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将至
陆明昭扶着额，晃了晃脑袋，她的酒量本就差劲，这半碗烈酒下去，实在有些醉了。
后头的事，她更是记不清了，好似陷入了一场迷雾，醒来时已有酉时，头痛欲裂，眼眶也酸汪汪的，浑身不得劲。
只听‘吱呀’一声，自门首走进一个少年郎，唤道：“姐。”
她闭着眼嗯一声，用指节在两侧颞颥处打圈。
少年郎拽来把椅子，坐在床前，又唤一声：“姐。”
陆明昭睁开一只眼瞧瞧，见他眉宇暗扣，满腹心事，便用手肘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见状忙去扶一把。
“怎么了？”她问。
少年郎嘎吱一声，拖拽着椅子靠近了些，闷闷道：“无事，你头还痛不痛？”
她锤了锤脑袋，龇牙咧嘴道：“痛阿……”
“痛你还喝那么多？不知道自己酒量差吗？喝了酒就不省人事，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后头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陆明昭笑出声：“嗯，还是这个味，啰啰嗦嗦的像个老婆子。”
少年郎听了，翻起眼皮白她一眼，而后又不出声了，像噎了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她抬手搡他一把：“不舍得我阿？”
他没好气地回道：“你说呢？”
见他垂着头，陆明昭便歪过脑袋凑上去说：“放心吧，我还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等我老了，或者缺个胳膊少条腿，官家放心了，自然就放我回来了。”
他忙往地上呸三声：“晦不晦气！你把这些话再给我咽回去。”
陆明昭前仰后合地笑一阵：“你怎么还这么禁不住逗阿？”她又搡他一下：“骗你的，我肯定会好好的。”
他低下头去不理她，两人无言片刻，她渐渐止住笑，不再寻他逗趣，神色也认真起来：“知衍，官家奉行的一直是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政策，而天下营兵，纵横交互，移换屯驻，使将不得专其兵。为何只有陆远军是例外？你想过吗？”
陆知衍肯定道：“因为只有陆远军才能守住定州。”
“是。”她点点头，继续道：“当年他试过，但是他失败了，所以他怕，他忌惮，忌惮陆远军不是他皇帝的兵，而是陆家的兵。”
“当年我回到定州，十万的陆远军，仅剩一半。表面上他又给了我十万兵，实际呢？只有不到三万可用，余下七万多都是临时提调上来的藩兵。”
“藩兵是不养之兵，只有将领才薄有俸禄，普通士兵只有在战时才能得到朝廷的赏赐。他们也曾臣服于西夏，长久以来受到的不公和压制，让他们难以管束，所以官家明知我不敢用，不能用。”
他听得心里头堵，堵得慌，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说起当年的事，他知道她难，怎么能不难呢？
她叹了一口气，旋即又笑道：“总之，你姐姐我还是相当厉害，这样都能打赢。”
陆知衍认真地看着她，明知她在逗他笑，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开始的官家是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态，随着战局稳定，他便又从惊喜到了多疑。”陆明昭忽然端起身子开始模仿官家：“竟然被她盘活了？难道定州还非得陆家人守才行？这陆远军到底是谁的兵？！”
陆知衍终于还是被她的动作和表情逗笑了，她见他笑开，才接着道：“所以他就又不放心了，派了范晟来，借着犒劳全军的由头，来看看我在定州到底混到啥程度了。”
“再后来官家把你送回了定州，那时我就知道他又要来那一套了。不过这次还是学聪明了点，知道必须要在陆远军里留一个陆家人。”
“至于我呢，”陆明昭指了指自己，“估计他想了想，这等厉害角色还是得放在身边才安心，有了战事大不了再送回去嘛。可若让我留在定州，他又如何能再安排人过来？镇不住阿。”
“总归呢，还是你姐姐太厉害了些。”她两手一摊，无奈道：“所以这回是非走不可。”
陆知衍沉默了一会儿，少顷，抬头道：“姐，你放心，我长大了，陆远军的担子是时候该由我来挑了，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爹娘失望。”
她细碎地点点头，眼里也有些泛热。
“可是，姐，”他突然唤一声，试探地问，“你回了汴京，不就又见到他了？他现在是宰相，你又是殿前司的，岂不是在宫里能经常碰见？”
她怔了怔，但又立刻回了神，平静地说道：“都多少年了，早就放下了。就算碰见了又如何？我和他都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陆知衍见她神色坦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其实……其实当年我离开汴京的时候，他有来送我。”
“他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她有些意外，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是……是放妻书。”
他急忙又解释：“我之前是怕你还没放下，看了不开心，所以一直没给你，我现在就去拿给你。”语罢，陆知衍立马站起来，朝外走去。
“不用了。”
他被叫住，愣愣地转回身。
陆明昭低着头，半垂的床幔遮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感觉得到，她有点低落。
他默了默，轻声道：“不看也罢，反正早就结束了。”
“嗯。”
六年前就结束了。
“知衍，”她倏地唤一声，扯开被子站了起来，“等我走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官家就会派一个都部署过来。”
他困惑道：“都部署不是战时才会设吗？”
“是，但也只有都部署才有权力插手陆远军的军务。”陆明昭走去案上，翻了个茶盅倒茶，往嘴里灌了两口，而后道：“我猜，应该是个文官。”
“到时你别意气用事，只管供着他。现在北边太平了，几年内也不会再有战事，”她再三叮嘱，“所以他想做什么，能顺便顺着，实在过分了，你书信于我，我来想办法。”
陆知衍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第二日，姐弟俩起了个大早，迎着山间晨霜，去同爹娘道了别。
甫入密林深处，缭绕的雾气像朦胧的帷幕，遮得世间一片大白，两座坟墓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着，尤为凄冷。
两人将四周的杂草清理干净，坟头培上新土，安放好供品，再燃香倒酒。
而后他们便跪在坟前，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跪了许久，直至日升东方，两束阳光穿过云层缝隙，钻出密叶，为墓碑镀上金边。
她才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爹娘，我走了。”
五百陆远军精兵列阵以待，定州百姓夹道十里相送，整个城肃穆寂静。
城门大开，马蹄重重地敲打地面，偶有的几声抽泣也在沉重的马蹄声里埋入尘土，东风吹尽，了无陈迹。
汴京城的夜幕缓缓落了下来，千门灯火渐亮，相比之下，国公府的那几盏隐隐灯烛，在磅礴的黑夜里，脆弱得要几度明灭。
“公子，要不要歇一歇，你已经看了一整个时辰了。”墨竹轻声劝着。案上油灯飘起了几缕黑烟，他见状拿起剪子，咔嚓一下将烧成灰烬的灯花剪落，只见灯火一跳，火苗复燃，恢复正常。
谢怀与揉了揉眼，抬手又翻过一页，道：“无事。”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明亮的女声，似黄莺出谷，一下就冲破了这股闷沉：“这里是国公府还是墓地？乌漆嘛黑的，多点几盏灯是会招魂还是怎的？”
在旁侍奉笔墨的墨林，立刻搁下墨条，语气别提多兴奋：“公子，夫人回来了！是夫人！”
只见自长廊尽头款步走来一女子，她意态媚柔，高髻云鬟，秋水似的眸子一抬，便有万般风情。
待走近了，才瞧见她眼角淡淡的两条细纹，微不可察，却为她凭添几分风韵。
她提着裙摆，跨入书房，迎面一句：“吃饭了吗？”
谢怀与看她一看，淡淡道：“吃了。”
林云述又看向墨竹墨林。
墨竹即刻躬身回禀：“公子只吃了半碗梅花汤饼，不对，是小半碗。”
她凤眸一斜，道：“我就知道，兰芝，快端上来。”
兰芝闻言，转身朝后头一挥手，便见四五个小厮手提竹雕大漆描金食盒走入书房。
须臾间，一堆文书被撤下，换上了八珍玉食，所有碗碟皆为银器，他桌案上摆的已足有近百两银。
“刚从矾楼拿的，热乎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把他手里的书抽走，塞了一副银筷。
看着面前那一碗压实了的大白米饭，他无奈道：“来了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兰芝端来一把束腰红木圆凳，林云述拂裙坐下：“怎么，我一个做母亲的来看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提前打招呼？”
“吃。”她一指那碗白饭。
谢怀与只能挑起一筷，放入口中。
“这个鳜鱼汤好喝，还有水晶脍也不错。”
“那个柳叶韭很新鲜的。”
“你倒是吃口竹笋阿，今日一早刚挖出来的春笋，嫩的不行。”
……
他夹了块笋，说道：“有话就说。”
林云述捂着唇，轻咳一声：“我能有什么话。”
“看我吃饭看这么久，你不像那么闲的人。”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她低头假意理了理裙摆，斜抬着眼暗窥他：“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那个……明昭要入京授封述职了？”
谢怀与嗯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口白饭。
“喔……”她点点头，低声问：“那她几日到？”
“十五。”
“十五阿……好日子，好日子，还有八日就到了。”林云述把牡丹纨扇举起来，那扇面遮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星眸，小心试探：“一晃眼竟也有六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谢怀与抬眼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心虚地把扇子放下来：“是这样的，明昭也不容易，她一介女子，能有如此功绩，想想也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就打算替她整点排面。那个……虽说你们是分开了，但好歹当年她也喊了我一整年的母亲……”
“你不用同我解释，这是你和她的事。”说着，他眼落了下来，麻木地又开始吃起饭。
“我这也不是刻意来解释，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语罢，她哎呀一声：“我都快忘了我这不还有个女儿，我先去看看谢音。”
谢怀与淡淡嗯一声。待林云述走了，他便将筷子一搁，道：“撤了吧。”
近日来想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即便他努力不去想，身边也总有无数人提醒他，她要回来了这件事。
“谢相，等等。”兵部侍郎邱应祁提着袍，两步并作三步，朝他快步而来。甫站定，便揖礼问：“谢相，不知陆将军于几日抵京？”
刚抬起眼的邱应祁，迎面就是一道明显泛冷的目光，他一愣，赶忙解释：“那个……我以为这事您比较清楚，因为您是宰相阿，这个……消息就会比较灵通？”
“十五。”
邱应祁尴尬地嘿嘿笑几声，抓着脑袋左顾右盼：“原来是十五，那还有五日，快了快了……”
他甚至不需要去算，因为每日都有人告诉他，还剩下几日。
连着批复几封奏疏的官家，突然想起一事，便问眼前人：“谢相，陆将军是几日到京？”
那位眼前人几不可闻地叹一声，回道：“十五。”
“是了，是十五。”官家掐指一算：“还有三日。”
从延和殿出来的谢怀与仰头望了望远天的烈阳，煌煌的太阳光照得他莫名烦闷。
所以，陆明昭几日抵京，到底关他何事？
怎么，这事他就必须清楚吗？
后头的事，她更是记不清了，好似陷入了一场迷雾，醒来时已有酉时，头痛欲裂，眼眶也酸汪汪的，浑身不得劲。
只听‘吱呀’一声，自门首走进一个少年郎，唤道：“姐。”
她闭着眼嗯一声，用指节在两侧颞颥处打圈。
少年郎拽来把椅子，坐在床前，又唤一声：“姐。”
陆明昭睁开一只眼瞧瞧，见他眉宇暗扣，满腹心事，便用手肘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见状忙去扶一把。
“怎么了？”她问。
少年郎嘎吱一声，拖拽着椅子靠近了些，闷闷道：“无事，你头还痛不痛？”
她锤了锤脑袋，龇牙咧嘴道：“痛阿……”
“痛你还喝那么多？不知道自己酒量差吗？喝了酒就不省人事，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后头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陆明昭笑出声：“嗯，还是这个味，啰啰嗦嗦的像个老婆子。”
少年郎听了，翻起眼皮白她一眼，而后又不出声了，像噎了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她抬手搡他一把：“不舍得我阿？”
他没好气地回道：“你说呢？”
见他垂着头，陆明昭便歪过脑袋凑上去说：“放心吧，我还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等我老了，或者缺个胳膊少条腿，官家放心了，自然就放我回来了。”
他忙往地上呸三声：“晦不晦气！你把这些话再给我咽回去。”
陆明昭前仰后合地笑一阵：“你怎么还这么禁不住逗阿？”她又搡他一下：“骗你的，我肯定会好好的。”
他低下头去不理她，两人无言片刻，她渐渐止住笑，不再寻他逗趣，神色也认真起来：“知衍，官家奉行的一直是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政策，而天下营兵，纵横交互，移换屯驻，使将不得专其兵。为何只有陆远军是例外？你想过吗？”
陆知衍肯定道：“因为只有陆远军才能守住定州。”
“是。”她点点头，继续道：“当年他试过，但是他失败了，所以他怕，他忌惮，忌惮陆远军不是他皇帝的兵，而是陆家的兵。”
“当年我回到定州，十万的陆远军，仅剩一半。表面上他又给了我十万兵，实际呢？只有不到三万可用，余下七万多都是临时提调上来的藩兵。”
“藩兵是不养之兵，只有将领才薄有俸禄，普通士兵只有在战时才能得到朝廷的赏赐。他们也曾臣服于西夏，长久以来受到的不公和压制，让他们难以管束，所以官家明知我不敢用，不能用。”
他听得心里头堵，堵得慌，这是她第一次同他说起当年的事，他知道她难，怎么能不难呢？
她叹了一口气，旋即又笑道：“总之，你姐姐我还是相当厉害，这样都能打赢。”
陆知衍认真地看着她，明知她在逗他笑，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开始的官家是抱着不妨一试的心态，随着战局稳定，他便又从惊喜到了多疑。”陆明昭忽然端起身子开始模仿官家：“竟然被她盘活了？难道定州还非得陆家人守才行？这陆远军到底是谁的兵？！”
陆知衍终于还是被她的动作和表情逗笑了，她见他笑开，才接着道：“所以他就又不放心了，派了范晟来，借着犒劳全军的由头，来看看我在定州到底混到啥程度了。”
“再后来官家把你送回了定州，那时我就知道他又要来那一套了。不过这次还是学聪明了点，知道必须要在陆远军里留一个陆家人。”
“至于我呢，”陆明昭指了指自己，“估计他想了想，这等厉害角色还是得放在身边才安心，有了战事大不了再送回去嘛。可若让我留在定州，他又如何能再安排人过来？镇不住阿。”
“总归呢，还是你姐姐太厉害了些。”她两手一摊，无奈道：“所以这回是非走不可。”
陆知衍沉默了一会儿，少顷，抬头道：“姐，你放心，我长大了，陆远军的担子是时候该由我来挑了，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爹娘失望。”
她细碎地点点头，眼里也有些泛热。
“可是，姐，”他突然唤一声，试探地问，“你回了汴京，不就又见到他了？他现在是宰相，你又是殿前司的，岂不是在宫里能经常碰见？”
她怔了怔，但又立刻回了神，平静地说道：“都多少年了，早就放下了。就算碰见了又如何？我和他都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陆知衍见她神色坦然，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其实……其实当年我离开汴京的时候，他有来送我。”
“他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她有些意外，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是……是放妻书。”
他急忙又解释：“我之前是怕你还没放下，看了不开心，所以一直没给你，我现在就去拿给你。”语罢，陆知衍立马站起来，朝外走去。
“不用了。”
他被叫住，愣愣地转回身。
陆明昭低着头，半垂的床幔遮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小巧的下巴颏，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感觉得到，她有点低落。
他默了默，轻声道：“不看也罢，反正早就结束了。”
“嗯。”
六年前就结束了。
“知衍，”她倏地唤一声，扯开被子站了起来，“等我走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官家就会派一个都部署过来。”
他困惑道：“都部署不是战时才会设吗？”
“是，但也只有都部署才有权力插手陆远军的军务。”陆明昭走去案上，翻了个茶盅倒茶，往嘴里灌了两口，而后道：“我猜，应该是个文官。”
“到时你别意气用事，只管供着他。现在北边太平了，几年内也不会再有战事，”她再三叮嘱，“所以他想做什么，能顺便顺着，实在过分了，你书信于我，我来想办法。”
陆知衍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第二日，姐弟俩起了个大早，迎着山间晨霜，去同爹娘道了别。
甫入密林深处，缭绕的雾气像朦胧的帷幕，遮得世间一片大白，两座坟墓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躺着，尤为凄冷。
两人将四周的杂草清理干净，坟头培上新土，安放好供品，再燃香倒酒。
而后他们便跪在坟前，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跪了许久，直至日升东方，两束阳光穿过云层缝隙，钻出密叶，为墓碑镀上金边。
她才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爹娘，我走了。”
五百陆远军精兵列阵以待，定州百姓夹道十里相送，整个城肃穆寂静。
城门大开，马蹄重重地敲打地面，偶有的几声抽泣也在沉重的马蹄声里埋入尘土，东风吹尽，了无陈迹。
汴京城的夜幕缓缓落了下来，千门灯火渐亮，相比之下，国公府的那几盏隐隐灯烛，在磅礴的黑夜里，脆弱得要几度明灭。
“公子，要不要歇一歇，你已经看了一整个时辰了。”墨竹轻声劝着。案上油灯飘起了几缕黑烟，他见状拿起剪子，咔嚓一下将烧成灰烬的灯花剪落，只见灯火一跳，火苗复燃，恢复正常。
谢怀与揉了揉眼，抬手又翻过一页，道：“无事。”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明亮的女声，似黄莺出谷，一下就冲破了这股闷沉：“这里是国公府还是墓地？乌漆嘛黑的，多点几盏灯是会招魂还是怎的？”
在旁侍奉笔墨的墨林，立刻搁下墨条，语气别提多兴奋：“公子，夫人回来了！是夫人！”
只见自长廊尽头款步走来一女子，她意态媚柔，高髻云鬟，秋水似的眸子一抬，便有万般风情。
待走近了，才瞧见她眼角淡淡的两条细纹，微不可察，却为她凭添几分风韵。
她提着裙摆，跨入书房，迎面一句：“吃饭了吗？”
谢怀与看她一看，淡淡道：“吃了。”
林云述又看向墨竹墨林。
墨竹即刻躬身回禀：“公子只吃了半碗梅花汤饼，不对，是小半碗。”
她凤眸一斜，道：“我就知道，兰芝，快端上来。”
兰芝闻言，转身朝后头一挥手，便见四五个小厮手提竹雕大漆描金食盒走入书房。
须臾间，一堆文书被撤下，换上了八珍玉食，所有碗碟皆为银器，他桌案上摆的已足有近百两银。
“刚从矾楼拿的，热乎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把他手里的书抽走，塞了一副银筷。
看着面前那一碗压实了的大白米饭，他无奈道：“来了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兰芝端来一把束腰红木圆凳，林云述拂裙坐下：“怎么，我一个做母亲的来看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提前打招呼？”
“吃。”她一指那碗白饭。
谢怀与只能挑起一筷，放入口中。
“这个鳜鱼汤好喝，还有水晶脍也不错。”
“那个柳叶韭很新鲜的。”
“你倒是吃口竹笋阿，今日一早刚挖出来的春笋，嫩的不行。”
……
他夹了块笋，说道：“有话就说。”
林云述捂着唇，轻咳一声：“我能有什么话。”
“看我吃饭看这么久，你不像那么闲的人。”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她低头假意理了理裙摆，斜抬着眼暗窥他：“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那个……明昭要入京授封述职了？”
谢怀与嗯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口白饭。
“喔……”她点点头，低声问：“那她几日到？”
“十五。”
“十五阿……好日子，好日子，还有八日就到了。”林云述把牡丹纨扇举起来，那扇面遮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星眸，小心试探：“一晃眼竟也有六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谢怀与抬眼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心虚地把扇子放下来：“是这样的，明昭也不容易，她一介女子，能有如此功绩，想想也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就打算替她整点排面。那个……虽说你们是分开了，但好歹当年她也喊了我一整年的母亲……”
“你不用同我解释，这是你和她的事。”说着，他眼落了下来，麻木地又开始吃起饭。
“我这也不是刻意来解释，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语罢，她哎呀一声：“我都快忘了我这不还有个女儿，我先去看看谢音。”
谢怀与淡淡嗯一声。待林云述走了，他便将筷子一搁，道：“撤了吧。”
近日来想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即便他努力不去想，身边也总有无数人提醒他，她要回来了这件事。
“谢相，等等。”兵部侍郎邱应祁提着袍，两步并作三步，朝他快步而来。甫站定，便揖礼问：“谢相，不知陆将军于几日抵京？”
刚抬起眼的邱应祁，迎面就是一道明显泛冷的目光，他一愣，赶忙解释：“那个……我以为这事您比较清楚，因为您是宰相阿，这个……消息就会比较灵通？”
“十五。”
邱应祁尴尬地嘿嘿笑几声，抓着脑袋左顾右盼：“原来是十五，那还有五日，快了快了……”
他甚至不需要去算，因为每日都有人告诉他，还剩下几日。
连着批复几封奏疏的官家，突然想起一事，便问眼前人：“谢相，陆将军是几日到京？”
那位眼前人几不可闻地叹一声，回道：“十五。”
“是了，是十五。”官家掐指一算：“还有三日。”
从延和殿出来的谢怀与仰头望了望远天的烈阳，煌煌的太阳光照得他莫名烦闷。
所以，陆明昭几日抵京，到底关他何事？
怎么，这事他就必须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