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沉沉的,目光一对上,张嬷嬷的心像是过了阵冷风,私以为的长辈劝诫变成了自以为是的笑话。

    她面露窘态,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她的痛苦与我无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言着,谢怀与朝前走了两步,只留下个背影,语气始终淡淡的,毫无波澜:“她不需要放弃她的人生,去赌我会不会心软。我也不会牺牲我的人生,去承担与我无关的责任。”

    “怀与先走一步。”

    言末,张嬷嬷眼见他暗紫色的背影渐渐嵌入淡夜里,像河流入海,霎眼寻不见了。

    她乏累地长叹一声,转身朝西进间走去。

    慈明殿的西进间自沈听澜十岁来到大娘娘膝下,便拨给她住了。大娘娘心疼她的遭遇,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她。可以说在大娘娘昏迷前,她的待遇与公主相比也毫无二致。

    天边一轮月牙冷清清地照着,已至掌灯时分,昏昏的黄透在西进间的桐油窗纸上。只听‘吱呀’一声,张嬷嬷推门进去。

    屋子里点的亮堂堂的,沈听澜正坐在案前做针线活计,她的手又细又直,一钩一线,转眼就收好针脚,凑近了看便发现是条帕子,上头还绣了株君子兰。

    张嬷嬷见了就来气,一把夺来帕子甩在案上:“你呀你呀,竟还在给他做帕子,人家收过吗?你也不去数数你匣子里如今攒下几条了?”

    她抬头打量一瞬,伸手将帕子拿了回来,细心叠好,放在针线篮子里。又起身拖了把椅子,半扶半拉着张嬷嬷坐下:“嬷嬷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

    “气你对他太好!可他呢?讲出来的话丝毫不留情面!”话说到后头,张嬷嬷的调门愈发拔高了。气他对沈听澜的狠心不假,却也更气他前头的那句‘逾矩’。且不提辈分,也不论她在宫里的资历,就说她从小看他长大的情分,他怎能说出这二字来?

    这厢沈听澜惊得拽住她的胳膊:“嬷嬷,你怎真去同他说?”

    张嬷嬷愤愤地叹口气:“老婆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一直等着他,难道真要等到庵里去?他这颗郎心可真是块铁阿!”

    并不是铁,至少对陆明昭不是。沈听澜垂下头去,喃喃道:“陆将军回来了,也许……”

    她没接着往下说,指端适才被针扎的血点子被她用指甲一下一下刮着,好像刮得越痛,她的心就真的舒服些了。

    “不可能。”张嬷嬷一口咬定:“当年她做的事,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做丈夫的能原谅。”

    她忽地抓起沈听澜的手拢在怀里,劝道:“若大娘娘去了,到时你便同我走。嬷嬷的那个侄子与亲儿也无异,断不会亏待了我,亏待了你。也不是嬷嬷自卖自夸,我那侄孙琦哥儿,自前年中了进士,去陈州当通判也不过才两年,今年年初就被调上京来,如今已是开封府的推判。虽年纪比你小些,但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琦哥儿日后定是个出息的,嬷嬷眼光错不了。”

    沈听澜蓦地打断:“嬷嬷,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大娘娘于我如恩同再造,听澜愿常伴古佛青灯,余生为大娘娘祈福。”

    张嬷嬷劝她不动,心一狠,便扯开了这层遮羞布:“若谢相要了你,你还会去常伴青灯吗?”

    她的脸色倏地变得窘蹙,踟蹰着想要解释几句,只是话到嘴边,口难开。

    “他与陆明昭是不可能了,就算他还有心思,坐在如今的位置上也不许他再胡来。”张嬷嬷望她一望,接着道:“可是与你,也是不可能。别怪嬷嬷说话难听,六年了,但凡他动过哪怕一点心思……”

    沈听澜的脑袋微仰,露出一丝苦笑:“嬷嬷,我怎会不清楚呢。留着这点无望的心思,便如敲冰索火,只会显得可笑。”

    “你们都说陆将军心狠,可殊不知我有多羡慕,不,是嫉妒。”她将脸背过去,眼里早已浮起泪星:“我嫉妒她可以轻易玩弄他的感情,是去是留皆是她一人说了算。嬷嬷,有时我见他这副凄凉的样子,心里竟也有丝痛快呢。”

    孱羸的双肩微微起伏着,张嬷嬷见她脆弱得像是一片薄纸,仿佛一碰就要碎,心疼得伸出胳膊拥着她,宽慰她:“说出来就好,哭吧,多哭几场,就能早些忘记。”

    沈听澜深深地埋进老妇人的怀里,将这十几年来欲而不得、舍而不能的情感,汇成了眼角热灼灼的泪,肆意的在她脸颊流淌。

    今夜有人忧闷,有人伤悲,还有一人无奈至极。

    得益于林氏数日来的预热和颂扬,今日的汴京城史无前例的热闹,万人空巷,堪比元宵。

    午时刚从大内出来,她实是被震惊了,谁都认识她,去哪都被堵。后来意识到是因为装束,她便把战甲脱了用块大麻布裹了扛在肩上。

    将五百士兵暂时安顿在京郊驿站后,她就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到了十三间楼,却是有家难回。

    陆明昭猫着腰,站在一棵老樟树粗壮的枝干上,举目望向前头被百姓包围的陆府,所以她到底要怎样才能进去?

    站在另一端枝干上的傅迁咳了咳,出声道:“将军,要不你把战甲给我穿?”

    她有点心动:“这样……好吗?”

    他拍了拍胸脯:“没问题的。”

    语罢,傅迁取下挂在树干上的麻布包袱,拿出战甲,三下五除二就套在身上,越了几步跳下樟树。

    “将军。”他站在树下,仰起头小声叫着。

    “嗯?”

    “多谢将军。”许是仗着她看不清,他在暗夜里笑开,笑得青涩,透着股难以言述的腼腆。

    他并没有在等她的回答,言讫便朝陆府的大门跑去,一下子就引了好几波人跟在后头叫嚷陆将军。

    陆明昭见差不多了,从树上跳了下来,找了一处无人的围墙,助跑两步翻了进去。

    站在墙内,才有了一种真实感,她又回来了。

    这是官家封她爹为郡公时赐下的府邸,它的来头不小,是曾任枢密使的五代后周名将周景威临汴水建的,共建楼十三间,故取名十三间楼。

    那年,他们初到汴京,几辆马车装了全部的行囊,要在此处安家。那时,陆府的人还很齐。

    “姑娘?”女使小梅见打回廊走来的人,惊讶地问:“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她答了一句,随即进入屋内,一旋身,手扶着门框,对小梅说道: “我累了,先睡了,明日不许叫我。”

    阖上门,陆明昭几个大步‘砰’一声就仰倒在床上,不换衣,也不盖被,眼睛一闭就是睡。

    这一夜,睡得沉,还一夜无梦,第二天睁眼就是巳时,与她设想的不太一样。大约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已经在她心里翻了篇,这个想法令她心情大好,连带着今日去找前婆母的这个决定,也下得多了几分底气。

    陆明昭徘徊在矾楼的彩楼欢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被她逮到了:“张管事,张管事。”

    “陆将军!”张管事见了来人,惊喜万分,忙踅回来:“陆将军怎不进矾楼坐坐?大家伙都想你了。”

    “不了,多谢。”她笑了笑,问:“你们少东家在吗?”

    张管事道:“少东家近日都在国公府。”

    这就有点难办了,陆明昭咽了口唾沫,瞬间感觉有点被噎住。

    张管事心领神会,蓦地又开口道:“谢相下了朝,会在政事堂处理公务,不到酉时是不会回府的。”

    “喔,是吗?”她尬笑了两声,支支吾吾地问:“张管事,就是,谢相他如今……娶妻了吗?他要是有新妇了,那我登门肯定是不大合适。”

    张管事愣一下,惊讶于她不知道,回道:“自陆将军走后,谢相一直是一个人。”

    “是吗……”

    陆明昭的眉眼放了下来,心头莫名的懈驰,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她匆忙道了别,往国公府赶,算他酉时回府,那还剩一个时辰,应是够了。好在同处景明坊的国公府离矾楼很近,拐两个弯就到了。

    准备套车出去接人的墨竹,甫一开国公府的乌头门,便瞧见了站在门外的人,惊得大喊一声:“少夫人!”

    蓦然反应过来,又急忙改口:“陆将军!”

    这一声,一下唤出好多人。

    对这位前少夫人,国公府的一众仆从都是打心眼里喜欢,她从不摆架子,随和如水,相处起来舒服不说,还好伺候,全汴京再找不出第二个。

    其间属墨林最是激动,挤进人堆里直喊姑娘。

    个中原因,还要从当年谢相的艰难追妻路说起。彼时的谢小公爷在射宴上怦然心动后,苦于没有机会见面,便寻了个由头将墨林遣了,混进陆府当小厮,每日飞鸽传书汇报她的行程,好让‘偶遇’时常发生。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所以当年的谢小公爷到底有多喜欢陆小娘子,身边的人都是有目共睹。

    陆明昭同大家寒暄一阵,才问道:“你们夫人呢?”

    “在花苑呢,姑娘快请进,我去告诉夫人。”语罢,墨林一阵风似地跑去花苑。

    六年后再踏入国公府,没变,又变了。春光还是旧春光,只是人不似当时。

    从江南样子的廊亭穿过便下到了花苑,正值春时,苑中花卉争相开放,林云述穿了一身莲红在牡丹花畔处,绕着盆黑松,正拿把银剪子咔咔修剪。

    她往前走了走,唤道:“母亲。”

    银剪子一顿,林云述抬起头来,眼前的人穿了身束腰银白袍,袍上用花青色丝绒线绣了孔雀纹样,乌发高束着,上头横插凤头白玉簪。

    当年刚来汴京时,她便喜欢这么穿,有点像男子服饰,当时放眼整个京城,都是独一个的存在。如今却成了时下小娘子们最流行的装扮,路上十个小娘子里就有两三个这么穿。

    林云述将手一抬,兰芝收走银剪子,须臾,花苑里的女使仆从便全退开了。

    她看着她,一霎笑了,唤道:“明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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