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偷偷摸摸的,折颜领着羽桐在前头走得大摇大摆,倒显得你更像是那个逃狱的。 连羽桐郡主都晓得身后有人,不自觉地频频回头,折颜若还发现不了,那当真是枉他混到了一个上神的称号。 要么是他不想戳穿你,要么是他懒得搭理你。 你自然不会当真去怀疑他与那半路冒出来的羽桐郡主有什么,况且方才他说得很明白,他救她也是等价交换罢了。 可你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不大舒服。 你不喜欢他事事瞒着你,可你心里又明晓得不该要求他事事告知你。 凭什么好像你才是那个外人。 你又想到那个梦。 头忽然痛起来,你脚下一软,撑着面前用来遮挡身形的礁石稳了稳才没叫自己跌倒在地,胃里也翻江倒海地有些难受,你抬手碰了碰额头,感觉不出来自己是不是病了。 这一分神,待你再抬头时,就跟丢了。 你环顾一圈,发觉自己是不知不觉又被领到了方才住的客房来了。 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刻意将你甩开在这里,毕竟这地方弯弯绕绕,寻人对你来说实在有些难度。 就这一点来看,折颜定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你只得先想办法找到自己方才住的屋子,毕竟你今日示人的身份是十里桃林的仙使,住处大约是会分在折颜附近。 你约摸记得自己方才住过的那进院子里一左一右种着两棵参天的水杉,你寻着这一特征往里走,绕了半天终于见着那两棵树。只不过这院子的设计者过于追求对称美,两棵树下各有一间房,且都没有点灯。你犹豫了片刻,决定先趴左边那棵的窗前看看。 你私以为自己一个帝姬大半夜趴人家窗子有失体面,但你自我安慰,这毕竟是因为你找不到自己住的房子,事出有因,应当从权。 里头似乎有些声音,但是却又不明晰,你用法术进去探了探,却被设下的仙障挡了回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总之这定不是你住的那间了。 但你又不能确定这间屋子到底是哪路神仙住的,若是你大半夜破门而入没找着人,反倒撞见了人家黄花姑娘或者清白公子的睡颜,岂不是耍流氓? 琉璃窗有些透,你不敢待得太久,只得往大门再看看,铜门上雕着繁复的双鱼纹,门环处刚好在鱼眼的部位。 是空的。 你踮着脚往前一凑,正欲趴在那鱼眼的位置往里瞧瞧,门却忽然被从里头打开,你一个没稳住往前一栽,便栽在一个带着桃花香的怀抱里。 他将你一拉一抵,铜门便在你身后被顺带着关上,你被牢牢圈在门与他之间,门上凸起的兽首花纹被他贴心地用手裏住,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背在你后腰柔软处印出的形状。 他噙着得逞的笑贴近你,轻声在你耳边道:“大半夜在我房门口鬼鬼祟祟,做贼呢?” 你反手推了推他的肩,却只将他推开一两寸的距离,你冷哼一声:“我看,做贼的另有其人吧?” 他竟心情很好地笑开来,热气拂在面上有些痒,他垂眸望着你,你敏锐地捕捉到他瞟了一眼你的唇。 你原本正生着闷气,这呼吸交错的氛围却又惹得你心头忍不住狂跳起来,果然下一刻他便勾着唇角贴过来,你呼吸窒了窒,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 同在十里桃林那回不同,他吻得极轻柔,一点一点碾磨过你唇的每一寸,湿润的舌尖在唇峰上缱绻流连一阵,才分开唇瓣,探进去轻轻点到你的舌。 你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酒味。 他今夜竟喝酒了么?你晕晕乎乎地想着,难不成他去见羽桐郡主之前,还去见了别的什么人? 哼,这一夜他倒是忙得很。 正腹诽间他便放开了你,碰了碰你鼻尖,不满道:“这种时候你也能走神么?” 你反手撑住背后的门,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些,平稳着还有些糯的声线盘问他:“你、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解释的么?” “从前瑶光府里养护着一种灵药,可以解你近来困于梦境之扰,但自瑶光与其弟子牺牲于若水河畔,加之墨渊身死、昆仑虚凋敝,瑶光府里一切灵物都已不复存在。如今这四海八荒,大约只有瑶光这位仅剩的弟子处还有。宴席之前我去找她要过,她给出的条件是要我助她绝了嫁进西海的可能,从此可不再受她那歹毒亲爹的胁迫。” 你原以为要如同话本子里一般误会上一阵子,却不料你一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交待了,仔细想想这也确实没什么不可解释的,你开始有些怀疑写那些话本子的人是不是自己都没经过风月。他这番话说得磕巴都不打一句,你哑了哑,追问道:“所以今日寿宴上这一出,都是你安排的?” “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旁边帮了帮手,让她的计谋更好实现些罢了。抚琴的那个确实是我,不过她本就没打算真将那位大皇子如何,即便是今日你不出手,那柄剑也不会真的刺到叠雍身上。” “你要同她交换的,便是瑶光上神留下来的灵药?” 他挑眉:“不然你瞧着我像是会管这一箩筐闲事的人么?” 你心里头在甜滋滋之余竟还有些不是滋味儿,抿了抿唇道:“其实……那个梦倒也没什么的,我或许只是……想得有些多了。咱们也不是凡人之躯,本就不怎么需要休息,打坐修炼也是一样的……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他按在你脊背上的手指动了动,顿了片刻道:“你的事,于我而言便算不得麻烦。” 本就因为他怀抱的温度而热起来的脸再接再厉地红了红,你磕磕巴巴道:“我从前倒没发现,你,你倒是忒会说,说情话的……” 他一脸无辜:“我也并未说情话啊。” 你一拳打在棉花上,生硬地耍无赖:“我不信!我不过是有些梦魇,以你的医术,还……还需要什么‘仅此一颗’的灵丹妙药么?你,你定是诓我的!” 他望着你气急败坏的形容只是笑:“我从没诓过你。” “那你怎么喝酒了?寿宴你又不在,没沾酒的,但是方才,方才……” 他大发慈悲地没有追究这个“方才”,只收紧了抵在你与门之间的双手,将你拉得严丝合缝地贴着他。 “我么,还去见了一个人。” “谁?” “那位三殿下。” 你眨眨眼:“哪位?西海的那位还是北海的那位还是天宫的那位?” 他皮笑肉不笑:“自然是连宋。” “哦,你去找他麻烦了?” “啧,什么话!”他不屑地一撇嘴,“再猜?” “……”你倒真是认真地想了一阵,忽而又想起来自己是在盘问他,推开他道,“不说算了。” 他一把将你拉回怀里:“羽桐郡主经了今日一事,必得离开北海,可先不说西海水君肯不肯大事化小,北海那边就不会放她走。因而我去找了连宋,让他出面,要了她做去南荒征战的一名女将,于瑶光的弟子这个身份而言,这个差事倒是很称她。以阶品来说,西海水君是连宋的下属,自然无二话。至于北海那边么,今日让连宋这个四海水君见着了这一大家子废柴日日内斗,也好让他晓得一下自己御下无方,待现任的北海水君告老还乡,他的哪个儿子都不必继位了。” 你想到连宋那边现下一箩筐的烦心事,竟还能匀出心思开这么一个后门,由衷感慨道:“你当真是很有面子。” “你真当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么?”他一手抬住了你的下巴,酸溜溜道,“我看某些人才是很有面子。” 你有些想笑。 “你还笑!”他威慑不足委屈有余地瞪着你,“你问完了么?” 你刚想接着没话找话地问两句,他却压根没有叫你答的意思,直接道: “问完了的话,可以专心了?” “专……” 你还未反应过来他这个反问,正瞪着眼睛望着他,唇又被封住了,他勾着带笑意的唇角来吻你,你一时呆住没回应,接着眼前就一黑一暖,被他抬手遮住了双眼。 骤然被夺去视觉放大了其它的感官,你被这细致柔软的触感和他身上扑鼻的桃花香勾得实在情动,双手不知不觉间攀上他的肩,借着身后那扇门的力道才勉强能好端端站着。 他的手还轻轻扣在你眼上,大约是长睫颤动时有些微妙的痒意,他将手往上挪了挪,挨到你额间,忽然顿住了。 你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睁开眼,带着迷蒙的情潮茫然地望着他。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红棕色的眼里还带着些情动的潮气,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这才皱着眉将你的右手从肩上摘下来,按着腕子听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数落你:“祖宗!你生病了自己也不晓得的么!” 你这才想起来,今日午后醒来,你确实是一直不大舒服。 他倒是丝毫不顾方才还是蜜里调油的氛围,一把将你抱到床榻上躺好,摇身一变成老妈子唠叨道:“你好歹在我身边待了几万年,不会治病就罢了,连自己病了都感觉不出来么?说出去也忒砸十里桃林的招牌。” 你抱着云被小声辩解:“我感觉出来了……一点点……” “感觉出来你不晓得来寻我?”他一边将你一只手从被子里捞出来再仔细听了听脉,一边瞪着你道,“还到处乱跑,若不是刻意给你带回这里,你怕是要在那风里吹一晚上。” 你狡辩:“你怎么就晓得我不是特意去寻你的呢?” 他按着你脉的两指尖顿了一顿,怜惜地试了试你额顶的温度,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是我的错。” “啊?”你一愣,你这番出去实则是去寻苏陌叶和叠雍的,确确实实只是刚巧撞见了他同羽桐郡主罢了……你胡诌几句引得他这般自责的模样,倒叫你十分心虚。 “我这就去替你熬药,将功折罪。” “……”你就晓得他没那么好骗。 他瞧着你吃瘪的形容笑了,放软声音哄你道:“先睡会吧,晚一些……晚些再喝药。这个药……不苦的。” “我睡不着。”你摇摇头,苦笑一声,“我觉着我好像就是今日午后睡病的。” 他愣了愣,缓缓地反问:“是么……” 你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是与不是的,你骗他这个做什么。 他沉默地坐在你床边,垂着眼帘好似在沉心听脉,你却觉得他虚搭在你腕子上的指尖有些发凉。 房里没有点灯,外头院子里微弱的光从铜门上那两只空洞的鱼眼睛里射进来,瞧着有些诡异。 你在这静谧和黑暗的氛围中感到一丝逼仄,放在云被外头的手有些冷,你瑟缩了一下。 大约是这一抖叫他回了神,道:“那便先喝了药,再睡罢。” 他抬手祭出一个细窄的白玉瓶,递到你跟前,你拎着瓶口晃了晃,里头的液体叮咚作响。 “不是说熬药的么?” 他朝你安抚地笑笑:“直接喝。” 你从小喝药便有个习惯,不论一碗药有多少分量,必得一口闷了,趁着舌头还没反应过来,再抓紧吃一大口甜食,这样一来就只能够尝到甜的那部分。 故而你将瓶口的盖子一拔,皱着眉就往下灌。 一大口下去,你都怀疑瓶子里头是不是空的。 什么味道都没有,甚至如水那般淡淡的甜味也没有,除了有液体流入喉舌的感觉外,味觉像是完全失灵了。 这……灵药么,果然不同凡俗。 既然不是苦的,那便舒服多了,你便当是白水往下咽,但看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瓶子,你连着灌了半晌也没见底。 你摇了摇,哭笑不得地问折颜:“这什么药啊,也忒经喝了。” “忘川,”他垂眸淡淡道,“它叫忘川。” 忘川?倒不像是个治失眠的名字…… 你原本想玩笑几句,但也能感受得到折颜他今日与平常相比有些不同,犹豫半晌,你只问了句:“都得喝完么?” 他从床沿上站起身来,背对着你,那两道光落在他的腰间,将他的轮廓朦胧出一圈淡淡的粉色来,带着些清清冷冷的疏离感。 “嗯,喝完罢。” 这家伙今天怎么喜怒无常的。 你自讨没趣地撇撇嘴,撑着肚子将那根本见不了底的一瓶灌完。 也不晓得是你心里作用还是这一瓶名为忘川的药太过好使,药才一喝完,就觉得自己身上轻快了许多,头重脚轻的感觉也没有了,长时间没有好好睡一觉的疲惫感快速涌上来,叫你眼皮子都上下打架。 很快你便睡着了,最后的意识里,是你隐约望见一个桃粉色的身影落在你的床沿,一声长长的叹息随着影子,斜斜地笼在你身上。 这一觉睡得出奇的好。 醒来时天已大亮,你只觉得浑身上下清清爽爽,好似卸下了个什么重担一般。 不愧是连折颜都要同人做交易才能拿到手的灵药,果然是药到病除。 不过这次生病,倒也不晓得是因着什么,从前折颜给你看病时,你习惯了不问病情,向来都是他开什么药你便喝什么,若是你多嘴问了一句,他必要细数你五万年来的病症,并给你安上一个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名头,故而你早就学乖闷头喝药了。 这次病得倒是有些奇特,到时候见到他再问问罢。 你蹬上鞋出门,外头有个小仙娥站在门口等你,见你出来,揉揉眼睛对你道:“仙使醒了,可要用膳?” “不必了,你可晓得折颜上神去了哪里?” 她道:“今日一早水君派人来请折颜上神去扶英殿了瞧我们大殿下了。” 你呆了呆,羽桐郡主那柄剑不过就是削到了叠雍到一缕头发丝儿,还须得劳动折颜去给他瞧瞧么? 那位小仙娥大约是直接从扶英殿被派来的,护主得很,不待你开口便义愤填膺道:“我们家殿下是多么和善的一个神仙,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那什么北海郡主,竟要被她刺杀!可怜我们殿下,从前多么英武的一个人,一夜之间竟咳了那么多血,一病不起了!” 你瞪着眼干笑了两声,她这个话里头有许多错处,首先叠雍此人实在和“英武”一词不沾边,其次他这一病大概也和人家羽桐郡主没什么关系。 这位护主的小仙娥见你没有同她一起义愤填膺,再接再厉道:“仙使姐姐,你可晓得那北海郡主同天宫的三殿下是什么关系,她刺杀我家殿下,因着天宫的那位三殿下求情作保,竟然还全身而退了!你说说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实在是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天理天理么,字面意思上来说就应当是他们九重天的那帮神仙说了算,谁让人家投了个天地共主的好胎呢。 只是你瞧着她语带哽咽的模样,又实在不好意思将这番话说出口,况且你想到这个后门其实算是为你而开的,更加羞愧难当了。 你笑得更干了一些,心虚道:“瞧着天色已到正午,仙友你怕不是站着等了我一上午吧,着实抱歉,你看现下我也醒了,随后就跟着我家上神去扶英殿瞧瞧去,你不如……抓紧时间回去复命吧,不必在这儿同我聊天了,呵呵呵……” 那小仙娥听了这话,神情比方才还萧索了些,沧桑道:“仙使姐姐,实则我已经在这里站了整两日加一个上午了。前日我便来请折颜上神,上神说待你醒了他再去,直到今日早晨他才离开,但说是让我在这儿等您醒,于是我便一直等到了现在……您确实是,渴睡了些哈……” 你心下一惊:“你的意思是,我睡了整整两日了?” 她叹息着点了点头。 坏了。 算算时间,从九重天回来的那日算起,到昨日刚好五日。 也就是说,连宋现下应当已经在南荒了。 九重天没了连宋,你隐约觉得会出什么大事。 原本你想在他去南荒之前先去九重天,不仅是为了长依,也算是你对他的一个承诺。他走之前没来寻你,不晓得是因着你还在睡着被折颜挡回去了,还是因为前一日你二人之间那一场谈不上龃龉的龃龉。 自桑籍带着少辛离开青丘不过五六日的时间,你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时常会忍不住的心慌,原以为是前一阵子的梦境所扰,可如今你不再梦魇,这种感觉却反倒愈发强烈。 你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妥,却又不晓得是什么事。 思来想去,摆在当下的不过就是九重天那一堆污糟事,一个活了几万年忽然叛逆的皇子,一条将将能稳住人形的小巴蛇,折腾来折腾去又能翻出什么浪来呢? 再有什么,便是南荒一战,但这说来说去亦只是七大魔族的内斗,总不至于再出一座东皇钟,将这四海八荒吞噬于红莲业火罢? 且,你隐隐觉得,大约这个“不妥”,最终是要报在你的身上。 胃里空空的,一阵酸意涌上喉间,叫你有些想吐,你必得立刻去九重天看看,现如今这个感觉,甚至于比曾经若水一战前还要叫你惶惶不安。 小仙娥见你神情有异,谨慎地开口道:“仙使姐姐,你……需要我带你去扶英殿找你家上神么?” 若是有朝一日,当真有什么事要报在你身上,你无论如何要摘出去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