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城西南安定寺旁永康巷曲家食肆上二楼临街最左边的房间，檀梵童住在那里，她的生意摊子也在那里。因此，要找她必须得先绕到食肆背街一侧最右边，爬上那道风吹过也会嘎吱响个不停的楼梯，再把用几条虫蛀出三两个洞的木条拼成的地板走到底，敲响左手边那扇裂了几道口子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敲的光板木门。
有段时间，檀梵童对这房间一直不满意，即不显眼也不方便，生意要登门还要费一顿功夫把门找到，灶还没烧热先凉了半截。不过，在这三个月里，她越来越觉得这地方占尽地利，堪称得天独厚。老迈的楼梯和地板忠诚地传达了每一位来客的脚步声，并予以放大。七十步的距离足够她从动静的强弱和节奏判断来者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一锤定音的敲门声响起后从容地应对。
如果来人对满目老旧视若无睹，步伐轻快地径直走过来，随意敲了两下门，十分笃定地等着进房，那一定是楼下的曲家女郎带着茶果糖块来偷闲，直接开门就是。要是一步一顿，沉重的步子压得地面响起超载的噪声，在门前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一准是佛陀里的陶公抱着他东西来找她修理，这可得赶紧开门把买卖迎进来。若听见潮水拍岸似的连绵的爽脆碎响，不用考虑别的，绝对是房东风风火火地上门收租，要是囊中羞涩就得先摆出个可怜的笑脸。
现在的话。
雨水敲打瓦片和残旧木材的声音下，有踏上过道的脚步声，很规矩。一前一后，一步一步、有些迟疑地往前走，停在门前听不见在做什么。
可能正在那边低声私语。檀梵童在心里猜测着，眼睛没从前朝士族名门的新妇看不上夫婿的那页杂谈本子上移开。大概是第一次来的人，被外面那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样子搞糊涂了，估计疑惑着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等她看到故事的结尾果然是遇人不淑时，总算听见几下叩门声。很清楚，用的是指节。敲得偏轻也不紧密，比起催促、通知更像询问。
是两个娘子，是一对主仆。不错的教养传达出不差的出身。即使感到为难还是上前，看来实在有麻烦的事。嗯，是生意。
“来了，来了！”檀梵童立刻爬了起来，大步走到铜镜前。她的五官先是迟疑了一下，看见一个柔和无害得很有礼貌的表情成形，才转身开门。她希望自己的模样有令人放心的作用。
果不其然。门外有一个纤瘦娘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岁，梳妇人发髻。与时下流行的繁华奢丽不同，打扮得很简单，既无珠翠也没金饰。头戴几只精巧发簪，但银制。衣着质地考究，但素白。妆容朴素，没贴花钿，没有点唇，熏衣香被强烈的香油、线香的气味盖住，清新的香草气混杂其中。
扶着她的簪白花佩香袋的青衣侍女也是相同味道。
显然今天的客人正经历着一场丧事。
“罗家娘子听佛陀里陶公说，这里有位什么都会做的样样通娘子，请问女郎是……？”
檀梵童刚做下评断，神情警觉的青衣侍女就开口问道，语气听起来好像希望她否认和话里的人有关。但她决定不辜负陶公照顾她腰包的心意，装作没有听出来。
“罗娘子放心，没找错。不过我不是什么都会做，是能做的都会做。”檀梵童抬手引导她们跨过门槛到里面坐下。
罗娘子始终垂着眼睑，没有看檀梵童一眼，但她的侍女眉宇之间闪过的犹豫足以透露出她的态度。她的教养令她不能直接审视檀梵童。连侍女也不能，故而观察起她的房间。但这房内布置简单，家具稀疏，一张边角掉漆的矮桌，几块半新的坐席，一面不合时宜的竹屏风挡在睡席前，一扇半开的拉门后隐约是炊房。一目了然得能叫人从这里一眼望见檀梵童的钱袋里剩下几枚铜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
檀梵童很熟悉这样的不信任感。虽然很扫兴，但她知道这不是毫无根据，毕竟要人立刻信任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办事本领，太难了。尤其是她才十六七岁。尤其是只消一眼就知道她是胡人。
“二位从庄严寺赶路过来辛苦了，先坐下休息片刻吧。”她像是一无所觉，仍然轻松自在地准备茶水，从拉门后探出半截身子，看了眼进门的那片地板。有一深一浅两串鞋印，深的湿作一团，浅的只有轮廓，好像马上就会干。没有雨伞。“楼下曲家食肆的点心茶水还不错，可以先让车夫去坐坐躲寒。”
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罗娘子不禁瞥了侍女一眼，侍女也看向罗娘子，两人都露出了既吃惊又疑惑的神情。檀梵童看在眼里，有一种玩马球时击球入袋的稳当感。不出所料，她端出茶水时两人已经落座，罗娘子看着她坐下后，在侍女开口前出声追问，“女郎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
檀梵童和罗娘子隔着火盆，相对而坐。
“一闻就知道啊。两位身上都有寺里的气味。”
“可是，女郎怎么知道是庄严寺？”
“庄严寺的和尚最小气，就他们在佛事用的香泥里掺了后院种的香草，还说这是什么质本天然、因果造化。”
罗娘子略抬起手臂，轻轻闻了闻，试图从中剥离出香草的味道，没一会儿又放弃。
“也可能是我的熏衣香。”
“但是在这位小姑的身上也能闻到。”檀梵童说，大拇指指向青衣侍女，“侍女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又是风吹又是汗流，什么香都散了，所以才会戴香袋。还能闻到只能是刚沾上。”
“那，女郎怎么知道还有一个车夫等在楼下？”
“这就更简单了，”檀梵童朝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今天下雨，你们身上没有雨水湿气，却没有打伞。而且你们的鞋印深浅不一。应该是娘子在路上换了鞋，到楼下时车夫撑伞，小姑先下车摆好车凳，才把娘子扶出车，站得更久就更湿一点。”
罗娘子和侍女一脸惊奇地交换了眼神，接着变了态度，不再假装真正地看着檀梵童。
“我家有件事苦恼数日，不知道能请谁帮忙。佛陀里陶公登门时得知，向我们推荐了……”罗娘子正娓娓道来，忽然一顿，“该怎么称呼女郎？”
“我姓檀，檀木的檀。”
“陶公向我们推荐了檀女郎，说女郎能帮到我们。”
檀梵童想起每次陶公送来的，那些虽说不上四分五裂但也坏到早该扔掉的东西，不禁头疼。
“有什么需要修理的东西吗？”
“不是，是想请女郎帮忙打开一个上锁的匣子。”
“要我找钥匙掉在哪里？”
“不，是插不进钥匙。”
她就知道十有八九会是这样。檀梵童有点为难地挠了挠脸颊，倒也不是不想挣这个钱，只是——
“罗娘子，锁芯锁眼坏了找个锁匠更快吧？从我这儿下楼，朝西走一段就有个锁匠铺子。”
罗娘子摇摇头，“就是因为找过锁匠，所以我才会来这里。那个匣子是我阿翁的遗物，希望能不破坏锁和匣子，可问过的锁匠没有能应下的。”
“直接去找卖那把锁的呢？那边也许有办法。”
“我们也想过，却查不出是哪家铺子打的，实在是一筹莫展。”
“什么样的锁那么麻烦？”
“是一把转轮密码锁。”
“密码锁？”檀梵童一手托着下巴，喃喃道。她开始有了点兴趣。
“没错。没有锁眼，锁身有五个转轮，每个转轮上刻有六面骰子图案，全部转出正确的数字才打得开。”
“娘子先祖父没有留下有关的只言片语吗？”
“没有，”罗娘子垂下眉毛，神情哀伤地叹了口气，“我阿翁是突然辞世，不仅我们没有料到，连阿翁自己也没有想到。生前他原本计划着，惊蛰和老友见面同游会稽。”
“平时闲聊的时候也没有说起过？”
罗娘子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阿翁平时话不多，和家人聊的最多的是学馆的事，很少提到这些，大多时候我们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啊，对了，找到那个匣子的时候，锁上缠了一块绸布手帕。”
“这……”檀梵童沉吟半晌才吐出字，挠着头叹着气，“听起来没有一点关系啊。”
“是，”罗娘子垮下肩膀，“我的家人也这样说，还有人怀疑是不是锁里面锈住了所以开不了，想要用刀把锁和匣子斩开。”
“不是没有可能。再说，”檀梵童耸耸肩表示无奈，“你这情况，找我也不见得比找锁匠有用。我不喜欢白做工，没干成的话不是白跑一趟吗？”
“女郎不用担心，到底还是没办法的话，我也会给酬金算作车马费。”
檀梵童立即站了起来。“娘子，我们现在就动身吗，去哪里？”
有段时间，檀梵童对这房间一直不满意，即不显眼也不方便，生意要登门还要费一顿功夫把门找到，灶还没烧热先凉了半截。不过，在这三个月里，她越来越觉得这地方占尽地利，堪称得天独厚。老迈的楼梯和地板忠诚地传达了每一位来客的脚步声，并予以放大。七十步的距离足够她从动静的强弱和节奏判断来者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一锤定音的敲门声响起后从容地应对。
如果来人对满目老旧视若无睹，步伐轻快地径直走过来，随意敲了两下门，十分笃定地等着进房，那一定是楼下的曲家女郎带着茶果糖块来偷闲，直接开门就是。要是一步一顿，沉重的步子压得地面响起超载的噪声，在门前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一准是佛陀里的陶公抱着他东西来找她修理，这可得赶紧开门把买卖迎进来。若听见潮水拍岸似的连绵的爽脆碎响，不用考虑别的，绝对是房东风风火火地上门收租，要是囊中羞涩就得先摆出个可怜的笑脸。
现在的话。
雨水敲打瓦片和残旧木材的声音下，有踏上过道的脚步声，很规矩。一前一后，一步一步、有些迟疑地往前走，停在门前听不见在做什么。
可能正在那边低声私语。檀梵童在心里猜测着，眼睛没从前朝士族名门的新妇看不上夫婿的那页杂谈本子上移开。大概是第一次来的人，被外面那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样子搞糊涂了，估计疑惑着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等她看到故事的结尾果然是遇人不淑时，总算听见几下叩门声。很清楚，用的是指节。敲得偏轻也不紧密，比起催促、通知更像询问。
是两个娘子，是一对主仆。不错的教养传达出不差的出身。即使感到为难还是上前，看来实在有麻烦的事。嗯，是生意。
“来了，来了！”檀梵童立刻爬了起来，大步走到铜镜前。她的五官先是迟疑了一下，看见一个柔和无害得很有礼貌的表情成形，才转身开门。她希望自己的模样有令人放心的作用。
果不其然。门外有一个纤瘦娘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岁，梳妇人发髻。与时下流行的繁华奢丽不同，打扮得很简单，既无珠翠也没金饰。头戴几只精巧发簪，但银制。衣着质地考究，但素白。妆容朴素，没贴花钿，没有点唇，熏衣香被强烈的香油、线香的气味盖住，清新的香草气混杂其中。
扶着她的簪白花佩香袋的青衣侍女也是相同味道。
显然今天的客人正经历着一场丧事。
“罗家娘子听佛陀里陶公说，这里有位什么都会做的样样通娘子，请问女郎是……？”
檀梵童刚做下评断，神情警觉的青衣侍女就开口问道，语气听起来好像希望她否认和话里的人有关。但她决定不辜负陶公照顾她腰包的心意，装作没有听出来。
“罗娘子放心，没找错。不过我不是什么都会做，是能做的都会做。”檀梵童抬手引导她们跨过门槛到里面坐下。
罗娘子始终垂着眼睑，没有看檀梵童一眼，但她的侍女眉宇之间闪过的犹豫足以透露出她的态度。她的教养令她不能直接审视檀梵童。连侍女也不能，故而观察起她的房间。但这房内布置简单，家具稀疏，一张边角掉漆的矮桌，几块半新的坐席，一面不合时宜的竹屏风挡在睡席前，一扇半开的拉门后隐约是炊房。一目了然得能叫人从这里一眼望见檀梵童的钱袋里剩下几枚铜板，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出。
檀梵童很熟悉这样的不信任感。虽然很扫兴，但她知道这不是毫无根据，毕竟要人立刻信任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办事本领，太难了。尤其是她才十六七岁。尤其是只消一眼就知道她是胡人。
“二位从庄严寺赶路过来辛苦了，先坐下休息片刻吧。”她像是一无所觉，仍然轻松自在地准备茶水，从拉门后探出半截身子，看了眼进门的那片地板。有一深一浅两串鞋印，深的湿作一团，浅的只有轮廓，好像马上就会干。没有雨伞。“楼下曲家食肆的点心茶水还不错，可以先让车夫去坐坐躲寒。”
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罗娘子不禁瞥了侍女一眼，侍女也看向罗娘子，两人都露出了既吃惊又疑惑的神情。檀梵童看在眼里，有一种玩马球时击球入袋的稳当感。不出所料，她端出茶水时两人已经落座，罗娘子看着她坐下后，在侍女开口前出声追问，“女郎怎么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
檀梵童和罗娘子隔着火盆，相对而坐。
“一闻就知道啊。两位身上都有寺里的气味。”
“可是，女郎怎么知道是庄严寺？”
“庄严寺的和尚最小气，就他们在佛事用的香泥里掺了后院种的香草，还说这是什么质本天然、因果造化。”
罗娘子略抬起手臂，轻轻闻了闻，试图从中剥离出香草的味道，没一会儿又放弃。
“也可能是我的熏衣香。”
“但是在这位小姑的身上也能闻到。”檀梵童说，大拇指指向青衣侍女，“侍女忙前忙后进进出出，又是风吹又是汗流，什么香都散了，所以才会戴香袋。还能闻到只能是刚沾上。”
“那，女郎怎么知道还有一个车夫等在楼下？”
“这就更简单了，”檀梵童朝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今天下雨，你们身上没有雨水湿气，却没有打伞。而且你们的鞋印深浅不一。应该是娘子在路上换了鞋，到楼下时车夫撑伞，小姑先下车摆好车凳，才把娘子扶出车，站得更久就更湿一点。”
罗娘子和侍女一脸惊奇地交换了眼神，接着变了态度，不再假装真正地看着檀梵童。
“我家有件事苦恼数日，不知道能请谁帮忙。佛陀里陶公登门时得知，向我们推荐了……”罗娘子正娓娓道来，忽然一顿，“该怎么称呼女郎？”
“我姓檀，檀木的檀。”
“陶公向我们推荐了檀女郎，说女郎能帮到我们。”
檀梵童想起每次陶公送来的，那些虽说不上四分五裂但也坏到早该扔掉的东西，不禁头疼。
“有什么需要修理的东西吗？”
“不是，是想请女郎帮忙打开一个上锁的匣子。”
“要我找钥匙掉在哪里？”
“不，是插不进钥匙。”
她就知道十有八九会是这样。檀梵童有点为难地挠了挠脸颊，倒也不是不想挣这个钱，只是——
“罗娘子，锁芯锁眼坏了找个锁匠更快吧？从我这儿下楼，朝西走一段就有个锁匠铺子。”
罗娘子摇摇头，“就是因为找过锁匠，所以我才会来这里。那个匣子是我阿翁的遗物，希望能不破坏锁和匣子，可问过的锁匠没有能应下的。”
“直接去找卖那把锁的呢？那边也许有办法。”
“我们也想过，却查不出是哪家铺子打的，实在是一筹莫展。”
“什么样的锁那么麻烦？”
“是一把转轮密码锁。”
“密码锁？”檀梵童一手托着下巴，喃喃道。她开始有了点兴趣。
“没错。没有锁眼，锁身有五个转轮，每个转轮上刻有六面骰子图案，全部转出正确的数字才打得开。”
“娘子先祖父没有留下有关的只言片语吗？”
“没有，”罗娘子垂下眉毛，神情哀伤地叹了口气，“我阿翁是突然辞世，不仅我们没有料到，连阿翁自己也没有想到。生前他原本计划着，惊蛰和老友见面同游会稽。”
“平时闲聊的时候也没有说起过？”
罗娘子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阿翁平时话不多，和家人聊的最多的是学馆的事，很少提到这些，大多时候我们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啊，对了，找到那个匣子的时候，锁上缠了一块绸布手帕。”
“这……”檀梵童沉吟半晌才吐出字，挠着头叹着气，“听起来没有一点关系啊。”
“是，”罗娘子垮下肩膀，“我的家人也这样说，还有人怀疑是不是锁里面锈住了所以开不了，想要用刀把锁和匣子斩开。”
“不是没有可能。再说，”檀梵童耸耸肩表示无奈，“你这情况，找我也不见得比找锁匠有用。我不喜欢白做工，没干成的话不是白跑一趟吗？”
“女郎不用担心，到底还是没办法的话，我也会给酬金算作车马费。”
檀梵童立即站了起来。“娘子，我们现在就动身吗，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