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日险象环生的战斗,小小的牟定成了伤痕累累的老者。寂寥漆黑的夜,只闻窸窸窣窣的哭泣之声。

    “少将军!”

    一道沉重的声音划破了劫后余生的等待。

    郁无泊浑身是血地匍匐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他一辈子信仰的存在。

    “辛苦你了。”

    男人的指腹在他下颌上一滑,鲜血顺势流入自己的指甲缝中。

    “只要能帮到少将军……属下……甘愿……粉身脆骨……”

    “是啊,你帮了本将军一个大忙。”

    一瞬间,郁无泊暗淡的眼中放出了胜过灿阳的熠熠光辉,但这光辉转瞬即逝,猝然灭掉,成了再无生气的一潭死水。

    男人施舍般抬起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郁冲儿,你以为用藏荼大人欺骗我,便可保大宣社稷?十勇士的后代,永不言败!”

    男人的双瞳如寒鸦群聚密林间,漆黑得密不透风。

    -

    隐蔽的小屋,外面传来敲门之声。

    不算朋友的朋友久别重逢,却无酒水可为二人庆祝。

    “这半个月义父都宿在丰乐楼,今日无色来接义父,明日他们将返回道府。为防大猩猩再次暴走,我们给他投喂了剧毒的蛇,相信可以坚持到送它回殷邱山中。”

    没有寒暄,郁无咎开门见山,平铺直述。

    傅倾筹噙着淡淡的笑,“多亏都统大人留下,牟定在灾难后的恢复才会如此迅速。”

    “顷筹兄,你不打算露个面吗?毕竟洞察殷邱军的潜入以及后方解围,你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无咎兄,你晓得我一向不在意这些的。更何况,我也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见大家。”

    郁无咎的肃然之态一下松了几分,语气也稍作改变。

    “你一直躲在这里自然是不知的,青衫大侠早已成了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大家都想当面感谢他为家园的奋不顾身。而且——”他顿了顿,“那个人,似乎在熟人中传播出一种奇妙的‘想法’。”

    傅倾筹心跳一漏,“什么想法?”

    “我也是听芷荞讲的,她逢人便炫耀自己认识青衫大侠——”

    傅倾筹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还说青衫大侠的真身,全牟定无人不知。”

    傅倾筹的心跳完全僵住,脸上的气色陡然成了青黑。

    “她怎么就……大家可信了?”

    郁无咎的脸色也没之前好看了,“多数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少数人还是相信的,比如——芷荞。”

    傅倾筹以拳抵唇,眉头紧锁,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我说,事已至此,不如你还是现身吧。”

    郁无咎并不喜欢介入别人的私事,但想到苑芷荞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如此建议。

    傅倾筹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好。”

    “是碍于她的身份吗?”郁无咎郑重地凝视着他,“她,到底是何人?”

    傅倾筹眸光清澈如玉,“你知道,我有很多想保护的人和物。而她,与他们都不同,我不仅想,而且必须保护她!”

    郁无咎苦笑了下,其中带着羡慕,也带着隐隐的不甘。

    “‘隐瞒’才是最大的保护啊……”

    很快,他便释然开来,“那好吧,就让‘青衫大侠’留在大家的记忆中吧。不过——”他取出一个简陋的小册子,“‘傅大人’还是有必要代替他出面的。这是孙蓬的‘饲养日志’,义父本命我销毁掉,但我想她不是一向都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嘛,所以还是由你交给她为好。”

    傅倾筹本想婉拒,但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

    又过了半个月,秋凉转冬寒,百废待兴的牟定县渐渐恢复了原貌。

    距离傅倾筹上次离开丰乐楼已有半年之久了!

    “傅大人来了!快里边请!”

    “早就听闻傅大人回来了,为何这么久也不来我们这坐坐?”

    “傅大人,你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走了?”

    很快,姑娘们便把后生围了起来。

    傅倾筹对大家的热情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各位,在下已无任何官职,‘大人’的称呼还是免了吧。”

    “那就叫……傅公子?是不是有些见外啊!”

    “傅先生吧,对有学问的人不都这么叫的吗?”

    “我想叫傅大哥,可以吗?”

    就连改变称呼,大家也是极富热情。

    而就在此刻,一道冷冽的女声将所有火热都冻结成了冰。

    “有些契约可废,有些关系却不可解除。傅大人为我们牟定做了那么多事,纵使身份改变,‘大人’两个字也是不可变的。”

    此语一出,大堂立刻鸦雀无声地让出了一条通路。

    傅倾筹急忙起身,向眼前这位靓丽成熟的女子行礼。

    “在下傅倾筹,见过苑掌柜。之前在府上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苑茗似笑非笑地道:“大人哪里的话,我家阿桃可没少受你和你小叔的照顾呢。”

    傅倾筹头皮发麻,丰乐楼掌柜的气场并不比皇宫那位太后娘娘弱多少!

    “是、是在下毁约了。在下向各位赔礼!”

    此语一出,苑茗登时声色俱厉地道:“若我当时在场,那婚约何至于生效?”转而,她又笑开,“当然,解约了更好,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把女儿给一个江湖骗子的侄儿、言而无信的狂徒的!”

    凤稚眉见状,赶忙上前解劝,“掌柜的,我们不都同你讲过吗?傅大人不是那样的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苦衷。你也瞧见了,他这不是回来了嘛,而且我们阿桃也对大人……”

    “不行!”苑茗武断地打断她,“我说不行就不行!”

    蒙绵袅袅地挡在傅倾筹身前,悄声道:“傅大人,你千万别介怀,我家掌柜的顽固得很,不过只要笨丫头愿意,她也是无法阻止你们的。所以如今的症结在笨丫头那里,请你好好哄哄她。”

    傅倾筹笑得有些勉强,“蒙姑娘,傅某明白姑娘的好意,只是我同桃儿……”

    “傅大人,我很羡慕你们!”

    一瞬间,傅倾筹在对方眸中漾起的水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摇曳的影子。

    蒙绵,好像变了。

    “阿绵,你回后院休息,不许插手此事!”

    苑茗强势地要求着。

    蒙绵耸耸肩,“回就回咯。”

    虽然离开时是笑的,但傅倾筹还是感到她的笑中带着一丝悲情。

    不,迟钝如他,这种情绪,从一开始便是存在的,想必一辈子都不会消散吧!

    傅倾筹收回心神,拿出小册子,拜托凤稚眉把此物转交给荆桃,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迈出丰乐楼大门的一瞬,只听背后有个无比熟悉动听的声音喊住了他。

    “傅倾筹!”

    少女站在窗下,几缕阳光漏下,像软香燃尽,晕开了她的眉目如山水写意。

    “你否定也没有!总有一天我会向大家证明我是对的!”

    笑容张扬又明亮,如同粼粼春水,泛着粲粲的光芒。

    瞬间,傅倾筹只觉自己暗淡的心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

    待他走远,苑茗才没好气地问:“谁让你出来的?”

    荆桃已经拿到那本小册子,不以为意地道:“我的伤都好了,觉得无聊便出来转转咯。放心吧,干娘,我不会跟他走的。起码在证实我的推测之前,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说完,她心情颇佳地离开了大堂。

    大家见苑茗的心情与之截然相反,也不敢接近她,只得偷偷聚到一角,窃窃私语。

    “小掌柜又在说‘证实’了,她到底想证实什么啊?”

    “人啊,在同时喜欢上两个人的时候是挺矛盾的。”

    “再怎么矛盾,那也是两个人吧?”

    “但咱们小掌柜则跟别人不一样,她偏要‘证实’那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呀!小掌柜会不会是被大猩猩踢到了脑袋,变得有点……”

    “瞎说!你懂什么!这才是小掌柜的精明之处呢!”

    “哦!我明白了,若两人合二为一,那掌柜的也就无法反对了,是不是?”

    “嘘!我们只需守口如瓶即可,小掌柜有自己的想法。”

    -

    「……明日阿黑与我便要启程前往大宣了。班主虽未明说,但我也知此次前途未卜。所幸他们知道阿黑只听我的话,这样就算是死,我们也能死在一起!不!我不要阿黑死!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呢?我要救阿黑!我一定会救阿黑的!」

    这,便是孙蓬“饲养日志”中的最后记录。也许是路途不适,又或许是情势所迫,他未能在大宣写下一个字。

    不觉间,荆桃眼眸朦胧,竟有些担心那只大猩猩今后会怎样!

    它是野兽,但野兽也是由血肉组成、也是有心跳的,这又与能够产生情感的人有何区别呢?

    甚至,它的纯粹远远超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婴儿啊……

    荆桃趴在桌上,捏着核雕小花篮默默出神。

    她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存在出生的呢?

    这十几年来,瑞锦一直在娘亲的香炉中掺入那种“致幻香料”,导致她的记忆出现混乱。为何要阻止娘亲想起自己的过往?如今瑞锦不知所踪,而似乎知晓一切的郁冲儿始终三缄其口……难道说,瑞锦已经被他……

    迷雾,越来越浓!

    而她存在的本身,便是这里最大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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