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至,毕宿任主,霖雨贰行。

    夜雨如晦,阴风呼号,天际层云叠覆,阴郁深重,万里天域宛若一笔稠墨泼落,晕染不开……其间时有闷雷鼓荡,紫电疾显,赫赫轰鸣,似欲劈裂一方天幕。

    郁州城郊,亦宅。

    凄风寒雨,水丝横斜,斑驳的院墙不时有风灌入,吹得人脖颈生凉。

    亦卿着了一身素色单衣,立于廊前,如瀑青丝落至腰际,拂来的风掠过额发,她拢了拢衣襟,清雅的眉眼微微泛白。

    已是三月,虽说现下是雨水偏多的时节,但按理应是草木生机,气候回暖才是,可连日来的寒风冷雨不断,硬是生出一番初春的春寒料峭之感。

    生机不足,水破木气……实在有些许怪异。

    她抬手,葱白的指尖轻摇,流光漾动,一滴雨珠悄无声息的落到了她的指腹上。

    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目光看向那滴雨珠。

    “似乎并无不妥……应当不是此界司雨的星官所为。”

    数日不歇的寒雨侵袭,五行仄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烛台上的灯焰随风颤动,纤弱的火苗将熄未熄,颇有些锲而不舍的倔强。

    亦卿微叹。

    未曾想,时间一晃,她以神魂投身此间已有十五载。

    十五年,不长不短,正是到了凡间女子的及笄之年。

    以凡人之躯处世,虽说不易,但也算磨了一番她的心性。

    她的原身本是上清界的圣族血脉。

    三百年前,在混沌域海内,她为斩杀魔界上尊殷靡与一众魔族,临危破境,祭出本命圣器于之殊死相搏,虽然最终成功灭杀众魔,但她却也因神魂遭受重创,难以维系体内生机,力竭身陨……

    道身已毁,本以为她也会就此消弭于世,不曾想机缘巧合之下,她的神魂落入冥河,后又经黄泉水蕴养入了轮回镜。

    到底是一线生机……

    这些年月以来,因神魂损伤极重,她所受之伤迟迟未愈。

    凡人界虽说也可修行,但她自转世起便因重伤之故,在胎中所得先天之气尽皆用以修补神魂,又逢早产,生下来时就已身患病疾。

    这般的凡人身躯,无法吸取天地灵气,莫说修行,便是平时也需汤药养着,才能勉强续上生机。

    凡人界崇尚修行,敬重修士,对仙山神域更是无比向往。

    修行作为羽化登仙的唯一途径,于凡人而言,自然无比看重,其中灵根、悟性、传承又各有侧重,皆是评判修士资质的要项。

    灵根作为修士修行的根本,若无此,自然无法于体内引入天地灵气,化生道门,既无法化生道门,更莫谈修行了;灵根上佳,但悟性不足,也难以习得传承法门,此后道途未必顺畅。

    传承,历代修士留存家族或门派的修炼法门及各式道法,这些传承多为修士历练机缘及个人参悟所得,身陨或飞升之后留于家族或门派,供以族中子弟或门内弟子修行,越是精妙的传承就越能引领修士的道途走得更为长远,也能使得拥有此传承的家族和门派更为强大和兴盛。

    亦卿转世于玄邕城的一个世族大家“元氏”,元氏乃玄邕城中三大世家之一,权势极大,于赦渏洲内位列三品氏族。

    她是元氏七房嫡长子所出,其父亲元昭祁名下只她一个,而她本应是元氏本家孙辈排行二十的嫡小姐。

    只是,奈何……

    “哎呦,怎得我一刻未看着,小姐便出来了?屋外风大,快些回去,莫要着凉了。”

    此时,门廊里快步走出一个干练的妇人,一边说着便要拿起案边的披风给亦卿披上。

    亦卿接过她手上的披风,淡淡笑道∶“林姨,我只是在屋里待的闷了些,出来透透气,现下正要回去了。”

    林愉扶着亦卿回到屋内,关心说道,“小姐若是有些闷了,支起南边的小窗便可,那儿靠着院墙,寒风也少些,切不可再这般站在门口了,若是着凉了怕是又会引起寒症,到时便不好办了。”

    被换作林姨的婆子原是亦卿生母的贴身婢女,自从亦紫笙去世后,便随着亦卿一道来了这郁州的宅子,负责她的饮食起居。

    将亦卿扶到书案前的躺椅上,林愉又从立架上取了一件雪狐毛制成的大氅,细细为其掖上,说道∶“今日乃小姐及笄,原是要在院里置办席面的,但您既吩咐不必置席,我等也不好违背,只让后厨添了几样灵鱼灵草炖煮的汤品,待会便为小姐送来。”

    亦卿伸出右手,轻轻的覆在了林愉的手上,柔声道:“此处地处偏郊,离城中尚且不近,按照主家给的例钱,如何买的上灵草灵鱼,想必……又是林姨您去山里去猎来的吧?”

    闻言,林愉面上微动,说道:“不过是些低阶灵物,既于小姐身体有益,我去猎上几趟也不妨事。”

    亦卿看她这般说,眸光闪过一丝无奈,抿了抿唇,却是未曾道破。

    临近的山中能蕴生灵物的,便只有西南的那座夫印山了,那山乃是落麟山脉的一隅,靠着落麟山脉深处外泛的灵气而滋生诸多灵物。

    灵物与其他凡品草木动物不同,其上蕴含五行灵力,分金木水火土五属,五属之上,又变异分作风雷二属,可为修士提供修炼所需助力,因其所含灵气多寡及其作用共划分十级。

    前三级为低阶灵物,低阶未开灵智,但其上蕴含五行灵力,草木者可自行激发根茎灵力用以抵抗与阻挡他人采摘,其中颇有些门道,凡人若是不懂,贸然采摘便极易伤损自身;飞禽走兽者多具灵力攻势,或按五行不同,可强化躯体、速度、力劲……等用以防御杀敌。

    此外,又按本源血脉不同,除灵物外,又另有妖物、魔物、冥物之分。

    而夫印山的低阶灵物却有些许不同,它们皆是风属,且大多具备了灵力攻势,极为棘手,而且据说前段时间有人在山中见到了中阶妖物——五级风纹熊……所以虽然人们都知道此山中蕴生灵物,但五级妖兽一出,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绕开此处,不碰这烫手山芋。

    她刚才探了林愉的经脉,脉象虚浮,体内气息游走缓慢无力,明显受了内伤。

    “林姨,我送你的玉佩可还在?”

    “自然在的。”

    林愉说着便从腰间取出一块淡绿的云纹玉佩来。

    “唉?怎得裂了?”

    林姨讶然出声,只见那原本润泽光滑的玉面上,一道深深的褐色嵌于其中。

    “当初小姐给我的时候明明不曾有这道裂纹,想必是我不小心磕着了。”

    “且让我看看 。”

    亦卿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玉佩,指腹轻轻摩挲了一遍,有隐约的煞气自内传出,亦卿眸光微亮,随后冷冷一抹。

    “林姨,这几日你便不要出门了,这连日阴雨想必院内小泉的玉石都浸润透了,你且为我取些来,我再为你做一个品相更好些的。”她又拿起手中的玉佩,说道∶“至于这个……便先留在我这里吧。”

    “好,便应小姐所言,泉内的玉石晚些便为小姐送来。”

    “嗯。”亦卿点头,神情温柔。

    这玉佩是她亲手所刻,玉石虽是普通,但她于其中暗暗布下了阵纹,使得此玉具有了护主防御之能,如今玉佩内裂,阵纹已毁,想必已经被激发过了。

    这阵纹未曾引入灵气,防御之能也只不过堪堪扛得住六级妖兽一击罢了,而夫印山最高不过五级妖熊,不仅能将阵纹损毁,竟还能留煞气于其上……莫非,是血脉变异?

    正思索着,此时林愉似又想起来什么,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前段时间便与小姐提过,这及笄时但凡嫡系,主家都会有赐礼,按理前几日,本家就该将礼送来了才是,怎得到现在都不曾遣人过来?”

    亦卿看向她,淡笑道∶“无妨,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林愉一听,面上气恼,“怎能不在意?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可这次本家赐下的及笄礼可是引气丹!”

    亦卿面上一怔,引气丹……

    凡亦氏女子及笄之时,本家都会赐下一颗引气丹,这引气丹顾名思义,是能助人引气入体一品丹药,其效用可令普通人感知天地灵气,并助灵气缓慢引入体内,有灵根者可淬炼凡身,若是顺利,更可一举化生气海,凭此入道。

    此外,即使没有灵根的凡人服用引气丹,也可强健体魄,化去病气。

    “罢了……我自出生便不在宗族之内,如今不过是靠着外祖庇护才得以脱身元氏,入了亦氏。”亦卿略一叹气,“再者,现下我这般体质,这引气丹于我怕也是浪费。”

    赦渏洲的丹师本就稀缺,丹术最强者也不过五品丹师修为,且左右不过一掌之数,虽说这引气丹是一品丹药,但因其灵药辅材难寻,其价值确是比普通二品丹药更为珍贵。

    在玄邕城,能将引气丹赐予每个嫡系子弟的家族皆非寻常,除了三大世家,便只有一些家底颇丰的氏族才能做到如此。

    “小姐莫要这般自怨自艾,五爷当年可是朱笔红字将您入了族谱的,乃是本脉嫡系,这引气丹本就是该得的,断容不得哪个不长眼的克扣了去。”

    林愉眼中愤愤,自家小姐平时性子软糯,底下那些人见风使舵惯了,平日多有不敬也就罢了,有五爷在,他们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但如今,竟是连主家赐礼也有意怠慢!

    亦卿看着林愉脸上愤然的神情,知她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她安慰道∶“林姨莫恼,既是主家所赐,想必他们也不敢昧下,这引气丹也就送的晚些,想让我错过及笄服用罢了。”

    此时,林愉一脸正色。

    “这及笄引气鉴道,乃是古礼,不论引气与否皆要于及笄之日完成,若是过了,恐会受主家责怪,这些小人,真是好心机……”

    “他们心中不满,有祖父在,明的不能如何,也就只能做得如此了。”

    亦氏家主亦顷乃是金丹后期,但因晋婴之窍始终不得所在,迟迟不曾进境,如今五百年寿数堪堪将近,逐渐老迈。

    其膝下仅有一子,名亦天恒,乃是老来得子,本是灵根颇佳的天才,但历练途中遭邪道暗害,中了一种及其阴损的邪毒,亦氏遍访名医、丹师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亦天桓修为一再掉落,最终躺于床榻枯熬。

    见世子身中奇毒,主家各房除了五房外,个个面上关心献上各类丹药补物,实则背地里却各种小动作不断,其心思也愈加活络起来……

    他们尽皆明白世子倒了,倘若老家主迟迟不能突破至元婴,再过几年,待其寿元尽了,那么家主之位势必落到他们其中一方。

    到时……便是实力为尊,若要选出下任家主,那必然得较量过各房子弟实力,而五年一届的家族大比,无异于便是最佳时机,各房的灵根苗子他们心中尽皆有数,也各有考量。

    而亦卿也心知,如今这引气丹迟迟不曾送来,想必她也是被某房选中,作为暗地动手脚的对象了。

    她在人前都已经这般“弱不禁风”了,但仍有人将她视作隐患。

    “先前我已让人去门口看着了,等引气丹一到便立时为小姐送来。”

    “好。”

    亦卿点了点头,随后又与林愉交代了几句,便让她出去了。

    亦卿一手支着下颔,神情淡淡……

    及笄鉴道吗?

    凡人之道……

    凡间女子,因体质与男子不同,引气亦有所区别,男子先天元阳纯烈,天地灵气入体浑然逸动,因而引气只需灵光圆满,适时即可;而女子体质阴柔温和,须盈满一轮元月才可引气,而一轮之期为十五载,此外又分圆融与否,及笄之日为元月满溢之时,于这一日引气,若成功入道,其灵根所受滋养则更为纯净,极易出高品级灵根,若是运道极佳,更有甚者可出百世难得的天灵根!

    “可惜……”

    她这副凡人身躯内有病疾,如今更是每况愈下。

    如今神魂修补尚不及千分之一,仅凭神魂之力也不过凡间修士的玄启境。

    自然,这些神魂与境界之事她并未同身边任何人透露,在林愉她们眼中,她仍旧只是那个体弱多病、避居深闺的小姐。

    她所修传承皆是圣族功法,这凡间的引气,滋养灵根……于她而言,并无多大用处。

    只是,若是可能……

    不知如今的圣族已经是何境况?

    亦卿心中怅然,微微叹气,目光透过窗棂递向庭院中的玉兰上。

    此树原是花瓣繁叠,枝条纤俏,因这连日来的雨水,生生廖然了媚态,现下花苞坠地,初始凋敝,落了满院残英。

    如她一般。

    囿于这凡人身躯,却无力施为。

    老旧的灯笼于檐下随风颤动,微弱的烛光将熄未熄,始终固执的燃着,顽强地照亮了底下方寸之地。

    颇有一番凄清之感。

    院门口,一名素色衣衫的中年女使倚在门前,目光远远递向前方漆黑的雨幕,面上神色焦急。

    今年的雨水来得古怪,不过暮春时分,这冷雨已是连绵数日不曾停歇,虽说不曾势大,但也未见消减。

    土路湿泞,随着一道短促的马蹄声传来,一行身着黑衣斗笠的队伍出现在了夜色里。

    众人于雨幕中默然行进,一身黑衫在兜里的裹挟下竟滴雨未沾,仿若要融入夜色一般。

    女使见此,面上顿时一喜!

    可算是来了。

    待众人行至门前,她看了看那些马鞍上特有的亦族纹样,确认后忙撑伞上前去迎。

    “各位从亦氏主家而来,真是辛苦,外边寒气重,快些请进罢。”

    众人看有人来迎,也不做声,只淡淡看了一眼。

    为首一人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停下,随后便在门前率先下了马,待他们摘下斗笠,细看,正是五人之数,个个身材壮硕,线条硬朗,一身乌黑短衫的武夫打扮。

    女使面带笑意上前招呼众人,状若无意的将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番。

    这几人便是来自族中本家的二等暗侍,修为大多在玄气七八重左右,他们因是入了级的侍卫,向来只听从族中长老办事,而本次前来是为族中的年轻一辈们护送“引气丹”测试其根骨的。

    “季安、季平,快些过来,将马牵到后院马厩去。”

    女使向院内喊道,不多时便从里边出来两个年轻人,两人衣衫素朴,各自撑着把脱了色的纸伞,与众人照面后,将五匹马牵往后院。

    女使撑伞将众人领到了偏厅,随后又端出茶盏为他们沏茶。

    “雨夜行路,诸位辛苦,快些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女使为众人分送茶水,面上带笑,状若热络般询问道。

    “诸位怎的来得如此之晚?若是以往早该到了才是。”

    闻言,众人喝茶的动作都似顿了一下,面上略有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随后,为首那人目光看向她,语气散漫道∶“雨夜行路,自然是比平常要慢些。”

    “竟是如此……”

    婢女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却未曾表现给众人,随后与一旁的另一位婢女耳语几句后,便退下了。

    半盏茶后,林愉迈着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想必……诸位便是从主家来的暗侍了?”

    众人闻声,目光皆看向门口。

    “不知这位是?”

    林愉走到厅中主位旁,不动声色的巡视了一眼。

    “我乃这宅中的管事,林愉。”

    说着,她缓慢的释放了周身的威势。

    众人面色一变!体内气海竟忽然翻涌起来,险些压制不住……

    竟是玄自境的威压!

    仅是一位管事便已是玄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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