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又轰然关上。

    今日不仅丰乐楼无法营业,连府衙也不得不暂停受理诉状。

    所有人都聚拢到一起,茫然又惊恐地盯着摊在桌上的信笺——

    「小小牟定知县休要自不量力!我殷邱豪杰火烧衙门只是小惩大诫。若再有越界之举,这间艺坊中的一切,定将片甲不留!」

    笔迹异常粗糙拙笨,比刚学握笔的孩童还逊上三分;匕首刺穿的“大口子”正好“砍”在“越界”两字上。

    “真的是殷邱贼干的!”

    “他们也太欺人太甚了!”

    “我们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赶紧报官吧!”

    七嘴八舌的议论戛然而止,紧接着银钩的后脑勺便结结实实得挨了几巴掌。

    “我错了!”他抱住头,“我忘了官府就在咱家了!”

    荆桃托着腮,似笑非笑地望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父母官。

    “大人,你是不是不小心触碰了殷邱人的‘逆鳞’了?”

    傅倾筹的眸底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敢问韩捕头,你们执勤时,可曾发现什么异样?”

    韩定迟疑道:“回大人,卑职清醒时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这信笺,应该是对方趁我们小憩时投射的。”随即与一同在昨夜当值的两名小捕快齐齐跪下,“我等玩忽职守,请大人责罚!”

    值夜班本就最耗精力,傅倾筹很能体谅他们的不易,并无训斥之意。

    荆桃下巴轻挑,“那停灯呢?你一向睡眠浅,可听到过什么动静?”

    停灯与银钩同岁,看起来可比后者稳重多了。

    他苦恼地摇摇头,“小掌柜,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说起来,每次夜班,我只眯一下就够了,但昨晚,我闭眼时外面还在下雨,一睁眼雨都停了。”

    芳信与佟碧双手紧握,互相支撑着颤抖的身子。

    “那殷邱贼神出鬼没,武功必然不弱。”

    “单人还好;若是多人突袭过来,实在凶险非常啊!”

    凤稚眉面色凝重,“是啊,傅大人,性命攸关,可否向上申请多调派些人手来保护我们?”

    “恐怕不妥。”韩定代替知县大人婉转地否决道,“面对行踪诡秘的敌人,冒然公开增援的话,可能对我们更加不利。”他抱拳,诚恳地建议,“大人,卑职以为,此事还是暗中调查为好。”

    傅倾筹的神思不知去了哪里,刚刚回还,因而声色幽幽:“……抱歉,本官先回房了,你们继续。”

    或许是核雕小酒壶盘了那么久还没盘润,又或许是一大早发生了这么件糟心的事影响生意,总之,当男子的背影在眼帘中完全消失后,荆桃只觉半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人散开,空荡荡的大堂仍处于低气压状态。

    荆桃正要出门去“雾舍”散散心,却被账房先生王敦拉到了一边。

    “小掌柜,不如我们自己请人吧。我认识一些武馆的人……”

    “敦叔,傅大人不会任由恶人欺负咱们的,他会解决此事的!”

    荆桃在安慰他,也在坚定内心的判断。

    见他仍愁容满面,忙岔开话题,“对了,敦叔,你今儿来得好早啊。”

    王敦承下她设的“台阶”,回道:“昨晚子时才勉强把账算完,外面雨正大,阿凤怕我路上不安全,便安排我与孔师傅挤了一宿。”

    “难怪今日是孔师傅开的大门,合着是被你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呀!”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温情霎时烟消云散,王敦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荆桃顽皮地与他告别。蓦地,心中某个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

    岁暮阴阳催景短[注],冬至尤甚。

    街市华灯高张,门巷酒氤胭红,无处不透着一派祥和。就连惨遭火舌舔舐过的旧府衙,也一改往日的萧索,门前人头攒动。

    各式各样的天灯罗列其内,可以预想齐齐升空时的灿烂景象。

    “娘,我想要那个小兔子灯!”

    “姑姑,天上的仙子看到牡丹花灯一定非常喜欢!”

    “对着‘论语’灯许愿的话,大哥明年就会高中!是吧?爹爹!”

    比起拥有成熟思维的大人,孩子们显然更为兴奋。

    银钩等丰乐楼的伙计耐心地组织着秩序,不住叮嘱:“大家排好队,抽中哪盏灯便放飞哪盏。家长不必进来,站在外面也是可以看到自家孩子的。”

    一张张无邪可爱的笑脸将气氛温暖得火热喜庆,唯独一处,突兀得好似与世隔绝的“冰岛”。

    忽的,“冰岛”移动开来。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里?”

    “什么?”

    荆桃放下一盏天灯,转过脸,眼眸盈盈如清泉。

    “抱歉,有点吵,赵主簿,你适才说什么?”

    赵观文浑身散发着文人的倔强,“小掌柜,在府衙举办‘天灯宴’,实在不妥。”

    淡淡的风扫过荆桃的眉梢。

    “赵主簿,此言差矣!此处空旷,且位置来往便利,更重要的是,纵使天灯误燃,这里也再无可烧之物。非但不是不妥,恰是最合适的地方。”

    “可这是官府用地!”

    “既是官府,与民同乐岂不快哉?况且,傅大人都没说什么……赵主簿不妨也放盏灯轻松一下——喏,这个适合你!”

    赵观文此刻的神色与荆桃所指的一个“脸谱”天灯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小掌柜的好意赵某心领了。”文人除了倔强,还有骨子里的涵养,“不过,大人与韩捕头他们都没来,赵某也不好久待……”

    “赵主簿,等——不及放灯的话,我也不强留了。”

    对方的话语明显出现了怪异的“转折”,赵观文顺着其视线向人群望去,顿时,脸如浓墨。

    荆桃唇角上翘,故作感慨地道:“我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以赵主簿的名义去请苑老板,没想到你们果然是好友,他真的一叫就到啊!”

    赵观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误会了,我与他毫无瓜葛。”

    荆桃还想问什么,他却冷漠地再次提出告辞,并头也不回地背离了喧嚣。

    府衙内,孩子们井然有序地抽签,欢欣地寻找着自己的灯。

    玉饵来到一男童身边,笑融融地道:“苑小公子,恭喜你得偿所愿抽到了一条龙!”

    苑振飞仰着的脸上露出嫌弃的色彩,“这条龙真丑,做工也不如我家的精细。”

    玉饵心思单纯,并不介意孩子的“直给”,反而直率地道:“苑小公子说的是,论天灯,哪里也比不上苑记。不过,苑记再厉害,能做出这样的烟花吗?”

    苑振飞看到她手中小物的一瞬,便得意地笑起来,“这莲座烟花和手持烟花,根本是我家的东西嘛!”

    “苑小公子,小孩子可不能说谎、吹牛哦!”

    “我没有吹牛!不信你问问阿巧和阿孜他们,我们还在这破烂衙门里放过呢!哦,对了,当时这里还不是‘破烂’哩。”

    前期准备结束,一个孩子一盏灯,亲密的好像彼此的守护者一般。

    依次点燃内捻,“兔子”、“牡丹花”、“书本”、“长龙”等天灯陆续飞升。

    一时间,彩笼披红赏,连星迎明月。千般愿,百种梦,揉入风中,归向云霄。

    “天灯放毕,请移步丰乐楼,我请各位共渡亚岁之节!”

    高声的召唤振奋了流转于荆桃眼眸中的光错,宛若烟花般璀璨。

    -

    灯辉如量,玉椀金瓯,佳肴琳琅,美酒满目。

    由于一多半的客人是孩子,后厨特意做了很多甜品。

    银钩、玉饵等小厮丫鬟如小鱼一般,在大堂内来回穿梭,斟茶传菜,好不忙碌。

    张氏照顾着女儿的吃食,一抬头,却不见了丈夫韩定的去向。

    一袭影风掠过,她手心里霍然多了一张纸条。下意识瞟了眼不远处的一位妇人,两人竟如此四目相对起来。

    “阿巧,好好吃饭,娘去去就来。”

    阿巧乖巧地点点头,虽不知娘亲为何事离开,但身边除了小伙伴就是熟识的长辈,心里因而没有半点惧怕。

    张氏与阿孜的爹娘,以及同样被“纸条”引来的数对夫妻,一起进入了柴房。

    韩定与妻子“意外”相逢,一颗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膛了!

    大家向房中唯一坐着的男子行礼,同时偷偷交换着眼神。得到“主心骨”的暗示后,连忙收回了目光。

    此时此刻,简陋的小屋落针可闻。

    然,粗鲁的推门声骤然打破了寂静。

    “赵观文,你还有完没完了?若再以此事威胁我——”

    苑昇猛然止住脚步,怒火只在头顶转了个圈,便被涔涔冷汗“浇”灭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一下哑了,好像被人戳中了肺管子。

    赵观文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叫道:“苑昇,本县知县大人在此,不得无礼!”

    苑昇喘起了粗气,拳头握紧,勉强鞠了一躬,“草民参见傅、傅大人。”

    外门一道女声悠然传来:“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啦!”

    “多谢荆姑娘。”

    傅倾筹脸上的柔和陡然紧绷起来,好似会随时崩断的橡皮筋。

    “终于聚齐了所有当事人……说起来,各位可比各位的孩子们好约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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