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时带着一截枯木的枝桠回到府中,毕云星正在门口等着,一见她回来便上前嘘寒问暖,只见苍时漠然地看着那截枯木。

    “殿下,这是打哪带回来的?”

    苍时问:“可有什么法子栽活它?”

    毕云星只当苍时可怜一棵树:“奴婢去召人来替殿下养着。”

    “……我想亲手养着,你找人来教我罢。”

    原本毕云星以为苍时一时半会儿就会失去兴致,没想到果真上了心。日日看管着,细心照料着,和园夫一同将枯木救活了。发芽后,移植到盆中,苍时不但每日在园子里守着这截梅花木,还专程为此写了一本养梅手札。

    殿下自个儿磨墨、描画,不让旁人代劳。大雪天将尽时,手札也集成厚厚一册。自然,那枯木也将逢春,重新开放。

    惊蛰过后,万物复苏。苍时日日盼梅花开花,一直到大婚那日,方才看见零星的花苞中有一朵红蕊。

    她有封地和长公主府,大婚是在府上办,也免去了奔波。只是礼制的婚服依旧厚重得压人。所幸当朝礼节并没有太为难人,新娘可以出席。

    她看过迎宾的册子,里面并没有记下谢札,原本是以为随主家来,免去记名,不曾想一直到婚宴结束,也没瞧见谢札的影子。

    待人都要散时,她同谢寒一道送客,末了回婚房去。他从重重叠叠的袖口中牵住苍时的手,就没有放开过。

    他倒是真应了本心,不曾食言。苍时爱他钟情。

    烛影摇红,鸳鸯锦绣。

    二月早春,春雷乍动,乌云翻涌,细雨蒙蒙。夜半寂静无人语时,听得春水点滴。窗外海棠初葳蕤,雨余红愈娇。

    清晨,晓风微寒。枝头黄鹂婉转,枕上人方在梦中,转眼醒来,才发觉忘了时辰。

    “你继续睡罢。”谢寒按住苍时的手臂,一面起身换了衣裳。

    “今日又不上值,你起这样早做什么。”苍时支起脑袋,“我睡得很好,不困,你初来乍到总有不便之处,我同你一路行事更好些。”

    说罢,苍时也起身穿衣。谢寒背对着她发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

    “初来乍到一词,倒像我是被骗来的。”

    苍时三两下系好衣裳,转到谢寒正面替他理衣襟。抬头时,谢寒倒与她错开了眼神。果然,谢家人耳根子都浅。

    苍时心底暗笑,拍拍袖子:“用过早饭后,我带你去看看书房吧。”

    谢寒对书画一道颇有造诣,苍时也工于此道,故而两人聊得投机。苍时还是头一回带人到书房里来,谢寒见案上摆着一本手札,随意看了一眼。

    苍时道:“你想看么?”

    “既然是殿下亲笔所写,臣不便私自翻阅。”

    “你现下同我拘礼什么,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你看吧,不过是养梅花的时候随手写写画画。”

    谢寒点头,只是示意般翻了几页。他对莳花弄草没什么兴趣。

    早春成婚,便有桃花可赏,寒食清明又见梨花,随后阳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花。日子随着纸鸢一寸一寸放远,招来暖阳,一寸一寸收回。

    苍时婚后与婚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偶尔会在院子的长廊边等谢寒回来。他不上值时,便一同去外头游玩。

    这样过了好些日子,有一日谢家召开家宴,苍时到了场,才惊觉谢札了无踪迹。

    她原以为是自己刻意忘怀,便与人断了缘,不曾听闻对方的消息。可家宴他不在场有些离奇,谢札去哪儿了?或者他们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么?

    总不好当面问谢寒。

    苍时寻了机会去问谢皎皎,这位姐姐拿着罗扇,面色忽然惆怅。

    谢皎皎凝望着假山石,一字一句道:“谢札自小体弱多病,你知道的。”

    苍时心头晃过一个不详的预感。她紧紧盯着谢皎皎的嘴唇,希望她神情不要这样哀伤。上一次见谢札,还是冬月。如今已过去小半年了。

    谢皎皎靠在栏杆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话。

    “儿时,家里路过个道人,他和道人有一面之缘,也就在那白云观中。道人说,他命中多病多灾,红尘多有纷扰,不如进观中修道。可爹娘疼他,想着我们做姐姐哥哥的照顾着,就不会出事。可你道怎么?”

    苍时捏紧袖口。

    谢皎皎苦笑:“这话不该在你面前说。”

    “姑姐,你且说罢。”

    沉默一会,谢皎皎才下了决心说出来。

    “自从你婚约定下以后,他日复一日地病重。神医也回天乏术,于是没办法了,想将他送到白云观中去。可是,爹娘还没开口,谢札拖着病体来到堂前,他说:‘情字伤我,缘字误我。孩儿愿入观中修行,抛却贪嗔痴妄。’那日后,他便离家了,所幸病已好全,只是再也不欲返家。”

    苍时不知自己能说什么。

    谢皎皎明白她的心,轻轻握住她的手。

    “你不必自责。世上百病,相思难医。况且那单单是相思吗,亦是执念。我想,这样对他再好不过了。”

    求不得,苦。求得,又何尝不苦。

    *

    转眼间,过去了四年。苍时当时带回来的梅花枝,如今也长高许多,再也不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大雪初降,苍时便带了笔墨丹青,来园子里画景。雪中红梅,自有其风骨。

    谢寒从回廊转回来,便看见苍时在低头描摹梅花的模样,一泼泼鲜红在绘卷上皴染。

    他远远瞧见,轻轻走近,示意一旁的毕云星不要惊动。慢慢靠近后,谢寒看见苍时并没有专心作画,似乎在冥想什么,手中的颜料已经垂了好长一滴。

    他将手中的糕点递到苍时面前,吓了她一跳。

    “你何时来的?”苍时接过盘子,把笔搁下。

    “来了好一会了。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着,这梅花还是我四年前在街角折的,如今竟开得这样好。”

    “这也是它的造化。”谢寒笑道,“早知你这样喜梅,我应该在雪天遇见你。”

    苍时看向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错愕,旋即笑了起来:“那你说,我在画上加一个你好不好?”

    “自然好,不如我来添上,也算我们合绘一幅。”

    苍时微笑着,看谢寒拿过笔,琢磨片刻,起手落笔,在梅边两三笔描了个人形出来。

    “不成。”苍时拿过他手中的笔,“你自己哪里知道你什么模样?还是我来吧。”

    谢寒只笑不语,在旁默默看她如何挥毫泼墨,绘就他的模样。待添好了,她吹一吹墨,侧过脸问:“怎样?”

    谢寒盯了好半响,指着眉眼笑问:“这是我么?我何尝有过这样萧瑟的神情。”

    一片梅花随风落在画中人脸上,谢寒摇摇头,口中却是赞叹:“不过这柄伞是为神来之笔,平添几分清幽。殿下果真妙思,不妨找人装裱好,挂在卧房中吧。”

    苍时点头应了。她看着画上那片梅花,复而望向枝头,口中喃喃:“也不知街角那丛枯木,哪一日能医得好。”

    谢寒随她的目光望去。

    梅枝之上为远山,白云悠悠。那里曾是他的藏酒之地,婚后他再未踏足。远远的知道有个牵挂的人在那里,便时不时要想起旧事来。

    “糕点都要凉了,快吃吧。”

    *

    如寻常一般,苍时正在作画时,远南在旁边看着。她忽然说:“谢札要回来了。”

    苍时笔尖一顿:“你同我说这做什么。”

    “……没什么,见不得你每个冬日画一模一样的东西。”远南蹙起眉头,“你扪心自问,莫不是把自己困在里面了,现在系铃人回来了,总该解开心结了吧?”

    “你说得都对。”苍时不由得冷笑,她几乎觉得是在笑自己,“我随我心意画两笔,你无端揣测什么?我同谢寒情投意合,你还停在多少年前。”

    “你就嘴上逞能。”远南还她一个冷笑,“多少年的情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吗?”

    苍时却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她与谢寒情深意浓时,从床帐的缝隙里窥见墙上的画卷,红得像枕边烛影。一人与她同床共枕多年,一人远在山上云中,她再不会分不清两人的面容,却刻意把谢寒的脸想得很模糊。

    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苍时不想再这样自溺又挣扎下去,找了个时候把所有梅花图都转手在外头卖掉,银钱拿来布施。唯有卧房那幅,装裱华美,是谢寒心中所爱。

    一日夜晚,苍时和谢寒要去赴家宴,谢寒却忽然头疼,她只好留在府上照顾他。

    第二日,她才从远南口中知晓,那是谢札归来的洗尘宴。

    谢寒和苍时结为连理五年,没有子嗣,而谢皎皎待字闺中多年,没有良缘。因此,谢家是为了给谢札说媒,才让他回来的。

    果真,后面几天,苍时在珍宝阁闲逛时,偶遇了某家的老夫人,就同她说起此事来。

    “长公主殿下是谢札小公子的嫂嫂,长嫂如母,殿下说的亲,他总该愿意些。还请殿下为我小女和小公子做个媒。”

    谢家的门第好,谢札又是出名的才子,修行五载,更是如清风朗月、琼枝玉树。

    苍时表面上应下了,但回到府上就抛之脑后。

    她断不可能再见谢札。自那日雪日不期而遇,苍时认定了她与谢札是段孽缘,始终如丝线纠缠不清,终会成恶果。既然不能相爱,不如不相见。

    何况他心中抛却红尘,怎么能为他牵线搭桥呢。

    夜半三更时,苍时却听见谢寒犹豫问她:“殿下人脉通达,可知羽都有哪些尚未婚配的闺秀么?”

    苍时心想,这还是他们头一回提及谢札的事。

    好像她还是落进了上天戏弄的圈套里。但苍时想,总比留个念头更好。她开口:“白日里我遇着赵家的夫人……”

    她三言两语说了,谢寒便应下:“那明日我便回谢家一趟。”

    “好。”

    *

    谢寒回到府上,听小厮说谢札出去很久,还没回来,便待在廊下等他。

    谢寒很久不曾见谢札,甚至抵触看见谢札,所以次次回避。但同时,又怀念儿时兄弟间的情谊。

    脚步声传来时,谢寒没有抬头,直到两人站在了对立面,不得不要看他。

    大抵是修行多年的缘故,如今谢札愈发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如水空明。他知道谢寒的意图,便不欲搭话,只微微点个头,就要从侧边过去。

    谢寒本想喊住他,手一快拦住谢札,他手中卷起来的画卷就落下来,铺了半地。

    谢寒急忙蹲下去捞起一边,却盯着画面愣住了。这是苍时的画,他许多次站在苍时身边看她完工,绝不会认错。

    而谢札也看出他有所觉察。

    谢寒站起身来,半笑不笑:“弟弟,许久未见,你如今还是像从前那样,喜好收集字画。”

    谢札慢慢卷起画卷来,淡淡说道:“兄长成家以后,该把心放在妻儿身上。总管弟弟的琐事做什么。”

    “你从何处晓得我有儿女?”谢寒和他的语调别无二般,只是脸上仍挂着笑,“未免也太不关心兄长。你应当亲自问我,而不是道听途说。若我真有一儿半女,你此时合该在道观中避世绝俗、逍遥忘情。”

    “兄长又何尝在意我的生死呢?”

    谢札冷笑。

    他手上顿了顿,忽然把画卷展开,铺在谢札面前。

    谢寒吃了一惊,又问:“你这是……做什么?”

    “兄长你好糊涂。”谢札低身,靠近画中草草铺就的人像,他抬眼笑道,“你自幼工于书画,那你可认得出这画的是谁么?”

    谢寒在这一个瞬间想通了过去所有谜团。为何苍时日复一日描摹梅花,为何苍时要画一柄伞,为何那画中的人总是神情淡漠。

    他满心以为那是苍时眼中的他,却不曾想过她心里始终有谢札。

    谢寒脸色冷凝,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觊觎自己的嫂嫂,谢札,你不知这是大逆不道么?”

    他话出了口,又后悔说得这样尖锐。可是心中又恨又痛,一时口不择言。他想起从前和谢札一块儿吃一块儿睡,那时从来没有想过日后会相见眼红。

    谢寒立即就想重归于好,回到他们没有嫌隙的时候去。

    他们是亲兄弟,手足怎么能长久分离。谢札以前生病时,他替他尝药苦不苦。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可靠,让病弱的弟弟依赖着。天真的想着,只要他冲在前面,黑白无常又怎么能夺走谢札呢。

    因此他要同甘共苦,要感同身受,让弟弟不觉得孤单。这样的感同身受,在感情上也注定不能避免。

    谢札唯一一次大病他没有代尝药,今日算是尝回来了。

    观中五年是一道剪刀,轻轻割断他们的过去。

    谢札冷眼看他如何愤怒,又如何悔恨,最终自嘲自讽,落下泪来。他原以为自己是痛快的,却酸了眼眶。

    “弟弟,我曾对苍时说过,只要你能忍下,我自然也能忍。因此她才将心许给我。”谢寒苦笑,“是我食言了,是我骗了你。从今以后,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谢札喉头哽咽,又觉得荒诞无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谢寒说着:“我们流着一样的血,生来相似的脸。爱上同一个人,又有什么好争执的?弟弟,你定要对她忠贞。”

    “兄长。你疯了。”

    谢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沉默片刻,试图摆脱这样的安排:“我早该放下执念。兄长既然已经成亲,我自不会打搅。是我今日僭越,兄长切莫挂怀。”

    “是你疯了。”谢寒笑如往常,“你收藏她的画卷,还指望我视而不见?你点明我,要我日夜代替你去爱另一个人,你这样做是有多恨我?其实不然,哪怕当时你病入膏肓,也从未恨过我,不是么?”

    谢寒低头打量谢札的衣裳,又抬起袖子来,一阵清风盈袖。谢札被他这番话语一刺,一时没有站稳,失魂落魄地扶住栏杆。

    他原本以为那是恨意,不然不会离开。如今他回来了,终于明白逃避的不是他们二人,而是“痛恨兄长”这件事。他做不到。

    谢寒有些可怜地看向他,也看向自己:“就当我们是同一个人吧。我们本也该像同一个人那样。”

    “这是自欺欺人。”

    “可我们到底是爱上了同一个人。”

    谢札长长叹了一口气,将画卷收了起来,淡声说:“说完了吧,差不多到吃饭的时候了。没说完的话,我随你到长公主府上再听。”

    天边的晚霞一点点沉下去。一边是未落的夕阳,一边是初升的新月。

    苍时在长公主府中,等待着谢寒归来。彼时的她尚怀着不甘和忐忑,想着谢寒的说媒是否成功。

    想着那年寒日里白雪纷纷,她在料峭冷风中一笔一画记下手札,等待一株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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