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细润,乍暖还寒,女子立在窗前,怔怔地抬头望着院中梧桐。

    “殿下,这是手札中最后的三本”,女官走上前,左手托着三本看起来并不精致的书札,她右手轻轻抚摸着最上一本书脊处的褶皱,低低地劝道,“这是秦家大仇得报后,素溪小姐赶来敦午关那段时日的手记,就这么烧了……”

    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望着那院中的白桐花,望着春雨静静地滴在远处屋檐上,敲打在新发的枝芽上。

    她记起那日,战后力竭,只得瘫坐在残破不堪的敦午关城头,随身佩剑斜插在不远处倒地的北夷大将胸膛上,剑身因饮血而泛着绯红霞光。眼前孤寂的荒原上因血战数日,横尸遍野;被炮火灼烧的残旗、断枪与残肢,重伤不起倒地嘶鸣的战马,城下斩杀数敌而庆贺喧闹的汉子,城后伤兵营地里因血肉模糊而惨叫的兵卒;好像还能记起硝烟混着血腥的呛人味道,夏日黄昏后的燥热,和手上有分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的黏腻。

    秦素溪从江淮城赶来。马车在敦午关下停驻,她本想抬头看一眼城楼牌匾旁高悬的头颅,西落的阳光刺眼又滚热。哪怕睁不开眼,她也知道曾经不可一世的草原王额密可汗、杀害她父母的凶手,如今只剩满脸血污的头颅,被乾军主帅斩下后吊在城楼之上,任凭烈日灼晒。她索性不再仰头观望,甩掉披风,全身缟素,拎着酒壶,拖着因咳喘不止而直不起来腰的单薄身躯,拒绝了护卫的搀扶,踉踉跄跄,一步一步爬上敦午关城墙,那雪白缟素的身影,在这片血污与荒漠中分外扎眼。

    秦素溪爬上了敦午关巍峨的城墙,站在破败残垣上,拧开酒壶灌了一口酒,将酒壶递给了身旁瘫坐在地的人。那人接过后在瓶口处闻了闻,扣上盖子扔了回去,“药还没吃够?喝酒就要喝烈酒,劳什子的药酒,你自己喝好了。”

    秦素溪听闻此言,哈哈大笑,那笑声,像悲鸣,像泣诉,也像舒尽了心中那重如铅石的郁结,“娴真,痛不痛快!”

    娴真笑了,左手撑着碎裂堆积的瓦砾坐起,探身拿回酒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那空空的牛皮酒壶扔下城墙,大喝一声:“痛快!”

    风好像没有那么燥热了,黏腻的血腥气也渐渐消散了。

    “之后呢?”秦素溪从怀中瓷瓶中抖出金创药粉,撒在清洗后的伤口上。

    “封王。”她因为疼痛攥紧了秦素溪的衣摆,咬牙切齿道。

    “再之后呢?”

    “把你弟弟找到。”

    包扎完毕的秦素溪没有继续追问,走到桌案前翻开空白手札,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句话后,提着药箱出了营帐。

    苟富贵,勿相忘。

    之后,娴真以女子之身,封亲王爵,北境总督,兵马大元帅,手握重兵,权倾朝野。

    再之后,纵使女子之身,同母胞妹,仍逃不过帝王猜忌,朝臣群起攻之。从此手足无亲情,山海无盟誓。

    凉雨吹落了桐花,娴真回了回神,转头和踌躇的女官吩咐道:“烧了,然后你也走吧,东郊二十里有一处农庄,主人姓马,他会送你去金陵郡主府。”

    “殿下……”女官还欲说什么,窗外传来禀报声,“殿下,林枫他们到了。”

    娴真摆手示意女官离去,从桌案上拿起三封书信递于窗外三人,“务必亲手送到。”

    三人领命离去。娴真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叩了叩窗扉。

    “决定了?”阴翳处,有一男子抱剑环胸,嗓音低沉沙哑。

    “嗯,决定了。”

    定康五年四月初七,贤王于府中消失。司礼监掌印太监传旨于贤亲王府,唯有女官温氏与长史顾常毅端坐在正厅等候,手奉书笺一张。王府中,号令北境军和九方军的大荒扶桑剑也与贤王一同消失;书房、内院空空如也,书籍、手札、随记、画像和徽帜全部被销毁;大内皇宫中的归云殿、贤王开府前居住的殿阁中,典籍、书画也全都消失不见。

    宗正寺卿报清政殿,贤王玉牒被毁;鸿庆阁中贤王封王之前的公主画像也不知所踪,唯有太皇太后寝殿中尚存一副画像。大乾第一位女子亲王赫青娴真,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似乎都被刻意抹去了,一切过往就像云烟中的一缕薄雾,悄悄地随风消逝。

    定康帝定定地看着那张书笺出神,良久未言。大总管太监邓护屏气凝神跪地许久,终听得帝于上座的一声叹息:“退下吧。”

    皇帝闭殿不出,不宣召一臣、不发任何诏令,太皇太后与皇后也端坐后宫毫无动静,朝臣看着右相脸色阴沉、左相泰然自若,都噤如寒蝉,又各自心怀鬼胎。

    皇城司缉拿贤亲王府女官、长史、护卫三十五人下狱,审十日无所得;天子亲卫寒鸦卫,京内搜寻数日无果,往别谷关、辽东关、合虚山、东海、西南境诸郡追查,首领左东阑亲至江淮城监视与贤王素来亲近的秦府和医馆浅川堂,至定康六年秋末浅川医馆堂主秦素溪病逝时,仍未得贤王下落。此后十五年,纵使寒鸦卫已查清当年庄庄旧案与贤王无关,定康帝为贤王洗清了污名,昭告天下其忠义勇武、为国为民之功,也未能得丝毫音讯。

    九月,银沙城,来往商队络绎不绝。

    这座西北边陲重镇,前有西北第一险关、敦午关扼守西北鄂拉山,背后经过兰巴、彦坎这两处西北军主力营地的驻扎城池,便是西北境首府西平郡,也是西北大都督睿亲王府所在之地。

    二十五年间,银沙城关历经过大小十三余场惨烈血战,城下亡魂数十万人,有北夷五部,有前朝祁魏边军,也有如今问鼎中原的赫青铁骑和九方五营军。高耸的城墙久经风沙血战,立守城上的乾军黑甲银枪,威严肃杀;一字排开“乾”字旌旗猎猎作响,令来犯之人心胆生寒。

    负责守城的云麾将军周虎按例巡查城墙布防,一切正常,又是平和的一天。

    他抬头看了看正盛的日头和城门处的熙熙攘攘,估摸了下时间,脸色一沉,随即右手按住了随身佩刀的刀柄。身后随行的校尉心中一惊,紧忙上前一步,拱手禀告道:“启禀将军,礼王世子殿下的车架刚过兰巴城,再有两日就可到咱们这。请将军放心,属下已派出百人相迎,必不会让世子殿下在这银沙城的地界上出半点差错。”

    周虎确实心中不耐。自北夷战败不复之后,银沙城重建,作为玉兹、胡人诸部入大乾的必经关口,这座关城的规模比前朝扩建了一倍。城中日渐繁华,西北豪族纷纷在此开设营生;文人士子每每游历至此,更是要留下诗文,感叹大漠荒凉的孤寂广袤、壮士报国的骁勇豪迈,最后在仲福寺为医圣秦氏夫妇灵位上香祈福,回去后向同乡好友彰显真正游历过西北边陲的过人之举。

    城内各处酒肆茶社、客栈食楼这些年兴盛起来,规模不输江南大郡;众多部族汇聚于此,银沙城更有江南没有的异域风情。虽说边塞重镇多势力繁杂、暗流涌动,但西北军骠骑营常年驻扎城前六十里处,城内寒鸦卫在此的分堂节制各方势力,近年来银沙城日渐繁华,人丁兴旺,周将军的日子也十分顺心顺意。

    直到,礼王世子任新巡城监特使,奉天子之名巡查西北境诸城。其父礼亲王与当今天子乃是一母同胞,皆为宣德皇后所出。礼亲王妃出身陈郡显赫的谢氏,前左相的幺女。与二人一母同胞的贤王失踪后,定康帝把一腔愧疚都付诸于仅剩的胞弟身上,礼王世子更是被惯得天不怕地不怕。他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号,连西北荒原的守城将军都有所耳闻。

    月前,礼王世子大闹佑安长公主的寿宴,不仅酩酊大醉后口出狂言,奚落佑安长公主的姨母汝阳县主已逝的独子,又不顾众人劝阻,一番撕扯中打碎了汝阳县主的母亲、懿悟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寿礼,将长公主在自己的寿宴上生生气晕过去。

    碍于皇后亲自出面的求情,皇帝陛下无法严厉惩处这个混世小魔王,但还要给长公主一个交代,索性大手一挥,将其撵出京城,秉承眼不见心便不烦。一是等过段时间长公主气消了,各自都好相见;二是期盼着在西行的路上,或许老天开眼,真就有神通下凡,尽早收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头。

    周虎并不是皇帝陛下期盼的下凡神通,粗犷的西北汉子一想到若是看顾不周,纵这位皇家千娇万宠长大的礼王世子在边关闯出什么性命攸关的大祸,额头的青筋就突突直跳。他刚一掌拍在城墙之上,转身正要再仔细叮嘱随身校尉,余光瞥见远处斥候一骑疾驰而来。

    城内正是晌午时分,各处食肆、酒楼喧嚷热闹,各家的店小二纷纷在自家门前奋力吆喝。喜富酒楼的伙计也正在门前卖力地吆喝,热情地招揽着客人,转头瞥见一位身穿蓝底莲花纹的锦袍公子,头戴玉冠,腰悬羊脂白玉和双雕花墨玉两块美珏,身后还跟随了一名高大护卫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婢女。锦袍公子手中的折扇挡于眉上,抬头时,好看的丹凤眼眸被秋日正午耀眼的阳光刺地眯起,欣然夸奖道:“这牌匾上,喜富二字写得甚好!”

    得到夸赞的酒楼伙计眼前一亮,心道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富贵肥羊”,立刻躬身向前,笑脸相迎,高声应承着:“客观好眼力!这二字正是大学士陈煦老先生所题,我们东家特地从京中求来的。您几位里面请,客官是第一次来吧,楼上有雅间,虽比不得雪中春的雕檐碧阑,确也称得上是咱们银沙城数一数二的雅静之地。”

    锦袍公子在听到那句“大学士陈煦”就轻笑出声。

    陈煦,国子监祭酒,定康五年携京中百名士子皇城门跪宫,上奏贤王八宗大罪,欲效仿忠贞不二之铮臣,说是劝谏实则暗含要挟之意,妄图逼迫皇帝将贤王削爵下狱。而后,众士子与禁军发生冲突,陈煦被皇城司缉拿罢官。

    这店老板八成是被骗了。不过他也不点破,随着躬身引路、滔滔不绝的店伙计跨入酒楼,环顾四周,折扇在这伙计头上轻轻一点,打断了他的卖力吆喝,一指窗边的空桌,说道:“坐那儿就行,再把你们店招牌一样来一份儿,两壶好酒。”

    “得嘞客官!”店伙计接过锦袍公子抛过来的银钱暗自一掂,心下一喜,身形一晃,拎着店里的招牌酒和几只酒杯,麻利地上前为落座的锦袍公子倒上两杯,“公子,这第一杯呢,是咱西富酒楼的招牌,名曰西凤,清而不淡、浓而不呛,醇香甘润、挺爽悠长,不上头、不干喉;这第二杯便是银沙城家家都有的苍清酒。浅川堂前任的秦堂主依照咱这儿的水土,在寻常屠苏酒的配方之上,酿造了银沙城独一份的苍清酒,与别地的屠苏酒都不一样。客官第一次来,小人擅自做主,给您上一壶只有咱这儿才有的独门佳酿。”

    高大护卫刚要伸手接过酒杯先行试饮,锦袍公子却自顾自地端起那杯西凤一饮而尽,“不错。”

    紧接着他举起装有苍清酒的酒杯,没有立即饮下,凑近鼻处嗅了嗅,若有所思。店伙计见锦袍公子未有其他吩咐,便拱手告退往后厨催促吃食。美貌婢女见自家公子只是举着酒杯端详,也不饮,靠着窗边怔怔出神,刚要出声询问,酒楼门口处一人急奔入内,拉住正在柜台后面敲打算盘的掌柜,压低声音急急说道:“不好了掌柜的,城外出事了!马匪鳌占帮的二当家的,带人围了浅川堂的义诊营帐,还杀了一位老医师,放话给周将军,不放了他们的大当家的,就要把营地里的医师和病患都杀了!周将军已经点兵前往,官道都封了,咱们往西平的酒,这几日是送不出去了!”

    掌柜闻言,“啪”的一声将算盘掼在桌案上,同时锦袍公子也将酒杯重重落在窗沿上,看向二人。

    浅川堂,建于宝安十八年,“医圣”秦桑、焦文玉夫妇的长女素溪,将苍清山秦氏医馆搬到了丹芝山江淮城。敦午关大捷后,在银沙城开设了分堂。至今,大乾各州郡均有浅川堂医馆,救治百姓、传播医术,还多救济困苦百姓,也是各州郡县的济善堂。秦氏夫妇为庇护银沙城百姓战死,银沙城为感恩他们,在城郊修建仲福寺供奉其灵位,二十多年香火不断。秦素溪自仲福寺修成之后,每年秋末入冬之前,携江淮和西平浅川堂众医师在银沙城外设立义诊营帐,为贫困的百姓免费医治,分发驱寒辟邪、强身健体的汤药。大乾子民,亦或是玉兹胡人都可前来接受医治,而诊金可随意支付,无钱也可以不付分文。富豪乡绅为得仁善之名,往往此时都会在义诊营帐旁施粥布善,分发过冬之物给排队的困苦民众。

    银沙城的百姓本就比其他各州郡府,更加敬重浅川堂。如今在银沙城地界上杀浅川堂的医师,劫掳众人为质,大乾建朝以来鳌占帮是头一个,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嫌黑白无常来得太迟。

    锦袍公子给随身护卫使了个眼色,放下酒杯起身便向外走去。刚一脚踏出酒楼门槛,门口一侧出现两人持剑抱拳行礼道:“见过公子!”锦袍公子睨了一眼二人剑穗上的鸦鸟结,抬腿往拴马处急走,低声问道:“鳌占帮是怎么回事?”

    二人避而不答,在锦袍公子的白马旁站定,抱拳道:“请您随属下前往经略使府!”

    “李大人还在府中?”

    “禀公子,李大人已随周将军赶往城外了,临走前大人交待,请您先回府中休息。”

    “什么时候寒鸦卫要听经略使的命令行事了。把她送回去。栖柒,跟上!”

    “殿……”看着策马离去的礼王世子,寒鸦卫二人生生压住欲脱口而出的“殿下”二字,鸣哨一声,隐于酒楼屋顶四人便飞掠跟上。代号“渡”的寒鸦卫叹了口气,接过同伴递来的令牌,剑柄向他指了指一旁礼王世子留下的婢女,示意他们妥善照看她,自己则翻身上马,朝着礼王世子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往日商队、行人络绎不绝的官道上,现下空空如也,身为礼王世子的昱阳在狂奔出城时遭到了把守城门口将士的拦截。渡在后方高举寒鸦卫分堂主令牌疾驰而来,堪堪赶在城口校尉与礼王世子护卫抽刀动手之前亮明了身份。性子玩劣的昱阳显然对二人没打起来甚觉无趣,还未等渡与校尉解释清楚,翻身上马、一鞭挥出,白马嘶鸣扬蹄向前奔去,激起尘土飞扬。渡看着再次丢下他飞奔离去的世子殿下,不禁哀嚎一声,扔下话还未说完的校尉,打马追去声嘶力竭地喊道:“殿下,向东,方向错了,在东边!”

    此时,浅川堂的义诊营地一片正混乱不堪。

    鳌占帮闯进来的时候,众匪徒先是掀翻了营地门口刘家的施粥摊子,打死打伤了刘家护卫五人,揪着亲自前来布施的刘家大少爷领子扯进了营地,劫持为质;一众匪徒闯入后,一刀砍翻了“浅川”的旗徽,把囤放的药草拖走后,放火烧了负责熬煮汤药和吃食的两个营帐;又见有几名年轻的女医师,便起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银沙分堂的老堂主不顾医馆小童的劝阻,冲出来与拖拽女医师的匪徒撕扯。混乱中,小童被掼甩在地,头磕在碎裂的桌案断角处血流不止;老堂主被激怒的匪徒一刀捅进了胸膛,刀抽出来时候,鲜血溅了旁边女医师一脸。尖叫声、怒骂声、刀斧劈裂桌案的断碎声,血腥气、焚烧的浓烟、被打翻在地的汤药,鳌占帮二当家的、人称“魁爷”,披着乌金薄绒氅,就这么踏着这一地狼藉走进了营地,站定在主帐营门口回身,满意地看着这场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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