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外月影迷离,筛进一地花影。

    一向笑比河清的男人,此刻气质难得柔和了几分。

    “傅大人,请坐,此茶乃殷邱的供品,傅大人不妨品鉴品鉴。”

    傅倾筹仍立在原处,一动未动,眉心却颤了下,眼睫挑起。

    “下官不懂品茶,恐辜负了薛大人的一番心意。”

    他这是第一次见薛炤褪去朝服的模样,更是第一次登门薛府。

    这位朝中重臣天生不怒自威,一身玄色便服,仿若深渊中唯一的生灵。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半面脸颊,裸露出的部分,却足以证明他是位天下少有的美男子。他的眼睛极亮,但无法确定视线的焦点,或者说,无论身在何处,他似乎都在一直紧盯着你。

    “傅大人品性之端正,如你父亲一般无二。”

    薛炤声音很轻,听来没什么气力,然低沉的音色却能将人一下拖入深渊之中。

    傅倾筹的瞳孔猛然摇曳起来,极力控制着情绪。

    “薛大人果然与下官的父亲是旧相识。”

    薛炤不急不缓地抿了口茶,“说起来,你我两家算是世交。你祖父与我父亲、你父亲与我,我们关系皆非泛泛。不过世事弄人,你父亲出事时,正逢我沉沦之刻,是以,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说完,他便取下面具,一道从眉心蔓延至唇角的醒目伤疤赫然闯入了傅倾筹的视野之中。

    青年心头一震,五指下意识一蜷。

    稍顿了三息后,他的心绪稍缓,低声道:“薛大人,您误会了,下官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这件事。”

    薛炤再次戴上面具,眸光波澜不惊。

    “征询、质问,还是讨伐?”

    傅倾筹摇摇头,“下官读过父亲的手札,上面记述的薛大人与如今的您有着天壤之别。”

    薛炤轻轻一笑,“没想到我会出现在他的笔下。”

    “薛大人!”

    “方正贤侄啊,你是否对自己坚持的忠诚产生过怀疑呢?”

    傅倾筹落落风仪,影子将身前的人完全覆盖。

    “忠诚是不容怀疑的,但一些事,我必须要证实!”

    薛炤慢慢仰起脸,“可惜,成嗣已经死了。”

    傅倾筹笃定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晓那个秘密!”

    薛炤偏过头笑起来,倏地笑容敛起,凝视住他的脸。

    “若我手中的东西可以制衡他的话,他早该死无葬身之地了。”

    傅倾筹深深吐了口气,“我想试一次!”

    薛炤站起身,朝书房走去。

    傅倾筹默认般地被允许跟随在他身后进入了暗门,见他从中取出一幅画。

    画卷摊开,里面绘的是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的观音大士!

    傅倾筹低呼:“这是……”

    薛炤淡淡道:“听说你出席了他的生辰宴,应当能认出他来。”

    明明是完美神圣的形象,傅倾筹却觉有股恶心感扑面而来。

    郁冲儿侍奉先太后时经历了什么,他不想了解,更不愿联想。

    忽的,他以万分骇然的眸光定在薛炤的脸上。

    只一瞬的功夫,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仓皇低下头,下意识捂住了嘴。

    “我,从不在意这些。”薛炤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所以才会狠下心来。但他与我截然不同。是啊,我们原本的立场和身份全无相似之处,也难怪他会以他的想法来揣测我。”

    傅倾筹似乎承受着巨大压力,微倚着门框,“既然如此,那您为何还忌惮于他?”

    “是啊,为何呢?”

    薛炤徐徐走出密室,背影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也许,是他可揣测我,我无法揣测他罢了。”

    “我——”

    薛炤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自白”的傅倾筹。

    “我会把所有事情弄清楚!”

    薛炤默默地沉吟着,随后看似漫不经心地喃喃:“是吗?那可太好了。”

    -

    和亲在即,为了让凌百然更好得“入乡随俗”,他可自由进出宫中的藏书阁来了解扎陵的历史。

    而他似乎很“中意”荆桃,指名让她担任自己的贴身护卫。

    此种关系当然大为不妥,但傅轨说,越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便越能堵住心怀叵测之人的口。郁无咎对此不置可否,起码他觉得这样可以“束缚”住闲不住的少女,能少给他惹事。

    扎陵的藏书阁很大,里面不仅有扎陵本土的历史,还有别国的奇闻轶事。

    凌百然兴致缺缺地翻阅着薄薄的纸张,突然道:“荆姑娘,你知道吗,其实,本王并非第一次来扎陵。”

    荆桃一惊,这个“情报”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前两次来,可比这次印象深得多。”凌百然的唇角浮现出奇异的笑,“荆姑娘,你想知道我前两次的经历吗?”

    荆桃强忍着好奇心,讪讪地陪笑,“民女不敢僭越。”

    “本王是很想告诉你的,不过你说得也对。”

    凌百然凝视着她,眸色脉脉。

    “等以后你的身份对本王不再‘僭越’之时,本王再告诉你也不迟。”

    荆桃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本想再问一番,却见他已经把头埋入了书本之中。

    有些事,表面上看起来只是苗芽一朵,可深挖下去,却怎么也挖不到根的尽头。

    扎陵这个国家,远比荆桃想象得可怖得多!

    关于圣女的记载,古书上写,是虔诚的少女向天祈求灾祸停止、风调雨顺。然而实际上,通过着墨不多的零星拼凑可知,扎陵至少有一百年间,一直采取“生祭”的方式,向所谓的“神明”表示忠诚。

    无辜的百名少女活生生地死于咆哮的巨浪之中!

    直到有一年,一名“生祭”再被海水吞噬后又平安归来,皇室才将其接入宫中,赋予“圣女”一职。“大祭司”的官阶才得以延续至今。

    “大海无情,人类真的可以死里逃生吗?”

    当傅轨抛出这个实际问题时,荆桃思绪一蒙。

    “难道那是真的圣女?”

    傅轨笑得温厚,摸摸她的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

    “我想,应该是双生子吧。”

    霎时,荆桃的泪夺眶而出。

    接下来所了解的“圣女”,便不只是伤感,更多的则是愤怒。

    圣女必须保持处子之身,而且为了显示对神明的虔诚,她们不得离开幽闭的观星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跪地祈祷。可一旦天灾人祸降临,她们便要在祭奠之上,赤身经受火刑和水刑。

    最初,很多少女受不住如此惩罚而当即香消玉殒,此刻朝廷会以最快的速度选出下一名圣女。后来当政者考虑到过多且过早殒命的圣女与“天之女”的身份相悖,这才暗中减轻了刑罚。少女们得以活到十六岁,然后担任大祭司。

    然而,即便身为一人之下的大祭司,她同样要经受圣女时期所经受的一切,不仅如此,对于“天灾”的根源,也必须“精准”且无情地判断出来。

    古书记载,大祭司曾占卜出某个渔村是海啸爆发的源头,朝廷便立刻派兵屠杀了渔村上下近万人……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

    荆桃不忍再读,她甚至不知造成种种灭顶惨剧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真的没有人觉得这样下去非常不妥吗?”

    她强忍着生理性的反胃,问傅轨。

    傅轨闻着杯中酒的香味,清冷冷地道:“自然是有的。不过眼下看来,先前所有的‘革命家’,都是以失败告终的。”

    “我想——”

    “你觉得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这里上百年的旧习?”

    荆桃头一次产生了退却的心理。

    她,也许真的改变不了。

    不!起码,她要把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的苑茗安然带回家啊!

    可,一切似乎随着频伽桔泺与凌百然的大婚,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荆桃与傅倾筹乔装后,潜入宫中接应。扎陵的军队和护卫本就松懈,再加上热闹非凡的和亲,到时情况一定混乱,她们打算利用这一点,让苑茗溜出宫。

    虽然小女君曾承诺假的九方心涞,等她大婚过后,便会宣布大祭司的死亡。但如今种种显示,她一定会违背诺言。

    既然对方已经不打算言而有信,那这边也没必要按照常理出牌了。

    只是苑茗说,在走之前,她必须要问问频伽桔泺的“真心”,做这么多事情,到底值不值!

    白日的大婚,神圣且隆重;夜晚降临,权臣退去,观星室中只有女君、女君之婿以及大祭司三人。

    按照扎陵的传统,女君与夫婿只有经过大祭司的洗礼,才可洞房、成为真的夫妻。

    圣杯中的圣水升起微波,年轻的男女交臂饮下。

    凌百然放下圣杯,蓦地问道:“陛下,这样真的好吗?”

    频伽桔泺眼中浮起一团雾气,神色却倨傲得好似离群却坚韧追赶的小雁。

    “从今以后,忘了你尊贵的世子身份,你将作为我的附属品永远地活着!”

    凌百然的脸上掀不起一丝波澜,语气依旧轻轻:“陛下,您最喜欢谁送您的大婚之礼?”

    频伽桔泺咬了咬牙,“大宣果然都是一群贪财好色之徒!”

    凌百然摇了下头,“陛下误会了。”

    频伽桔泺顿时怒发冲冠,给了他一巴掌。

    苑茗见状,连忙扶住她,叫道:“陛下,请您冷静一点!”

    频伽桔泺一下推开她,泪水止不住地流起来。

    “都怪你!”她指向凌百然,“若不是你,大祭司怎会离开我?他怎会离开我?你!我根本不需要你!根本没有人需要你!”

    凌百然的瞳孔猝然放大,紧接着眸光便成了一片黯淡。唇角勾着,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为何发笑。

    正在此刻,门外有侍卫禀告,声音急切又惧怕。

    “陛、陛下,大事不好了!紑、紑大人他、他出兵谋反,最终被安迟大人绞杀至大殿之上!”

    苑茗心头一沉,看来她真的没有猜错!

章节目录

风月小掌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芸豆湿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芸豆湿菇并收藏风月小掌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