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浅淡,星光几许。

    晋城偏远处的一间木屋,门房缓缓打开。

    靛青色曳地长衫松松垮垮挂在纤薄挺直的脊背,暖光色的柔和光芒自他手中的提灯亮起,柔和了他锋利的眉眼。

    “自己来也就算了,怎么打秋风还带连拖带拽的。”他侧身,迎着鹊芷进门,目光在看到半死不活的被鹊芷抓在手中的沈翊时,直接讥讽出声。

    刺骨的寒风钻进他大敞着的外衣,凌厉的眉眼皱起,寒风中,剧烈的咳嗽回荡在漆黑的夜晚。

    鹊芷将手中人放在床上,察觉到宁平安还站在院中,不由得走近,拉着眉眼上挑,撇着嘴耍脾气的人进屋。

    “进屋吧。”

    宁平安冷哼一声,任由鹊芷扯着他:“亏你还记得我,半年来就来这一次,还带来个麻烦。”

    他似是烦的紧,眉心挤在一起,是抚不平的怨气。

    火折子一吹一点,四方桌上的油灯燃起,橘黄的灯焰驱散黑暗,鹊芷打量了下四周。

    依旧是半年前的模样,四方桌旁的竹椅轻轻晃动,拉长的影子映在竖立着的绣翠竹屏风上。

    “你这是中了毒,好在你提前服过解毒丹,这才没直接毒入心肺。”清瘦骨峋的修长手指从腕间移开,鹊芷想了想,问道:

    “我体内是否有迷药?”

    “有,不仅有迷药,还多了一种特殊的药草。”宁平安侧扬剑眉,端的是一副嚣张跋扈模样,语气中却带着阴冷:

    “那药啊,阴毒的狠,中了它平日里毫无异样,一但受伤,会顷刻发作。”他话音顿了下,狂风呼啸而至,门栓栓住的木门被吹的嘎吱作响,烛火摇曳,屏风上竹椅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扭曲。

    他故意放低了声音道:“要是有人在旁,无论老弱妇孺,都能随手杀了你。”

    看着被黑色紧衣包裹的胳膊缓缓扬起,宁平安下意识侧身,直到耳边传来水入茶盏的声音,他迅速坐直身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犀利的目光透过薄纱屏风直直的盯着竹床上肉隐若现的身影,问道:“床上那个是谁?我怎么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这百草堂你只会带我一个人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鹊芷抬起茶盏,慢吞吞的饮了一口凉茶,借着还漂浮着茶渣的水,她也看不清究竟有几个自己。

    “清风楼四掌事沈翊。”话落,靛青色茶盏上手指明显的压了下盏面,平静无波的茶水荡起一阵涟漪,鹊芷眸光闪了闪,道:“我准备让他来代替你,掌管百草…”

    “堂”字还未出口,面前就猛地出现一双手,那手苍白异常青筋明显,指腹光洁,骨节突出,只一眼便让人无端心疼。

    出于本能反应,鹊芷紧绷起身体,左手迅速做出反应,牢牢扣住伸到面门的手。

    宁平安注视着她,神色不虞。

    鹊芷松开手,率直起身朝着床边走去。

    昨日,清风楼突然以掌事之位邀她完成一项金牌任务,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想起那道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四掌事——沈翊。

    楼里总共就四个掌事,商官杀医,他们都还健在,以掌事之位相邀,杀的应当是医——

    根基浅,偏偏还极为善解人意。

    心善、柔弱。

    和杀手二字天差地别。

    掌事之位确实是她一直谋划的,只不过她想要的是三掌事“杀”,而不是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甚至于说毫不沾边的“医”。

    奈何她在川县的布局出了意外,想要短时间除掉三掌事符玉是不可能了,恰巧,碰上了楼主要杀沈翊,而她在之前,也意外得知清风楼内有一件珍藏——

    十五年前,由崇河山庄锻造出世的一把绝世名剑

    ——藏兵。

    太多巧合让她不得不多想,但好似布局人就是为了让她想。

    金牌任务保密性一向严格,她却在刚一露面,便遇到官府追兵。

    她长了个心眼,提前服了解毒丹,再之后,亲眼看着传闻中弱不禁风的四掌事一挑六,居然还赢了。

    窗外风声依旧不绝于耳,如狼嗥虎啸,唬人的紧,鹊芷低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沈翊。

    长了副好样貌,却是个心黑的。

    方才还一挑六,活蹦乱跳的人,这会儿好似梦魇了般,一直不踏实,窸窸窣窣的动弹个不停。

    倒也是活该,先是下毒,后又故意引她上钩时还不忘下药,好在她一直警觉,未曾受伤,不然还真就着了道,没命回来了。

    宁平安端着油灯起身打断了她的思绪,油灯柔和了他利落的五官,却没堵住他的嘴,鹊芷正低着头端详沈翊,便听得他质问出声:“让他代替我的原因是什么?就因为他会医吗?”

    眼看着鹊芷要点头,宁平安晃了晃手中的银针,那意思不言而喻:你要敢点头,我现在就弄死他,看一个死人怎么跟老子抢。

    油灯下的影子逐渐攀爬上衣角,一双劲瘦有力的手用力紧了紧窗户,将缝隙堵死:“百草堂要搬到明面上了,你没武功,容易出事。”

    闪着寒光的银针没入火焰,炽热的焰心炙烤。宁平安直起身后径直走向竹床,面上已然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他一边扎针一边问:“我们要等他醒来吗?怎么确保他不背叛?”

    鹊芷紧盯着床榻,长刀一直背在身后:“不用,给他留封信我们就走,过段时间要是没有百草堂出世的传闻,便再回来。”

    “那这岂不是白送他一个房子。”银针刺入,他不满的又嘟囔了句:“还有这么些年积攒的人情和药材。”

    看着鹊芷的手势,宁平安没好气道:“放心,他就算醒着,我也早就让他晕了,他听不见。”

    鹊芷点点头:“房子不会白送他,这么些年我让你掺和的事都和崇河山庄有关,一但百草堂出世,有心人一查,没什么能藏的。”

    “他武功好,又会毒,应当能保命,若是他脑子好使,真的将百草堂立起来,也是他的本事,我们就等着他引出那些躲在背后的人就行。”

    宁平安想了想,问:“那我要去做什么?不可能让我闲着吧!”

    鹊芷:“你去碰瓷。”

    宁平安:???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鹊芷眼神依旧不变:“你现在的真实身份刚好能用上。”

    他嗤笑一声:“怪不得你让我去科考,我还以为你在乎我,准备给我安排个康庄大道呢!”

    抽出银针,床榻上安静的人忽的如鱼打挺般弓起身,面上冷汗涔涔,走在前面的青年抬手穿好长衫,瞥了她紧绷的身体,淡淡出声:“放心,他也中了那特殊迷药,暂时没杀死我的能力。”

    磨墨,铺纸,片刻后,两张药方和一封信被压在砚台下。

    宁平安拢了拢衣衫,抓了几副药装进药箱,转身出门。

    昏黄灯光打落在面容白皙的面庞上,那张脸上毫无情绪,狭长的凤眸幽深无波,随风扬起的潮湿发丝贴近她樱色薄唇,那下唇边还嵌着一颗浑圆的痣,硬是将她浑身的冷冽融化,她缓缓靠近油灯,借着光,透过屏风最后打量了下还在昏迷的背影。

    唇边微起,灯灭。

    *

    初入秋,天气乍寒。

    清晨的街市已经陆续有人推着摊子开始叫卖,雾气缭绕的大锅旁香气萦绕。

    店小二推开门,便见得一背着长刀,头戴斗笠衣袂翩飞的黑衣女子,斜靠在客栈前的槐树下,立马笑着迎了上去:“客官可要进来歇歇。”

    福来客栈坐落在晋城宁县,算不得繁华,却也因着处在城门近处,颇受江湖侠客喜爱。

    背着刀的侠客亦是常见,左右都是客官,来送钱的,店小二也乐的招待。

    见她点头,店小二马不停蹄的招呼着人,又扭头问道:“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

    沉冷清越的声音像春日里河面上还未融化的冰,透着丝丝缕缕的寒,店小二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而后快速笑着收拾出一张桌子。

    “客官您这坐。”

    天光渐亮,黑衣女子的长刀横放在面前桌上,食客逐渐变多,她也从原先的位置挪到了窗边角落。

    招呼着来往客官,店小二还是忍不住朝着床边那道身影看去。

    那人被黑衣包裹着的背脊挺直,腰间用同色麻花状粗布系着,勾勒的劲瘦纤薄,她只点了一壶茶水,用到现在。

    客栈里的茶盏只是普通的豆青色乳浊釉,杯底偏黄,杯壁呈绿,胚体上还有些许杂点,只一眼便能看出工艺的粗糙烂制,可那人一直捏着茶盏,修长的手指是不是转动,好似在观摩珍宝。

    她的存在感极低,若不是对她印象深刻,店小二此刻也不敢保证,自己在这哄闹的大堂,是否还能找到那抹身影。

    刚欲转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爽朗带笑的男声。

    “小二,两个人,打尖。”

    “欸,好嘞,客官里面请。”那店小二麻利的转身,一甩手中抹布,环视一圈,大堂内坐满了人,唯有那黑衣女子身边还空着三张桌子,孤零零的。

    “我们坐那儿。”

    钱宝多几步上前,护着身旁一席浅蓝色绣线菊,面纱遮容,姿态端庄的少女,朝着床边最角落走去。

    阳光从掀开一半的窗户处照进来,久晒的座椅瞧着便暖,钱宝多走近,试探性的开口:“姑娘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店小二的声音:“三位客官可是认识?”

    鹊芷:“认识,上些茶水点心。”

    “得嘞,三位客官稍等。”店小二麻利的放下手中茶壶,笑着朝厨房走去。

    “有缺。”

    钱宝多拉开长凳,坐在了面朝窗的位置,刚一落座,便听得那道好听却有些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一愣,随后双手抱拳:“钱宝多。”他转头,犹豫的看了眼,又道:“家妹,钱多宝。”

    他说完,面色有些红,倒是那叫钱多宝的女子,面色如常,隔着一层帷幕,还是敏锐的察觉到她的视线,柔和的抿唇一笑,眼中宛若春风细雨,柔的紧。

    钱宝多拘谨的很,眼神不敢向两边看,直直落在窗外热闹的街市。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完成任务,挂着护送货物的名号,实则是护着他身边这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青梅去见对方母亲。

    为了安全着想,他还特意花钱去镖局,找了一堆高手来走镖。

    镖头便是他身旁,穿着一身黑的人。

    钱宝多扣着手,一直喝茶,忽然,他猛地站起身,眼神死死盯着窗外。

    客栈中的人大都是来歇歇脚,聊聊天,这出了八卦,没有不看的道理。

    更何况,热闹都到了眼前,一起身,一出门的事。

    霎时间,本就拥挤的客栈连门都被堵的死死的。

    钱宝多侧头,只见蓝衣女子一点头,他便一个飞身,从窗户处跳了出去。

    不料他还未落地,长鞭便破空而至。

    “咻”的一声,那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哀嚎着捂着手腕,四处张望:“谁?谁敢打伤本公子?”

    钱多宝看着这一幕,眼底略显诧异的扫了眼依旧沉默不语的有缺。

    下方钱宝多已经落地,他蓦地抬腿,别开踹向地上人的脚,那人一个踉跄,怒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多管闲事,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

    “兄弟,你怎么样啊?”钱宝多没管他,径直扶起摔倒在地的虚弱男子,抬头看向另一边:“我说你们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这位小兄弟不是说了吗,他没偷几位的钱袋子,你们身也搜了,没找着,怎么还打人!”

    华服公子哥缓过神,一脸阴狠:“好好好,原来是你,有种。”

    他看了眼四下毫无动静的小厮,怒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干看着,都小心着本公子的鞭子,”他抬手挥舞了下带血长鞭,“还不快点上,难不成你们想让本公子亲自动手。”

    那群小厮像是反应过来似的,一个两个飞扑过去,钱宝多拉开距离,将受伤的青衣男子置于身后,握拳冲了进去。

    少年身形矫捷,动若捷豹,力道不大,只将人打飞,却不伤人。

    那些小厮里似乎有练家子,一眼看出门道,被打飞后迟迟不敢上前。

    华服公子哥也是个有眼力劲的,眼看着人就要冲过层层屏障打向自己,留下一句“你等着,”便快步带人离开。

    人群一欢而散,钱宝多将又跌坐在地的男子扶起,隔着衣袍,突出的骨峋依旧硌人,他于心不忍,将人带进了福来客栈。

    坐下后,他好似后知后觉,面色纠结的看向钱多宝,又看向有缺。

    比起钱宝多的慌乱无措,青衣男子却极有规矩的自报家门:“在下宁平安,见过两位姑娘,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钱宝多连忙摆手:“不用谢,不用谢,路见不平罢了。”

    宁平安笑笑,他生的极艳,五官凌厉,目光却温润有礼,举止言谈也像极了位读书人。

    他语气带笑,问道:“在下是否能问公子一件事?”

    钱宝多一脸疑惑的点点头,就听得他说:“公子为何会认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而不是我真的偷了钱。”

    “嗐,”钱宝多松了口气,他道:“我还以为你要问啥呢,我这视野好,他钱袋丢的时候,我刚好看到了一个背影擦着他过去,然后,你就被搜身了,你当时离他远的很,怎么可能是你偷的钱。”

    宁平安扯唇一笑,苍白的面色艳丽的妖异,却又凌厉刺人。

    因着钱宝多还要等人,宁平安和他也就东扯西拉的聊着家常。

    “嚯,兄弟你果然是读书人,不过,”钱宝多话语微顿,上京赶考的秀才应当早已出发,而不是像他这样,还停留在被路上,被人欺辱:“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单薄青衣下笔直的脊背弯了弯,宁平安托着腮,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悲伤。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本也应该是进京赶考的秀才之一,只不过数月前,家中突逢变故,有人闯入家中,放火烧房,银钱也全被霸占了去,实在…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徒步上京。”

    轻小的哽咽声传进几人耳中,再联合他之前所说,家中母亲一直重病,父亲日夜操劳,也拖垮了身子,数年前更是双双离世,如今只剩他孤寡一人。

    能独自一人走到今天,成为秀才,也算得上天赋极佳。

    只奈何事事无常,这个时间,注定是错过了秋闱。

    钱宝多自觉说错了话,连出声转移话题:“小兄弟,你哪里人啊?”

    “晋城宁县人。”

    “我也是,”钱宝多两眼放光,“我母亲也是晋城人。”

    “我听说过宁县,上一届的探花就是从那里出来的,现在都已经是翰林院修撰了。”钱宝多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道:

    “而且,我听说,他那个人特别古板,不喝花酒,也不爱美人,就喜欢喝茶。”

    “据说有人想拉拢他,结果被驳了面子,要不是福安公主瞧上他,出面发了话,这会子怕已经不做官了。”

    宁平安点点头,笑着同意道:“他确实古板。”

    钱宝多诧异开口:“你认识他!”

    宁平安再次点点头:“宁县的夫子不多,我和他曾在一个学堂读过书,见得不多,倒也不熟。”

    两人交谈间,福来客栈外出现一个身骑高头大马,浑身肌肉鼓起的壮硕男子。

    那人一来,便风风火火的奔向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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