水轻敲着岸边,把潮湿的气息填进周身有些尴尬的氛围里。  你没明白他有什么好尴尬的,左右是你抢了他的元丹,他的这副形容倒像是他对不住你。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他问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自你醒来以后,便最迫切想晓得,便是这件事。  “你有几魂在我这里?于你又有多少损害?”  他顿了顿:“三魂,都在你那里。”  “你说什么?!”  你原以为在梦境中倾越那句“你不死,他便会死”的话只是诓诓凡人,当年少绾也不过给了她一魂,这四海八荒三界六道,没有任何人离了三魂还能活的。  “你,那你……你怎么……”  “也没什么,”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凤凰体质殊异,三魂与七魄之间乃是起到一个平衡的作用。当年有父神相助,我七魄魔性本就不强,不碍事。”  你仍被这个消息劈得七荤八素,他的这两句安慰半点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却有一道光闪过,突然想通了另一件要紧事。  你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喃喃道:“对!难怪……难怪你可以中途截走我的天雷,也不需要神芝草就可以渡修为给我……因为我身上的三魂原本就是你的……”  “倾越身上尚且还有一魂,她都虚弱成那个样子……折颜,你就这样,替我挡了天劫吗?”  你原以为你在桃林大哭一场算是发泄完了,没料到这桩事还有后续,能叫你再伤心一回。  他似乎也有些愣住了,却没接你的话,只欲言又止道:“你……”  你看着他这个模样,只道他是不愿你再忧扰他三万年前的伤,他既然存了一番好意,你也只好忍了忍泪意,装出很释然的样子:“你现在既没事便好,那——那我们来南荒做什么?”你强撑出个笑来,生硬地转移话题,“总不至于,你当真来救自己的老情人吧?”  却不料这句生硬的玩笑又是引来他狠狠地一怔。  待他终于偏头望向你,却是个很复杂的神情。  “你……都记起来了些什么?”  你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就,有个时运不济的凡人姑娘承了你的元丹,然后倾越为了救你把她害死了,最后不知怎的这三魂并没有还你,而是转世变成——”  你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他近乎试探地盯了你半晌,忽然笑了,耸起的双眉又重新平缓下来,一对棕红色的瞳孔里散了散,你竟从里头捕捉到一丝怅然的意味来。

    你被这一笑笑得十分惶恐,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很出格的话,竟值得他这样阴晴不定的。你摸不着头脑,只觉着阿姐说的没错,他今日果然很奇怪。  “哦对,在那个梦里头,有些事我确实没瞧清楚,我以为是一些不甚要紧的,就快速略过了,难不成还有什么……”

    他顿了半晌:“我给你的那碗药不过是个引子罢了,牵出你封在元丹里头的记忆。若还有些没牵出来的,大约是你记不得了……又或者,是不愿记得了。”

    你其实不甚认同他口中这个频繁出现的“你”。

    她是她,你是你。且不说你没有那段记忆也安安稳稳过了五万年,样貌、性情、身份没有一处承自于她、相近于她。更何况你同那凡人女子也不过是共了个三魂,若是非要将这个元丹经历过的几世都安在你身上,你同折颜岂不是也要算做同一个人?

    “那……”你避开“我”或者“她”的称呼,问,“还会想起来么?”

    “或许,等到你愿意重新记起的时候吧。”

    若说句实话,你倒并没有什么执念非得想起那些细节,如今你晓得了自己的来处,从前那些不知如何解释的事也都通顺了,那你倒也没有非要窥探旁人甚至不愿记起的回忆。

    你摇头:“这些都不要紧,只要你没事,就不要紧。”

    不晓得是不是你对他的这句关心愉悦到了折颜,他眨了一下眼睛,缓缓勾起唇角,眼睫弯弯的,朝你露出今天见面以来第一个笑来,像往常一样顺手地揉了揉你的发。

    宽大的榕树叶子飘下来,发间传来温暖的触感,你被眼前这很久没见到的笑晃得失神,忽然就有些手脚都不晓得往哪放。

    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名为“不自在”。

    可是这有什么可不自在的,你可当真是莫名其妙了!从前被折颜薅着头发呼噜,气得你同他打了一架,最后当然是打输了,你当时怒目圆睁地盯着他那只放在你头发上的手,只想将他凤凰爪子剁了腌成凤爪吃。

    你只得僵硬着脖子任他摸完,然后磕磕巴巴地转移话题:“呃……我们去哪?那个……对!你方才也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来南荒救你的……那什么……”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从前还以为你与她关系不大好的。”

    他挠挠鼻子:“你为什么觉得倾越是我的……老情人?”

    你嘁了一声:“她为了救你,费尽心思去凡间捞那个姑娘,还做了大恶人逼死了人家,不是因为跟你有一腿么?”

    “那为什么不能是她单恋我不成呢?你心里头都给我安了些什么形象?”

    “呃……”你被问得一愣,犹豫道,“这……她,生得这样的一副美貌,还用得着单相思么?”

    他觑你一眼:“你比她还美貌,还不是单相思……那个谁。”

    你近来的攀比心大约比从前还要重上许多,他这句话竟让你先捡了前半句的重点来听,努力忍了半晌也没压住你那因得意而翘起的嘴角。

    他狐疑道:“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你先前那些阴霾一扫而空,心情忽然变得不错,随手夹住又一片落下来的叶子低头把玩,压着唇角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同连宋他关系也不好?如此计较一个小辈的事不是你折颜上神的做派吧,我‘单相思那个谁’——诶?你怎么知道我是‘单相思’?”

    他显然被噎住了,眼神飘乎地道:“我自然是得查查他……”

    你没忍住,顶着他的白眼笑得很没形象,笑够了才伸手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没有的事,你大约是误会了我与连宋的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顶多算得上是一点欣赏,况且我同他早就开诚布公地谈过这桩事了,我暂时没有兴趣替代我阿姐嫁到天宫去,还能在桃林陪一阵子你这个孤寡老凤凰。”

    他一如既往地抓着不放:“没‘那么’喜欢是怎么个喜欢,你倒是很博爱嘛。”

    你仔细想了想:“就是那种走在路上瞧见俊男美女时都会有的喜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若是这样我就非他不可了,还不如说我更喜欢你——”

    你猛地止住,笑意僵在嘴角,双瞳都放大了一圈。

    你方才说了什么?

    折颜显然也被你此番壮语给说愣了,却比你现在这个木头一般的模样先反应过来,没脸没皮地凑过来露出一个抑扬顿挫的反问:“哦——是吗?”

    他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着实是叫你充血的双颊红得雪上加霜,你嘴边紊乱地蹦出了七八个“我”字,才勉强挣扎道:“我随口举个例子……”

    他笑得十分满意的形容,好歹总算是放过了你,学着你方才的样子拍拍你的肩:“好了好了,我晓得的。”

    你晓得个屁,我都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恨不得一头扎进玄炎湖里死了算了。

    谢天谢地,没等你想好如何面对眼下这个场面,总算是有人前来救你。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声,节奏整齐得如同布阵的军队。仲尹领着一队人,自己端坐于麒麟兽上,很是气派地朝你们方向走来。  你伸手冰了冰双颊,努力让两坨可疑的红霞尽快消下去,一边悄悄问折颜:“你是不是得罪了他?他搞得这么大阵仗,是不是来找我们的茬来了?”  他亦悄悄地回答你:“我大概没有,但你得罪了他是肯定的。”  “我……”你刚想反驳,又忽然记起来那个被你一剑捅得半死不活的倾越。

    有理……你往折颜身后缩了缩。

    仲尹带着的那一队人却是十分规矩地列在一旁,仲尹他白袍猎猎地立在队伍前头,很显出个一荒之君的威严来。

    “折颜上神与青丘帝姬驾临,本君有失远迎。”

    听见这一名头,你下意识地端了端。同仲尹前几回见面,没有哪回是称得上正式的,他如今这样礼数周全地来迎你,大约还是沾了折颜上神的光。

    折颜亦是很有架子,略略颔首表示一个晓得了,你在一旁看着,觉得他这个模样甚是好笑。

    他白了你一眼,手隐在过长的袍子里,伸过来不动声色地拽住你的手,往前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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