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一月,醉仙楼成了皇都第一字号。贵胄富商络绎不绝,倒不是因为他家东西有多好吃。人们似乎不约而同认为,只要上了醉仙楼的桌,事儿就准能办成。毕竟有‘醉仙’暗中相助嘛。

    高台上,老儒生捻起紫砂壶,抿口茶,扇子撩起白须,又滔滔讲了起来。

    “要说那白鹿夫诸啊,与凶兽双双在此地大战三百八十六个回合。可是,双双怎打得过神仙呢?”

    老生眼睛半睁半闭,顺着花白胡须,偷偷观察底下人的反应。

    “眼见打不过夫诸。”老生拔高音量,“忽然!”

    听众们身子不自觉的靠前一点,再靠前一点,竖起耳朵争着要比别人先一些听到后续。

    老生压低声音,缓缓道:“双双开始吸取周围生灵的生力。”

    “吸生力!”声音在人群中炸开,吸取生力,违背三界法则,可怖至极。听众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亦是丰富多彩,兴奋,害怕,好奇,悲伤,这一瞬,人族能表现出来的表情几乎集齐。

    见状,老生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接着说道:“但是,夫诸哪能放任它这么干呢?”

    听众目光再次朝他聚齐。

    “夫诸与双双大战一场。河水倒流,天崩地裂,一时间,天地仿佛重归混沌。”

    老生讲的口干,拎起茶壶往嘴里续上一口,又接着讲。

    “双双不断吸取生力,无奈之下,夫诸舍弃生命,与双双同归于尽。躯体化作群山,血液流入土地,就有了如今的夫诸国。”

    底下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提出质疑:“老先生,王某人活了二十载,从未听过这事儿,该不会是你胡诌的吧?”

    人群中,一位老人站了出来,笑道:“啀,你太年轻啦。”

    一旁的小娘子小声道:“是真的,我母亲跟我讲过夫诸神女的故事。”

    楼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二十年前,国主下令,把夫诸国跟神女有关的书都烧了。神像也全给推了。”上面的醉鬼喝了口酒,又接着说道:“据说啊,这夫诸神女是邪神,祭拜她会给国家带来灾祸。”

    闻言,老生倚在藤椅上,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底下人又叽叽喳喳讨论开来。

    “邪神?”

    “她明明是做的好事,怎么会是邪神呢?”

    “我看,这事儿定是说书先生瞎编的!”

    众人看向他,老生站起,朗声道:“诸位,夫诸神女的故事还未说完。”扇子一收,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等底下人回答,老生和往常一样,摇着扇子,慢步离开醉仙楼。

    夜色渐深。几人安抚好颜辞镜,把他送回帐内,各自歇下了。

    子时,营地里的灯灭了七七八八,剩下不多的士兵在四处巡逻。

    颜辞镜悄悄摸出帐,与站在门外守着的池鹤春撞了满怀。

    池鹤春佯装路过,不解道:“颜兄?”

    颜辞镜低头刻意不与他对视,弯腰便要走,“我去方便一下。”

    池鹤春跟在后面,“正巧我也去,一起吧。”

    颜辞镜加快脚步,池鹤春也跟着快步走,颜辞镜放慢步子,池鹤春也慢了下来,颜辞镜不耐烦,停下来回头道:“我是出恭。”

    池鹤春很快答道:“我也出恭。”

    颜辞镜继续快步离开,丢下一句,“我怕熏着你,请君另寻佳处。”

    “没事,我鼻聋。”少年跟上他。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颜辞镜一个转身,待池鹤春反应过来,手掌已经紧紧掐住了他的喉咙。

    “嗯。”随着颜辞镜的一声闷哼,脱力倒在少年怀里。

    “颜兄,对不住了。”

    少年把颜辞镜扛回军帐。撩开帘子,将他往床上一扔。

    貌似事情不太对…

    颜辞镜笑眯眯的看着少年,盯的池鹤春心里发毛。

    不对!他是假的!少年伸手去抓他,扑了空,颜辞镜彻底消失了。

    少年夺门而出,将宋知声一众叫醒。兵分四路,去寻颜辞镜。

    而此时,颜辞镜已到乌城。这是钟离昧出生的地方。此处承载了她大半生的记忆。她为延续怀朔之责,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如今她死了,该回这里看看了。

    青白色履踏上石板,二十载过,夫诸国天翻地覆,此地却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若真要说出个改变来,那就是两旁的树长高了些,原先还可见得头顶的月,如今被树给遮了,只能看见密密的叶子。

    颜辞镜把莲花高举过头顶,生怕自己挡着了美人儿的视线。

    “美人儿,你说这路是不是扩宽了啊,从前,我们可是只能一前一后的走。”

    树林很安静,乌城睡着了,连鸟叫声也没有,只听的见石板的清脆叫声。颜辞镜步步走着,这万级台阶,他一点也不嫌累。

    听到声音,颜辞镜指着远处,笑着对已经焉了的莲花说道:“看见了吗?那是小菌人。”

    菌人趴在树上,怯生生打量着他。

    颜辞镜冲它招手,仿佛菌人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友,“小菌人,是我!颜辞镜啊!”

    闻言,菌人放下警惕,白嫩嫩的脚丫在大树间窜来窜去,跳到颜辞镜肩上,歪着脑袋好奇的看他。

    颜辞镜指着莲花,笑着介绍,“这是钟离昧,你老乡。”

    菌人看着他手里恹恹的莲花,眼中满是不解。

    颜辞镜轻拍它脑袋,责道:“啀,白活这么多年,连老乡是什么也不知道。”

    菌人脑袋撑在肚皮上,掰着圆圆短短的白指头,给颜辞镜比了个手势。

    颜辞镜左看右看,这怎么都像是被切了一刀的葱段,笑道:“你五岁?”

    菌人愣愣看着他,连着点两下头。

    他顺了顺它头顶的白毛,哄道:“好,老菌人,我们一起去拜拜夫诸神女吧。”

    林子里冷冷的,菌人抱着颜辞镜的脖子,睡着了。颜辞镜则不知疲倦的,边爬边讲,和钟离昧说了一路。

    风吹的树叶簌簌响,头顶勉强垂下几丝月光,让景色没那么单调。

    “美人儿,我爬累了。”虽这么说,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爬越快。

    他高举莲花,生怕漏过沿途风景。

    “小生不敢停啊,我怕挨你的骂。你说过的,对夫诸神女要尊重,这一万级台阶,不能用神力,要独自一步步爬上去,方显诚心。我记得牢牢的,没忘。”

    头顶逐渐明朗,树木稀疏。远远的,能看见那座庙了。

    “噗!美人儿你看,老菌人睡着了。”颜辞镜调皮的戳菌人的绿脸蛋儿,菌人抓抓痒,又接着沉沉睡去。“哈哈,睡吧睡吧。”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颜辞镜长长叹了口气,转而笑道:“美人儿,庙到了。”

    这是一座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神庙。里面供奉的,是神女夫诸。曾经,这里人流如织,是夫诸香火最旺的庙宇。

    庙前有大片的莲潭,潭中莲花四季盛放,钟离昧便是其中一朵。莲花得了神力孕养,不知过了多少年,竟受太上玄生录,得道成神。

    “神庙虽为庄严之地,却也曾热闹非凡。”颜辞镜嗤笑一声,嘲道:“如今,却这么冷清。”

    “不说难过的了,美人儿,我记得你在这儿埋了壶酒,让我猜猜,你埋在哪儿?”

    颜辞镜握着瘪瘪的茎干,提灯儿似的拿着莲花,探步在神庙前打转。

    颜辞镜左寻右寻,也没能找到,一拍脑袋,忽然反应过来,气道:“定是黄龙那小子!他最好酒。”颜辞镜哭丧着脸,告状似的,对手里的莲花撒娇道:“美人儿,你管管他,他偷酒喝!”

    莲花耷拉着,没有任何回应。

    “黄龙走了啊,你们三个,不讲义气,一个个都走了,独留我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颜辞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瘫坐在地上,腾起的灰尘惹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美人儿,你说,我现在死赖在这里,怀朔怎么不来赶我。”颜辞镜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接着道:“他不是最喜欢赶我的么?”

    颜辞镜倚在神庙掉漆的门上,木门花纹处的凹凸硌的他不舒服,他仰头,看着夜空,月亮和他一样,一样的孤独。

    “他怎么不来赶我。”

    “美人儿,你看,我又把门上的漆蹭掉了,你骂我吧。”颜辞镜埋头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莲花道:“你骂我吧。”

    莲花不理他,就连花蕊,也朝着地上,颜辞镜伸手把莲花摆正,强迫她看着自己,倔强道:“你骂我吧。”

    他一松手,莲花垂了下来。他揽手扶将她起,手一松,莲花又垂了下来,他再次伸手把她扶起,恳求道:“你骂骂我,好不好?”

    莲花不理,再次垂下。

    “一个字,就说一个字。”颜辞镜跪在地上,流着泪祈求,“跟我说说话,求你,说说话。”

    他颤抖着,想把莲花掰正。手伸过去,一个不小心,断了,花瓣散了,一片一片飘落在地。

    “美人儿。”

    “美人儿。”

    他喃喃着,伸手去捡,忽然起了阵风,卷起花瓣,手落了空。

    颜辞镜踉跄爬起,伸手去抓,“别走!”

    他拼命的够,可每一片都只差一点点,“别!”

    他急的跳起来,还是够不到。眼看她们越吹越远。

    颜辞镜急道:“别丢下我!”

    花瓣卷上天空,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在天上散开,被风卷着飞向各处,离他越来越远。

    美人儿还是那么讨厌自己,连尸体也不愿留下。

    颜辞镜朝天高喊:“美人儿!”

    声音回荡在山谷,却没有其他杂音。

    他忽的低头怨道:“我不叫你美人儿了,你一点儿也不美。你总丢下我。”

    “在你眼里,怀朔黄龙都比我重要。”

    “夫诸也比我重要,什么都比我重要。”

    颜辞镜越说越激动,心跳很快,仿佛要冲破胸膛,跳入眼前的莲潭中。

    他转身指着神庙,骂道:“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们三个都自私!”

    “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活着不带上我,就连死了也不愿。”他无助呐喊,声嘶力竭。没有人回应他。菌人被他疯疯癫癫甩在角落,旁若无人,睡的香甜。

    他冷静下来,哽咽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无人回应,周围太静了,静的让人发狂。

    他推开大门,冲进神庙。屋顶上几个破洞,月光斜斜照在夫诸蒙尘的神像上。他的到来,让死寂了多年的尘复活,在月光下打量他,惊喜又好奇。

    他看着夫诸,夫诸望着他,微笑着,等待他向自己诉说愿望。

    他走前几步,愣愣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夫诸,夫诸手执莲花,一脸慈祥的笑着看他。

    他祈求道:“求你,把美人儿还给我。”

    夫诸没有回答。不!一定是她不认识。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钟离昧,是钟离昧,她就开在您的庙前。”

    “钟离昧!您一定认识!她叫钟离昧!”他期待的看着夫诸,仿佛眼前的神像是神女本尊。

    又一阵风刮来,将夫诸头顶的‘圣光’推的摇了摇。

    光打在夫诸手中的莲花上。

    他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动作轻柔的,把夫诸手中的石莲掰下,如获至宝般紧紧抱在怀中,蜷缩在神庙的一角,睡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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