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了车。

    姜幸手里拿着陌生男生作为答谢送她的一片四叶草书签。书签不大,却很有质感,叶子的金属边缘在阳光下显得透亮,尾部坠着一条烟青色的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她捏着叶柄,透过叶子镂空雕刻的、如百叶窗的细小叶脉,看向被切割成片的蔚蓝色天空。

    “一般。”林序的目光掠过那物件,如同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听说,四叶草象征着万分之一的幸运。”姜幸越看越喜欢,几乎爱不释手起来,“待会儿吃完饭,我们不如去刮个彩票,指不定能中百万大奖呢。”

    “我劝你别这么做。”他像听到了好笑的笑话,语气略带嘲讽,“这东西要是真能带来好运,那个人也不会倒霉到需要别人帮他刷卡了。”

    姜幸将书签妥帖地放进背包内层。

    “不管它能不能为我带来好运,我现在就觉得足够开心了。”

    这是高考结束后的同学聚会。

    聚餐地点定在市中心,几步路的功夫,两人就出现在一家装潢典雅气派的中式餐厅。

    雅间里已坐了不少人,大圆桌上一派其乐融融。同学们青涩稚气的脸颊一如往昔,却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姜幸受到了热烈欢迎,一番寒暄后,她在好友程羽甜身边落座。

    至于林序,则在大家心照不宣的视线中坐到那个被专门留出来的座位上。

    旁边的女生轻轻抬手,斟了一杯凉茶放在他面前。

    那姿态实如行云流水,像极了古时候烹茶煮酒的大家闺秀。而她的眉目更是婉约动人,如一卷泼墨山水,透着书香之气。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故名,谢相宜。

    林序动了动嘴唇。姜幸猜想,应当是在道谢。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程羽甜忽然凑到她耳边,幽幽然说道。

    姜幸回过神来,顺势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

    软软嫩嫩,像一块鱼豆腐。

    “你大胆,松开我的脸!”程羽甜连忙从魔爪下挣脱出来,着急忙慌地掏出镜子。

    “谁让你取笑我的。”

    “小人之心!”程羽甜啪地盖上化妆镜,眼神高深莫测,“我,身为你的模范好闺蜜,可是专程来救你于水火的。”

    姜幸对这番说辞持保留意见。

    “你快打开手机,看我发的消息。”

    程羽甜一下子给她发了十多张图片。

    “这些是什么?”

    “我为你精挑细选出来的恋爱候选人。”她点开一张照片,得意地说,“你看,左边是性格介绍,右边是我亲笔画的速写哦。”

    寥寥几笔的生动刻画,人物的性格便跃然纸上,使姜幸既佩服又无奈。有的人是老天爷赏饭,却架不住她非得往垃圾桶里捡吃的。

    “这上面的人,你都是从哪里找的?”

    “不是我找上他们,是他们找上我。”程羽甜一脸恨铁不成钢,“虽然你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你有一个好闺蜜能帮你指点一二。”

    她这么一说,姜幸就明白了。

    “说吧,你收了人家多少贿赂?”

    “贿赂?”程羽甜睁大了眼睛,“用词别这么难听,无非就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几十包零食而已嘛。而且他们也没要我做什么,无非就是透露一下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报考哪个学校之类的,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姜幸被她的诡辩气笑了:“你利用我,为自己谋取私利。”

    “那分你一半?”

    “成交。”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雅间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谈笑间的众人下意识安静下来,但是很快,房间里就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

    身着正装,画着淡雅妆容的谭老师出现在门口。

    这位教了他们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当她走近同学们时,那张总是严肃刻板、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庞,就变得和蔼起来。

    谭老师挨个问候着每一个同学,询问他们未来的打算。

    无论是屡教不改的纨绔男生,还是低调含蓄的内向女生,她都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名字,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喜好,她甚至为每个人准备了合乎心意的礼物。

    是否弥足珍贵的事物,总在告别来临之际被察觉。

    姜幸小时候听过最多的话是:“这孩子好聪明。”

    后来都成了:“可惜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心思却不在学习上。”

    那时她开始意识到,承载他人的希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从此便对老师一类的人物敬而远之了。

    谭老师送给姜幸的礼物,是一个万花筒。

    “祝贺你考上理想的大学。”

    同学们跟着鼓掌,七嘴八舌地说。

    “小姜同学是咱们班最大的黑马啦。”

    “学神的谎言:我一直在玩。”

    谭老师露出微笑:“看来姜幸同学在咱们班很受欢迎。难怪之前每次点名,全班都争着替你答到。”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姜幸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她上次翘课去看歌剧表演,还是上上次她逃学去旁听法院庭审。

    她不记得有几次,但每次逃班主任课的时候,无一例外都会被发现……

    “我批评了你。是因为学校的规章制度,也是因为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但我私心里想,姜幸同学一定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姜幸愣住了。

    “你看,万花筒里的每一秒都是独一无二的,人生也是如此。在每个重要的节点,我们都会面临抉择,抉择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是否值得。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犹豫和悔恨,因为他们不够坚定。虽然成长的道路总是坎坷,有时伴随着许多误解和非议。但只需要勇敢地往前走,追求你信仰的,相信你热爱的,披荆斩棘后的道路一定平坦而宽广。”

    “这番话不止是说给姜幸同学,也是说给你们每个人。”谭老师的目光一一扫过她的学生们,“未来,在你们彷徨无助的时刻,可以把我当成你们永远的支持者。”

    这是她听过的,自一位老师口中说出的,最不可思议,也最扣人心弦的话。

    掌声雷动。

    姜幸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感动地快要流眼泪了,然而视线一转。

    不是,她还没来得及哭一哭,怎么程羽甜先哭了。

    “眼睛进沙子了。”

    全班默。

    其实这个借口,咱们不会找也是可以不找的。

    “今天也没点海鲜啊,哪里来的沙子?”一旁的同学不解地开口。

    这下轮到程羽甜沉默。

    她胡乱擦了擦眼睛,看向谭老师,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老师,是不是轮到我了?”

    程羽甜收到的礼物是一盒白色颜料。

    象征新生和纯洁的白色,再配上谭老师情真意切的鼓励,惹得她眼睛又一次进了沙子。

    “我要复读一年,转美术生。”

    高考结束那天,姜幸收到程羽甜发来的短信。

    她没有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果然如此,合该如此。

    就算是一个害怕虫子,过山车和恐怖片,娇气又爱哭的女生,也可以拥有为梦想纵身一跃的勇气。

    之后谭老师又提到林序和谢相宜。

    “虽然学校禁止早恋,但我个人认为,只要是能促进彼此成长的恋爱,就具有可取之处。像林序和谢相宜同学,就兼顾得很好。”

    谭老师真可谓是一语激起千层浪。

    她居然知道。或许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假装不知。

    “现在还在一起吧?”

    “已经分开了。”

    这句话是谢相宜说的。

    说者风轻云淡,听者石破天惊。

    程羽甜一脸不可思议,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说:“你居然不告诉我?”

    姜幸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是刚知道。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林序的方向。俊秀的男生安静坐着,眉眼一如往常的淡漠,看不出情绪。

    他一直是这样,仿若置身事外的壁上观者,无论话题怎样围绕他展开,都激不起他眼底的分毫涟漪。

    “不过想想也正常,毕业季分手季嘛。”程羽甜双手托腮,转念想到姜幸和林序读同一所大学,顿时撇了撇嘴,“这下好了,某人有机会实现真正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姜幸感到开心吗?

    其实不然。

    她的心情更像是一枚落叶掉进池塘里,轻飘飘地在水面上打转。

    这极轻微的波动里藏着窃喜,但更多的是惋惜和莫名的怅然若失。毕竟,自己全程旁观的那部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爱情电影,并不是好结局。

    一席饭毕,接下来的安排是去KTV唱歌。

    谭老师和部分同学有事先走。也不知这一别之后,还有没有再次相聚的机会。

    “我也不去啦,要回家画画。”

    “我陪你。”姜幸说。

    程羽甜惊奇道:“你不和他一起?看来还是我比较重要。”

    这个“他”指代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人家有事。”

    聊天界面是林序惜字如金的一行字:散席后不用等我。

    “能是什么事。”程羽甜冷笑一声,“你别看他这么拽,指不定现在正在某个地方因为失恋黯然神伤,痛哭流涕呢。”

    林序黯然神伤,痛哭流涕?

    那样的画面还真是不容易想象。

    程羽甜还想继续吐槽,却又怕姜幸听了难受,一肚子的话硬是憋了回去,差点没憋出内伤。

    “哎呀,气死我啦!是不是只有他有事的时候,你才会想到我?”

    “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

    “废话就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姜幸并不希望彼此因为误会而生出隔阂。

    于是她很认真地说:“我原本就打算陪你回去的,在我心里,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没有人能代替。”

    夜晚的霓虹灯闪烁,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夜风一直很大,但在这个流淌着静谧的瞬间,风似乎都停了一秒。

    “别以为说点甜言蜜语我就会相信你哦。”

    “那再加注一个冰淇淋,怎么样?”

    “嗯……算你勉强过关吧。”

    程羽甜的家原本很近,但中途经过一条美食街,她的脚就挪不动道了。姜幸跟在她后面,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在这里停一停,朝那里看一看,不多时手里就拿满了吃的。

    其间林序打来电话询问她回家没有,居然还能想起她,看来分手并未对他造成多大影响。

    “我在陪甜甜逛街,等下送她到家了我就回去。”姜幸走到稍微安静点的角落,对电话那头说。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对方的语气听上去比平时还要冷八度,“把她家地址发给我,等会儿我来接你。”

    言毕,不等她回复,电话就被挂断了。

    姜幸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

    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一块加了糖的冰块,时常让人感到生硬和冰冷。她却总疑心在他冷漠的外表下,是一颗甜蜜柔软的真心。

    两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只是被灯火照耀得不那么纯粹,远远能看见程羽甜家的轮廓。

    坐落于城市中心的房子价格昂贵,透过观光电梯的玻璃俯瞰,黑夜里,万家灯火通明,仿若降落到俗世里的星群,建筑物的轮廓越远越显得渺小,直到融进这夜色。

    “有钱人的世界,真是纸醉金迷啊。”姜幸每次登上这部电梯时,都会忍不住感叹。

    住房安观光电梯,实在稀奇。

    “前提是他没有恐高症。”程羽甜死死盯着电梯按键,半点不敢看玻璃。“快快快扶我一把。”

    她欲哭无泪:“腿软了。”

    姜幸见她脸都吓白了,连忙扶住她的胳膊:“还是考虑换个地方住吧。”

    “我当然考虑过,但你知道我爸说什么吗?”程羽甜翻了个白眼。

    “他说,习,惯,就,好!”

    “哈哈哈,叔叔还是那么有趣。”姜幸被逗乐了。

    “是啊。”下了电梯,程羽甜面无表情地扫脸开门,“如果这份有趣不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的话。”

    但她的情绪向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看到客厅时钟的时间,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哎呀,怎么都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很危险的,尤其是对于像你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女生。还有,你不是怕黑吗?”

    姜幸瞬间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没事,我打车。”

    “打车也是有风险的,万一司机是坏人呢?”

    “那我打110,让警察叔叔送我回去。”

    “……”

    程羽甜语塞的表情让她忍俊不禁:“好啦,快进屋吧,虽然我真的很想留下来陪你,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

    “为什么?”

    “林序说他要过来,估计也快到了。总不好叫人家白跑一趟吧。”

    “为什么不能让他白跑一趟,跑步还能强身健体呢。”

    程羽甜赌气地说完,又泄了气:“算了算了,看在他还有点良心,你跟他走吧。”

    她知道,姜幸喜欢林序。

    所以就算她再怎样对那人不喜,也不会真的做可能影响他们感情的事情。

    “不过,让他等一下总可以的吧?”程羽甜像风一样窜进屋子里,又很快地跑出来。

    “当当当,画的怎么样?”

    她递过来一张签绘板。

    画上的人一看就是姜幸。而且画工极为精细,和之前潦草的人物速写不能一概而论。

    姜幸只看一眼便觉惊为天人。

    “甜甜,你画得实在是太好了。”

    “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毕业礼物,必须装裱在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哦。”程羽甜嘚瑟地翘起嘴角。

    “保证完成任务。”姜幸珍惜地接过画。

    对于她而言,珍贵的从来不是画,而是画作里蕴含的真挚情感。

    “你快走吧,那家伙肯定等得不耐烦了。”

    姜幸点点头,笑着朝程羽甜挥挥手。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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