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微茫的午后,轻灵的油纸伞穿巷而来。

    客栈久违的客满,旅客们皆是风尘仆仆。

    少女抖掉伞上的雨珠,急切地向一楼厅堂内张望。

    忽的,笑容如一朵清荷般绽开。

    “师父!芹药师父!”

    听到呼唤,一名女子转过头,面带惊喜地快步走近。

    “阿碧,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佟碧双唇的弧度多了几分羞涩,身后之人帮她接了话。

    “自从半个月前、接到芹药姐姐你的信件以来,这丫头每日都会推算时间,掐准了你们今日会到。”

    芹药微微施了一礼,“这些年,多谢小掌柜对阿碧的照顾。”

    “芹药姐姐何必客气?合着我们该多谢你,培养的这副‘金嗓子’成了丰乐楼最大的招牌。”

    荆桃的眸中盈着春水般的笑意,让人觉得无比诚挚舒适。

    芹药疼惜地摸摸佟碧的头。

    她是个螓首蛾眉、桃腮樱口的出众女子,特别是眉弓上挑时的疏离感与警戒状,韵味更甚。身着的鹅黄烟罗衫与月牙凤尾罗裙,与正值初夏的气候不甚相合,想必上一个台子当是在偏北之地。

    贫寒且孑然的人很容易被世间所遗弃,幸而她在幼时被“念行”戏班收留,从奉茶丫头慢慢熬到了如今的台柱子。

    若说佟碧的嗓音是亮丽有余而绵厚稍欠,那她的唱腔则是入云潜海,一句“万中无一”绝非过誉。

    十年前,戏班途径牟定,她心疼小徒弟病重,不忍其受苦,便将佟碧托付给了苑茗。自此便开启了师徒二人与丰乐楼的妙缘。

    时隔两年的再访,是以此地为中转,几日后即会启程为某位大人物献艺。

    最近县上出现的各种能人异士,亦皆为此事而来。

    荆桃思绪一转,发现旁边已经哄闹成了一团。

    “任师傅,你就演一个吧!”

    “只要不与登岛的节目冲突,什么戏法都行!”

    “咱们都是四海为家之人,还不知下次什么时候能再碰上,你就当提前为大家践行吧!”

    经不住大家的不断“怂恿”,圈心的男人终于“松了口”,朗声笑道:“好!既然各位这么赏脸,任约便献丑来给大家助助兴!”

    只见他打开一个木匣,取出一面红布及两根竹管。红布铺展在地,竹管轻轻一击,放置于左右两侧。

    “蚁军啊蚁军,今日天气如何?”

    话音刚落,数十只蚂蚁便自管中涌出,有红有黑,无序地在红布上爬行。可渐渐的,有专注者即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好像是个字!”

    “是个‘雨’字!”

    “对、对!就是这个字!”

    荆桃瞥了眼门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不过天还没有晴开,依旧是阴云蔽日。

    “回!”

    任约将竹管微微斜起,蚂蚁好似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全部快速钻入了“家”中。

    随后他利索地将红布翻了个个儿,朝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招呼道:“各位还不知这两支蚁军的名字吧,通儿,你来告诉大家。”

    “是,爹爹!”

    任通脆生生地回答,并举起了一黑一红两面旗子,颇具气势地挥动起来。

    任约再次敲了下竹管,红黑两色蚂蚁再次倾巢而出,极为短暂的混乱过后,颜色竟缓缓地“泾渭分明”开来。

    不消多时,红布上便呈现出了由红蚂蚁排成的“火”字以及由黑蚂蚁组成的“土”字。

    “好、好精彩!”

    “这是怎么做到的!”

    “任师傅一定会法术!”

    也许早已习惯了看客们的惊叹,任约的脸上噙着波澜不惊的笑,将竹管与红布依次收起。

    “这便结束了吗?”

    “再变几个字吧!”

    “时辰还早着呢!”

    “时辰不早了。”任约摆摆手,“大家也累了,都散了吧,几日后还有重头戏等着我们呢。”

    说完,他便抱起儿子、牵着面露倦容的妻子的手,上了二楼。

    看到这幅画面,佟碧忍不住感慨:“任师傅他们一家人真令人羡慕啊!”

    荆桃的评价倒很是客观,“一个连家人都不爱的人,也没什么资格称自己为‘人’了吧。”

    “小掌柜,你说得好严重——”

    “只珍惜自己的家人,却对别人的家园肆意践踏,也能称之为‘人’吗?”

    佟碧震惊地望向突然打断自己的芹药。

    “这个嘛……”荆桃略带玩味地道,“那就是连畜生都不如、只配在阴沟里生存的暗黑蚂蚁!”

    “小掌柜,你快别说了!”佟碧骇然地抱紧双臂,“好恶心、好可怕!”

    芹药见状,忙安慰道:“抱歉,阿碧,怪我开了这个头,我无意吓唬你的。来,你与小掌柜随我上楼,我有礼物要送给丰乐楼的各位。”

    “芹药姐姐!”

    “小掌柜,我不过在开玩笑罢了,莫要介意才好!”

    荆桃低声“嗯”了下,心底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

    轻云蔽月,明星暗淡,暑热尽散。

    听得外面响起特殊节奏的敲门声,苑芷荞立时放下手中书卷,赶去开门。

    “桃桃你来啦!怎么下人没来通报我呢?”

    “我没走正门,跳墙进来的。”

    荆桃大咧地拿起刚斟满的茶杯,一饮而尽。

    “有点淡。”

    “我让称心去沏壶碧螺春……”

    荆桃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我本就是偷偷来的,万一惊动了你爹,又要平添许多麻烦了。”

    “爹爹在扎陵寻宝时有些水土不服,回来后得知了‘魔骨’那件事,气得病倒了。此刻他正睡着,不会发现的。”

    苑芷荞的这番话是想给对方“心安”,可说着说着,自己却“心忧”起来。

    荆桃抚了抚她的肩,“你爹一向中气很足,相信很快便会康复。到时他好了,你又病了,岂不得不偿失?”说着,她取出了一个布包,“我这次来是受芹药所托,把礼物带给你。”

    她打开来,看到里面的素雅小团扇,不禁叫道:“好精致啊!明日我可要亲自去谢谢芹药姐姐!”

    “芹药说,这是她在一个名字十分拗口的异国表演时收集来的。扇面所绘的是那个国家的图腾。”荆桃指着其上的图案,“它的名字叫‘蛇靡’,你瞧它哪里像蛇了!”

    “蛇靡……蛇……靡……”苑芷荞的神色蓦地迷离起来,“……蛇……”

    荆桃见她如此模样,不由得“啧”了声,撇嘴道:“你不会又想起那位‘缚蛇小郎君’了吧!”

    苑芷荞的这段小小过往,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那时她随刚产下苑振飞的苑夫人回乡养病。由于自小气韵不俗,以至于与当地的孩子们格格不入,更是有家教不佳的女孩把她骗到山中,企图搓搓她的“威风”。

    她迷困其中,加之夕阳西下,道路愈加难辨。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猝不及防冲出的一条黑蛇,吓得她瘫倒在地、动惮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少年窜了出来,一把揪住了蛇身。

    “别看!”

    苑芷荞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闭紧双眼。

    周围寂静得仿若自己置身于人世之外。

    伴随着徐徐放大的风声,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以睁开了。”

    苑芷荞战战兢兢地问道:“蛇、蛇呢?”

    “被我掐死、扔掉了。”

    “啊,你的手!”

    “不妨事,那蛇没毒。”

    少年的脸不算干净,甚至因为天色太黑,看不清他的相貌。他甩了甩手,飞起的血珠很快坠落到草丛中,渗入了地下。

    “谢谢你救了我……”

    苑芷荞本想起身,却发现双腿酸软无比,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背你。”

    数年后,每当苑芷荞回忆此段,皆会满颊羞红,比那天边的霞彩还要娇美。

    “后来——”

    “后来你请‘缚蛇小郎君’吃了几个包子,等你去买绿豆沙时,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荆桃慵懒地趴在桌上,接下苑芷荞所讲的后续故事。此时的她有些后悔没能喝上那壶碧螺春!

    但当事人则不以为然,眼中仍映着皎皎月光。

    “桃桃,你说他如今身在何处呢?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最好别再见——荆桃当然不会直接泼她冷水,但,这就是真心话!

    且不说那位“缚蛇小郎君”是否有父母,就算有,也定是习惯了荒岭丛林、远离常规生活环境的“野人”。碰到无毒蛇算运气好,倘若遇到什么猛虎雄狮,小命可能早就呜呼了。

    纵使能侥幸活到今日,一个野小子长大,也顶多是个野男人。

    荆桃怎么能允许苑芷荞对一个野男人牵肠挂肚呢?

    “芷荞啊,你说那个小郎君年长你几岁,那他如今也二十多了吧!即便娶妻生子也不足为奇,你还是——”

    苑芷荞眉头一蹙,“桃桃,你误会我了!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我想见他,只是担心他的伤势而已!”

    荆桃嘟囔:“都过去快十年了,就算留下伤口也该早愈合了。”

    “哎呀,桃桃,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苑芷荞把头放低,试图与她的视线齐平。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她拍拍这位“挚友”的脸,随后站起身,“此事再议,我先走了。”

    “桃桃!”

    “嗯?”

    “桃桃,我希望,你也能很快与你的那位‘青衫大侠’再相遇!”

    荆桃怔然,心头的坚决竟被这个愿望轻易地搅成了浆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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