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尘尝试将身体翻过来,几次不成功。他撑着地面,手臂上的伤口二次迸裂,顺着手指滴落在薄薄的铺盖上。

    少年的呼吸越发急促,呼气多,进气少。自他指尖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他将手中的残香靠近火苗,几次点不燃。纪尘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气声很小,若是旁人,自然是听不懂的。但是谢祝二人对这段祷告再熟悉不过。

    自纪尘口中念出的每个字,重重敲在二人心口,两人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

    “这是念洄召唤缘神的祷告。他为何能够凭空捏火?他莫非是哪扇门中偶然跑出的念洄?”祝清晏肯定说道。

    “散谴门念洄的意识完全沉没在门内,没有缘神入门,不会出现独立意识的。所以,他是从化运门中出来的。”每个念洄的祷告大同小异,但各有细微差别,谢洄之总觉得这段祷告分外耳熟。

    是谁念过同样的词呢?谢洄之快速回忆,脑海里猛然闪过一张吊儿郎当的脸。这个人曾经,对着香火唤了自己千百次。

    他伸手拍了拍祝清晏肩膀,“乐翎,这好像是程轫的祷告语。”

    “二师兄?”祝清晏听见这话时,怔仲片刻,脑海里不受控制轮流响起纪尘和云程轫的声音。

    “师父我不需要什么师弟。”

    “师父你为何要收云程轫当徒弟?”

    “因为这扇门念洄独特的更迭制度。”

    “我为了躲避宿命,每隔一百年便会清理一批可疑的门内生灵出门。”

    “每隔一百年便会清理一批可疑的门内生灵出门。”

    祝清晏手指猛然抓紧上谢洄之的胳膊,顾不得他眼里的疑惑,脱口而出,“师父,你可知二师兄他是哪一朝代即位门内念洄的?”

    谢洄之莫名不解,但还是拍了拍祝清晏的手背安抚道,“山田古门是天道亲自创设的一扇化运门,门内世俗多奇特,不为世道所容,这扇门就连缘神也无法过多干涉。出现时间无从考证。但自我师父执掌人间起,山田古门便存在了。”

    “怎么了?”谢洄之看着祝清晏眼眸中的担忧,出声问道。

    “二师兄,或许是被大师兄赶出门内的。”祝清晏几句话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顺带将霍子仲与云程轫之间的瓜葛抖了出来。

    做了七百年缘神,见过的轮回因果不在少数,但如今将零星线索串在一起时,谢洄之不禁感叹造化弄人一词无人能解,收了三个徒弟,各有各的命运纠缠。

    祝清晏如同倒豆子一般,不吐不快,将肩膀上的担子分了一半出去,心下安稳不少。谢洄之捏了捏祝清晏手臂,指着纪尘说道,“你说,他会召唤出谁?”

    半截残香很快烧完,纪尘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努力睁开眼睛,看见的仍旧是青天白日下的匆匆行人。

    他心下发苦,弥漫出丝丝恨意。身下的血汩汩渗出,将被衾洇得更薄了些。街道上的血渍在路过的每一个人脚下的沾染中渐渐消失。少年断了气。

    祝清晏使诀,将被衾撩开一角,下面铺着一层断掉的残香,看来他尝试召唤许多次缘神,但缘神从未出现。

    纪尘的灵魂脱离□□,茫然看着自己的尸体,蜷缩在尸体旁边,等到夜晚降临。

    无关紧要的场景,像走马灯一般迅速略过。祝清晏看着太阳迅速落下,月亮接替上来,停在半空中后,时间流逝又恢复正常。

    “我好像,只在这扇门和湘西鬼门里见过这种怪异场景。”祝清晏细细回忆了一下自己近两年关掉的散谴门。散谴门中念洄的意识并没有这么强,他们几乎完全沉浸在过往里,跟着过往亦步亦趋,并不会陡然加快推进的节奏。

    “所以,我才分外怀疑,楚眠姐弟。”谢洄之说着。

    夏夜正是蚊虫猖獗的时刻,尤其在一具尸体面前,它们嗡嗡嗡盘旋在尸体上方,逐渐落下。纪尘看着野猫眼里闪着荧光扑向自己,下意识打响手指,掌心燃起巨大的火球。三人一瞬间的沉默,随即陷入巨大的惊讶中。

    “光有灵魂还能唤出火球?”祝清晏指了指不远处,惊叹道。

    谢洄之看着祝清晏目瞪口呆的样子,不合时宜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揉了揉祝清晏毛茸茸的发顶,不自觉柔声说道,“我也第一次见。”

    独属于少年沙哑的惊呼将两人的注意力成功吸引,纪尘显然也被眼前一幕惊到,迅速挥动手臂,将火球扑灭,不可置信看着自己掌心,再次打响手指。犹豫的动作并未影响火球出现,跳动着的火焰照亮纪尘眼眸。

    惊讶褪去,嘲弄涌上眼眸,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手中的火球,将火球甩向自己的尸体。野猫尖叫,空中响起火焰灼撩飞虫的刺啦声,纪尘又甩了一颗火球出去,直直对准逃跑的猫儿。

    所有活物燃烧殆尽,纪尘嘴角上扬,看起来心情好了许多。一颗火球被重重甩在地上,砸出一个土坑,纪尘又尝试唤出其他术法,将骨灰成功埋入土中。

    一同被埋入土中的,还有一颗从探出寺庙墙头的梨花树上掉落的小小梨果。

    纪尘转身进了寺庙。

    “他好像很惊讶自己能够使出术法。”祝清晏幽幽说道。“而且,阎罗殿的人呢,他们怎么还未将纪尘带走?”

    谢洄之抿唇,不知如何回答,那时,还未有阎罗殿,但他并不能现在告知祝清晏。

    祝清晏并未执着于答案,她拍拍谢洄之的臂膀,示意他快些跟上纪尘,边小跑边念叨着“原来灵魂也能进周缘寺吗?为何我记得山田古门内的魂魄进不了门内寺庙?大师兄□□一灭,怎么强到如同缘神一般?”

    两人跟着纪尘入了寺庙。周朝庙内供奉的神像是谢洄之师父。

    纪尘生前并未进入过周缘寺中,他自来到这里之日起,便知晓那句召唤缘神的祷告语。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尽管进入这个世界时,不满五岁。他有母亲,母亲总在一块很大的显示屏前工作,神采飞扬。母亲的工作室里有很多小房子,一个个脸色苍白的人躺在小房子里,母亲按动显示屏,他们脸上便会出现各种生动的表情。看得多了,他渐渐背过了那张被传输仓里的人们死死握着的纸条上的内容。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些脸色苍白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书内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穿书时不过五岁,他长在乞丐窝,每日思考的问题只有温饱,也以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全部。十年过去,世界易主了,易主那天,人们朝他涌来,呼喊着爱戴他,要拥立他为新的世界之主。他被巨大的惊喜打昏了脑袋,正要跟着众人离开,却不料他们愣在原地,停了许久,又瞬间清醒,一哄而散,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他的错觉。

    很快,他莫名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来到了新的世界。新的世界的人们远没有原来的人们好,他们冷漠、无情,漠视生命,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两个世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周缘寺。他从温饱愁苦中猛然惊醒,想起那句祷告语。没有身份的人,进不去周缘寺,他便守在城内最大的寺庙前,捡到人们丢弃的残香,点燃它,念起那句祷告。

    念啊念,念到最后,结局是他死了。

    纪尘坐在佛像前发呆,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是混乱的。他到底在哪里?年岁几何?他是不是只有五岁啊?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还活着吗?

    祝清晏和谢洄之追进庙内,就看见纪尘目光空洞,直直越过两人,不知看向何处。还未等两人作何反应,三人被一同卷入天道之境。

    谢洄之看着周围的虚无,疑惑问道,“天道唤你了?”祝清晏茫然看了眼腰间的玉佩,摇摇头,“并未。”

    谢洄之眸色一沉,“那看来,是跟着纪尘来的。”

    “可这并没有纪尘的身影。”祝清晏环顾一周,除了水中的云和云中的水,并未再看见任何事物。

    “这里有些太过安静了。”谢洄之说着,“就好像没人来过一样。”

    祝清晏也察觉不对,天道的强大与警惕是所有人无法想象的程度,它不可能察觉不到有人来过。但此刻,除了他们俩,这里没有任何异象。

    “或许,我此前的猜测没错。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么,我被天道召唤时,纪尘一同跟了过来,但天道丝毫没有察觉到纪尘。”

    “我同天道讲的每一句有关纪尘的话,都会被它选择性忽略。甚至,后来我怀疑纪尘就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不断攻击天道的人时,它也毫无反应。”

    “这种感觉就好像,天道在下意识保护纪尘,将他划为自己人,却又不认识自己人。”

    祝清晏率先说出答案,“所以,纪尘自此刻起,成为了天道的一部分?”

    说出这个答案时,两个人心下猛然一沉,若是天道的一部分,那他们毫无反击之力,甚至就连此行,也或许是对面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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