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随人意,嘉道十年四月十五的春日,长空万里,一轮红日露弯,光芒乍显。

    矾楼的彩楼欢门外人头攒动,卯时正刻,只听得‘铛’一声锣响,自内走来一男子,腰系雅青絁布围裙,他行至门前站定,脊背一挺,气沉丹田,高喊道:“今有武恭将军陆晏之女陆明昭,从父志,战沙场,一张皎月弓,傲射天穹!以女儿身,守边关,擒辽贼,战伐有功!而今得胜归朝,当封诸侯!”

    人群里瞬间振奋起来,扬臂高呼:“封诸侯!封诸侯!封诸侯!”

    男子听着神情越发激动,胸腔里仿佛燃了一团熊熊火焰,他缓了片刻道:“矾楼自今日起,为陆将军摆宴七日,所有饮食酒水,皆分文不取!”

    “布衣黔首、乞儿马医也好,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也罢,矾楼一视同仁!”

    霎时群情鼎沸,越来越多的人聚拢上来,将彩楼欢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身后的矾楼里,各色人物严阵以待,为客人倒茶的‘茶博士’、换汤斟酒的‘焌糟’、打杂的伙计‘大伯’、跑腿的‘闲汉’……

    那厢东处炊烟袅袅升腾,两排共计二十个大灶火力全开,铁铲与铁锅的碰撞,翻飞的热油,整个庖厨内如盛夏般炽热。

    “少东家,您这可不止一点排场。”矾楼的张管事微福着身,含笑道。

    只见西楼高处的露台上,有一女子斜靠美人椅,手拈花鸟团扇,俯视着楼下比肩接踵的人群踏过矾楼门槛,仅片刻工夫,楼内便座无虚席。

    林云述摇着扇儿道:“钱太多了,总得花些出去,不然还有什么动力赚。”

    “您是心疼陆将军。”张管事笑了笑。

    她搦正了腰,自椅上站起身,将眼波一睇:“那就当我心疼了呗。”

    言讫,林云述回首遥望京城,从宣德门起,过御街,穿州桥,直至朱雀门,在这条通衢大道上,已是旗幡招展,号带飘扬。

    今日,她便要将嘉道十年四月十五日烙印在历史里。

    此时离汴京城仅剩一百里的陆远军,还并未意识到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何等盛景。

    而他们的统帅陆明昭,对她自己如今在汴京的影响力也未有丝毫认知。

    卯时末刻。

    京城安业坊的一处宅院内,传来一阵阵整齐划一的高喊声。

    “我们的口号是!”

    只听二三十位穿着统一的小娘子们掷地有声地齐喊道:“女儿生世间,当如陆将军,辟地开天,自尊自立自强!不困内宅,不以无才为德,不论朝堂或战场,都可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语罢,小娘子们眸中泪光烁烁,激动万分。

    前些年民间结社盛行,一时之间各个社团百花齐放,蹴鞠的齐云社、唱曲儿的遏云社、说书人的雄辩社等等。而她们的辟地开天社,便是自陆将军在战场上一箭生擒耶律齐的那日创立的。

    今日,她们便要让陆将军做这世间最最风光的女子!

    辰时初。

    一声声传报自远方而来,内城每隔六十丈设通传一人,共计七十二人,是汴京城以矾楼为首的七十二户正店里最顶尖的喊堂。

    他们声如洪钟,每一声传报都震耳欲聋。

    “陆将军至南熏门!”

    “陆将军至太学!”

    “大南门!陆将军已至大南门!”

    “陆将军到龙津桥了!!”

    城内百姓心潮澎湃,只要过了龙津桥,便是汴京内外城的交界——朱雀门。

    渐渐的,外城百姓的高呼呐喊声止了。

    ‘嘚嘚嘚—’

    一匹赤色骏马,鬃毛艳似烈焰,雪白的马蹄一步一步踏上了龙津桥。

    桥上倏地卷起一阵朔风,正红色披风被刮得猎猎作响,上头赫然一个‘陆’字,竟是陆远军的牙旗。

    牙旗倒,主帅死,这是每个军队里最重要的一面旗帜。

    只见肩披主帅牙旗的女子一身铁甲,乌发高束,脚踏战靴,英姿飒飒如星辉。

    “陆将军。”

    自龙津桥上走来一位中年男子,穿着莲花纹青罗衫,正朝她拱手揖礼。

    陆明昭认得他。

    男子仰头望向马背上的女子,目光尊重,说道:“陆将军,少东家托我来给您带一句话:‘今日,是为捐躯疆场的陆远军,也为巾帼英雄陆明昭。须知此景,古今无价,陆将军当之无愧。’”

    言末,他侧过身去,一束金光正好打在朱雀门的铜钉上,只听……

    ‘哐——啷——’

    城门由内而开,声如古老钟鼎,仿佛有一段历史就要在此刻开卷。

    陆明昭身后的五百陆远军精兵,皆是满面震撼。

    他们从未来过汴京城,听说京城里的文人学士多如牛毛,最是看不起愚昧无知的武人,所以他们此前设想的都是一片冷冷清清。

    如果说刚刚外城百姓的呐喊声已让他们倍感吃惊,那么当前内城里人山人海、彩旗如林之状,更是让他们语竭词穷。

    陆明昭轻夹马腹,赤马穿过龙津桥,一人一马进入内城。

    她举目望去,所有人都目光如炬地望着她。

    可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蓦地,百姓们齐齐朝前方看去,只见那处的舞台上,乐师们或坐或站,似是在预备什么。

    “叮——”是青铜编磬,打破了沉寂,清越剔透的磬声如敲冰戛玉。

    而后战鼓起,唢呐横空出世,那声音飞越云端,划破青天,穿透人心。

    随着这曲战歌激昂落幕,无数的呐喊声瞬间爆起,响彻云霄。

    官家身边的宋内侍站在宣德门前,正伸长了脖子,使劲眺望,嘴上还雀跃地说着:“谢相,来了来了,陆将军到了,您看见了吗?”

    他兴奋地朝身侧人看,却见那人目色黯淡,只冷冷地望着前方沸腾的汴京万民。宋内侍暗自懊恼一阵,时间一久,有时候真会忘了这两人的复杂关系。

    而此时的中心大道上早已落英缤纷,金陵林氏包下了整个汴京城近三日内所有的鲜花,就为了在今日痛快地撒个满地。

    陆明昭携五百精兵步上花路,朝皇城前去。

    途径矾楼时,张管事双手托一枚红尾羽箭上前,道声:“陆将军。”

    他仰头朝西楼上的彩头示意,陆明昭循着目光看去,便见林云述摇着她的花鸟团扇,就站在彩头下方,胭脂点就的朱唇轻轻弯起,对她笑了笑。

    陆明昭也含着笑颔首回意,伸手接过张管事托着的羽箭,又从马鞍侧边的搁架上取出一张弓。

    人群里刹那间高呼:“是皎月弓!就是把耶律齐射穿的弓!”

    她将红尾羽箭搭上皎月弓,扬起双臂,拉弓如满月,但见她手指一松,箭矢划破虚空,一息之间,包裹彩头的红绳就被锋利的箭头射断。

    ‘哗啦——’五米长的蜀锦竖幅随之展开。

    「问功名本事,留芳在天下」

    陆明昭凝望着铁画银钩的十个大字,仰头而笑,阳光洒在脸上,像金色的一抹纱,耀眼无比。

    她朝林云述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她轻扯缰绳,继续前行。

    穿过州桥,行至御街。

    长长的御街尽头是金钉朱漆的宣德门,门后金瓦重檐的宫阙嵯峨恢宏。

    宋内侍忙小跑着迎上去:“陆将军稍后不必下马,官家允许陆家军御马入内。”

    陆明昭点了点头,宋内侍让过身,一袭紫袍蓦然跃入眼帘。

    她握着缰绳的手不禁一紧。

    记忆仿佛被雷电一击,猝然闪过脑海,却遥远到让人忍不住去怀疑,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过去与现在不停地穿梭着,交错又重合。

    身穿湛蓝飞肩束腰长袍的他,从渺远的回忆里跳了出来,那时他喜欢在腰间配流苏长绦,上头挂一块鸿雁白玉,青丝总半绾半披,以松叶银簪为饰。

    他还喜欢将双手背在身后,掌中扣一把鎏金镂雕折扇,走起路来不疾不徐。那时世人都道谢小公爷是衣剪春,骨翩翩,风华绝代。

    如今,人还是那个人,却又全然变了,整个人低沉得让人难以呼吸。

    她垂下眼默着。

    “陆将军?”宋内侍唤着,抬手提醒,“陆将军,请。”

    她低首嗯一声,还未等她示意,赤马好似认出了熟人的气息,昂起头、翘着尾,马蹄‘哒哒哒’轻快地朝前小跑过去。

    陆明昭手快地扯开缰绳,阻止赤马贴近他去撒娇。

    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进了,他站着面对御街,而她骑着马面对皇城,仅相隔一两尺。

    她有些尴尬,正想驱马往前时,他突然开了口。

    “陆将军得胜回朝,如今是功成名遂,前程似锦了。”

    谢怀与平静地目视前方,冷漠的语气霎那间又扯开一道虚无的似天堑般的距离。

    他又说道:“陆将军回头看看,今日这盛景,只为陆将军一人。”

    闻言,陆明昭愣了愣,自马背上俯看下去,是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曾经如点漆般盈亮的桃花眼好似已暗澹无光。

    她心里突然闷得难受,匆忙地挪开眼,转过头回望这座城。

    见她回首,御街一侧的人群里陡然响起阵骚动。

    “陆将军!我们是辟地开天社的社员,我们的口号是……”

    “口号是什么来着?”

    “啊啊!不管了!陆将军,快看我们!!”

    ……

    离开汴京近六年陆明昭轻蹙剑眉,茫然不解,什么社员,什么口号?

    “陆将军。”

    他蓦地又唤一声,将她唤回神来,她低下头去看他,而他也终于侧头仰望上来。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静止得好似被凝固了时间。

    她的情绪像有踏海而来的千语万言,而她的思绪又是一片空茫和沉默。在她仍困在一团芜杂紊乱里挣不开时,他却轻松开了口。

    只听他半篾半笑道:“怀与无比庆幸,当年没有挡了陆将军的阳关大道,不然如今,我不就是千古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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