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茜霞织锦。窗棂作裱,如梦如画。

    这是此刻之景,亦与童年的某一天交叠相合。彼时,荆桃与娘亲尚未搬来丰乐楼、仍住在干娘位于南郊的旧宅中。

    小小女孩踩着板凳,粉雕玉琢的小脸扒着窗子往里瞧。

    案桌前,小小少年垂着头,正专注地做着什么。

    蓦地,他抬额一瞥,正与一双圆溜溜的小黑眸子对上了。

    打开窗的一瞬,飒飒秋风拂面,脆脆奶音入耳。

    “你在干嘛?”

    少年“慷慨”地亮出一颗修了一半的桃核,“我打算刻一只花篮。”

    女孩歪着头端详了桃核片刻,眉眼弯弯地夸赞,“真好看!”

    花篮好看,娘亲收留过夜的小哥哥也好看!

    “你过奖了。”少年腼腆地摇了下头,“我的手艺并不怎么好。”

    女孩爱惜地用指腹抚了抚桃核,问:“阿筹哥哥,等你刻好了另一半,可以再让我看看吗?”

    ……

    居诸不息、寒暑推移,花篮早已雕成;摩挲花篮的手,也能撑起一方小天地了。

    荆桃收回思绪,扭身笑问:“好了吗?”

    傅倾筹敛笔,“好了。”

    荆桃细细地读着他一蹴而就的“文章”——

    “丰乐楼一楼免费作府衙大堂之用、二楼正常营业;我方需免费为你方提供宿寮;待新府衙修缮完毕,你方搬出丰乐楼后,我方随即废除‘入赘婚书’……”

    尽管“免费”两字有些发亏,但毕竟这些“条件”是她在屏风内时亲口提的,如今也不好反悔,只得勉强地点了下头。

    傅倾筹似乎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坦诚道:“荆姑娘,在下已将府衙之难尽数列出、命人呈交至上级,相信拨款不日便会下发,到时在下定当补全丰乐楼的租金。”

    此话一下搅动了荆桃眸子中的一潭星,但很快,星群散开,所有情绪再次掩盖于眸底。

    今日的大劫,化解得过分顺利,顺利得不真实!

    起先,那份婚书的突然“现身”,让荆桃眼前一黑。

    瞬间的转念,如黑暗中唯一的微光,给了她勇气:哪怕自己所谓的未婚夫是个对都尉唯命是从、与之同流合污的小人,哪怕她的后半生将永无宁日,她也要保住丰乐楼——牺牲自己一人,总比梦魇中强硬的抗拒而带来的“灭门绝户”要划算得多。

    而当屏风竖起后,她觉得自己是赌赢了。

    虽然以“入赘”为筹码有些胜之不武,但她认为,于对方的仕途而言,如今的契约是称得上“两全其美”的。

    而租金嘛——

    “不必、不必。傅大人一诺千金,本小掌柜亦言而有信,租金什么的,不必再提了。”

    荆桃笑着,鼻梁上蹙起的小小褶皱好似春水的涟漪。

    一阵沉吟过后,傅倾筹抱拳谢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荆姑娘——”

    “什么?”

    “你同在下在屏风后讲的那些话,在下思忖了良久。依在下刍荛之见,君子虽贵求诸己、见善如不及,却不可自轻自贱、妄自菲薄。在下以为,姑娘你藏器于身,不过待时而动罢了。”

    荆桃的笑容一僵。

    傅倾筹也是一怔。当即意识到自以为的“宽慰”给对方带来了不适,赶紧找补:“不好意思,荆姑娘,是在下失礼了,请你切莫介怀!”

    荆桃的确感到了不适,思维正经历着此生最猛烈的冲击。

    她哪里“自轻自贱”了?

    在屏风后,她说自己乃“眢井瞽人”,说艺坊兀兀穷年也依旧“门可罗雀”。这不过是种谦逊的表达方式,怎能完全当真?他傅大人同样称自己为“刍荛”,难道他就改行去打柴吗?

    她愤愠地看着他,看到他的眸光中浮动着未作任何掩饰的愧意,眉头不由得松下来,甚至有些想笑。恨不得立时解除误会的冲动,也完全消化殆尽。

    同情也好、担忧也罢,说不定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派上用场呢。

    此刻他对她的这份情感,暂且保留,以观后效!

    -

    秋夜降临得很早,明月宛如天女起舞时遗落的一枚花瓣,随风飘飘摇摇。

    赵主簿、韩捕头,以及小捕快们皆为本地人士,天黑前向傅倾筹作了简略的汇报,便各自回家了。

    荆桃按照“契约”内容,安排了他与其长随良欢的晚饭,此刻正犯愁如何分配宿寮。

    “男女有别,女寮变更不得……”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叫道,“不如孔师傅腾出房间、过去与凤姨同住吧!”

    孔遥山是丰乐楼的护院,拳脚功夫不错。昨日出城会朋友,今日黄昏时分才姗姗赶回,遗憾错过了午后的那场“好戏”。

    一向不拘小节的硬汉听得这番安排,居然局促起来,“我那房间只够放下一张床,实在太小了。再者说,我与阿凤……也不大合适吧。”

    凤稚眉虽也一脸羞色,口齿却伶俐得多,嗔怪道:“你这丫头,净说胡话!我与孔师傅也是男女有别,怎可同住?”

    荆桃狡黠得像只小狐狸,“那干脆明日您便与孔师傅成亲得了。”

    凤稚眉跺了下脚,“再瞎说,看我不扣光你的月钱!”

    荆桃轻哼着撇撇嘴,另起主意:“银钩啊,你们几个别愣着了,赶紧收拾东西吧。”

    小厮人多,都住在一起,共睡在一张大通铺上,尽管不比姑娘们的宿寮那般整洁讲究,却是这里最宽敞的。

    银钩等人惊呼:“那我们住哪?”

    “柴房呗!”

    傅倾筹不假思索地提出“异议”,“不妥,还是在下住柴房吧。”

    荆桃也毫不犹豫地反驳:“不行!你堂堂本县父母官,在我丰乐楼住柴房,传出去多影响我们声誉啊!”

    “可是……”

    “你放心,那柴房以前是我娘专门用来养猫崽狗崽的,冬暖夏凉,足够舒适。”

    话音刚落,银钩等人便丢下一句“我们去挪窝”,跑出了大堂。

    即便无法再推脱,傅倾筹还是感到些许惭愧,不过想到申请已寄出,最多再劳烦这里半个月,一颗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银钩、良欢等人终于住进了“焕然一新”的柴房。

    仆如其主,良欢人长得清秀,说话也很有礼貌。

    “多有打扰,望大家关照。”

    房中的少年们年龄相仿,很快便熟络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

    少了许多顾及的良欢忍不住问道:“我瞧二楼有不少空房间,是预备给客人留宿的吗?”

    “你这小孩看着老实,没想到懂得还挺多嘛。”银钩坏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不过,你猜错了,我们丰乐楼从来不留客人过夜的。一来,二楼房间只有榻没有床;二来,我们做的是与旁人不一样的生意。”

    “我晓得,赵主簿介绍过,青楼就是艺坊,但你们的艺坊却不是青楼。”

    “二楼的房间专门用来招待私客,看似独立,实际上每个房间都设有暗道,与大堂互相连通。为的是一旦何处发生什么意外,别处的人便能不受阻碍得赶过去。”

    良欢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厢的小伙伴们聊得不亦乐乎,那厢的“老伙伴们”却不大愉悦。

    苑昇卑微地弓着身,脸色虽堪比苦瓜,却非但不下火,还蹭蹭冒怒烟。

    “都尉大人,小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都尉沉声斥道:“还不是怪你调查的不够周详?蹦出什么莫名其妙的婚书来!”

    苑昇像个委屈的怨妇一样闭上了嘴。

    都尉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有点耐性。你觉得艺坊作衙门用,是长久之计?”

    “可新衙门很快就会建好的。”

    “若‘不快’呢?”

    “莫非都尉大人您——”

    都尉从众多文件中夹出一封盖着官印的信,阴恻恻地笑道:“哪怕是只蚂蚁,也休想爬出我牟定!”

    -

    翌日,傅倾筹早早用过早饭后,便出门与韩捕头等人汇合,计划先考察一下旧府衙的现状,再去大狱走一遭。

    如今看来,“幸亏”上一任知县不敢与犯人“同宅而眠”,硬是在北山脚下盖了个新狱,使得“走水”的后果只伤财未伤人。又因这位大人的铺张,导致库银消耗得极为严重,连“财”也伤得“不动筋骨”。

    不过,当赵主簿从衣袖里掏出仅剩的两锭银元宝时,傅倾筹还是惊呆了。

    丰乐楼的一楼正在进行紧锣密鼓的大改造。

    今日虽暂停营业,但姑娘们各自的“熟客”,还是陆陆续续地上了二楼。

    此刻,最无所事事的人便是本店的小掌柜荆桃了。

    她两手托腮地坐在角落,待被傅倾筹“委以重任”盯装修的赵观文靠近这边、查看牌匾挂得是否端正时,方笑盈盈地开了口:“赵主簿,昨日您替我讲话,谢谢您。”

    赵观文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小掌柜客气了,赵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赵主簿,那个败家嫡长子是不是欠了您什么?为何把您的话奉如圣旨一般?”

    “小掌柜误会了,是苑老板自己想明白了立场而已。牌匾歪了,赵某去调整一下。”

    赵观文的绛色长襦快速滑过荆桃的双眼,她不禁嘀咕:“突然变得这么紧张,肯定有猫腻!”

    此事还由不得她细琢磨,门口的喧哗声便预示着“趣事”主动找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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