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行女儿的救赎4
快到晚饭的时间，汀烟觉得没事干便去后厨逛了一圈，看到有新鲜摘的黄花，便又要了点干贝和海米，摘了半棵丝娃菜心，借了一口小炖盅，简单炖了一盅四宝汤。食材很简单，做法也简单，但汤清香鲜甜，很是美味。
汀烟将汤端上桌的时候，顾曳等人已经落座了。宋黎儿在和秦齐初聊天，汀烟瞧了瞧齐初的脸色，似乎还没调整过来，但一旁的宋黎儿像个小太阳，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汀烟觉得任谁也无法拒绝这种盛着花蜜一样殷切吧。
汀烟拿出一个小碗，往碗里盛了半碗汤：“齐初，你要喝吗？我亲自熬的。”
汀烟眼里有种很浅的小心翼翼，秦齐初看过去，她是和宋黎儿完全不同的女子，如果宋黎儿是旭日春风下的重瓣樱，那汀烟则是烟雨朦胧里的晚香玉。用花来比女子虽然俗得很，却也精确而到位。
鬼使神差的，秦齐初伸出手去，连心里的憋闷也一概散去。他才刚接过碗，一只手突然插了过来，连带着捏了一只空碗。
“麻烦了。”顾曳将手伸得老长，明明坐得远，偏偏手长，做出这么不客气的动作却也自然得体得很。
“劳烦，给我也来一碗？”汀烟似乎被惊着了，连秦齐初接汤的手都顿在了原地，顾曳于是又出声提醒。“哦……好的。”汀烟赶紧接过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顾曳。
“我也来一碗！”这声音清脆得有点硬，来自宋黎儿。
“……”汀烟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汤能这般抢手，本就只借了个小盅，现下只剩锅底这点了。
她仔细地避开事渣，盛了小半碗端给宋黎儿，可能是不满她动作太慢了吧，宋黎儿接过碗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宋黎儿接过碗便端到嘴边，霎时只听一声轻“嘶”，碗被重重的丢下，摔出一桌汤渍。宋黎儿轻声痛呼，两息就已然梨花带雨。
秦齐初赶紧放下碗去看她情况，汀烟也被打翻的汤碗吓了一跳，只有顾曳顿了下汤勺后又漫不经心地品尝起汤水来。
“怎么了，被烫到了吗？我看看。”秦齐初紧张地问。
宋黎儿含着一汪泪点头，唔唔含混地说：“烫到嘴了。”
汀烟惊着之后，还没反应过来，便目睹了秦齐初如何帮忙看看宋黎儿被烫的嘴。她站在一旁觉得尴尬至极，也只有将头转开。
宋黎儿在一旁哭诉：“在家喝汤都是丫鬟提前放凉后再端给我，我都习惯了呜呜……”
“没事没事……莫哭，等会儿就不疼了。”秦齐初不停地安慰。
汀烟觉得这饭桌附近简直坐立难安。
“可惜了。”顾曳平静又平淡的声音插了进来。
秦齐初也不知怎的，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端坐桌前的男人慢条斯理。
“什么可惜了。”
顾曳拿勺又喝了一口，声音颇有些老神在在：“汤啊，味道不错。”
汀烟/秦齐初/宋黎儿：“……”
晚上挑选房间的时候，原本的安排的是宋黎儿和汀烟住二楼，秦齐初和顾曳住三楼，但四人转上楼梯的时候，宋黎儿突然唤住顾曳：“顾哥哥，我在家住惯了三楼，你能不能和我换换？”
宋黎儿一开口，四个人竟然像全有默契一般，通通停在了旋转楼梯上，顾曳和秦齐初已经在二楼与三楼的楼梯之间了，两人呈转身回望之态。顾曳越过宋黎儿看向了汀烟，汀烟错开视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黎儿一脸殷切地看着顾曳，顾曳自然地收回视线，又回身看了秦齐初，秦齐初也将目光移开。
“那……”一时三双耳朵都在等着他的回答，顾曳抬腿下楼，“照顾好自己。”
“谢谢顾哥哥！”宋黎儿抿嘴笑，飞快往楼上跑去。
汀烟还愣在原地，听到回答后她抬起了头，看着逐渐消失背影的走道，半晌才收回视线，顾曳已经走至她身前。
“你住哪间？”顾曳见她发愣，抬了下下巴。
“我……都可以，顾公子你先选吧。”汀烟错开身将过道让给他。
顾曳并未动：“你可以叫我顾曳，或者直接喊顾三，不必称什么公子。”
“这不合规——”汀烟想也没想便拒绝，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兴这些老一套，规矩不规矩，过时了。
她看向地面，头低低的，只让人看到清秀的下巴：“顾三少，我习惯住左边，我先去休息了。”
她逃避起来一点不像含蓄模样，顾曳只觉得一阵儿风，粉色袄裙影儿就没了。房门一开一关，只剩顾曳驻在原地无奈失笑。
窗外有轻轻的风声，一丝丝的凉意从窗缝里探到汀烟床头。已至半夜，汀烟还是拉亮了床头的灯，有些失眠，她想着要么下楼去倒杯热水来喝。
汀烟拢好外衫，“咔哒”两声高度重叠的开门声，汀烟和顾曳都握着门把，齐齐有些怔愣。
两扇门只有一墙之隔，顾曳拉开门，在汀烟徘徊于出门和关门之间时开口：“你睡不着？认床？”
突如其来的碰面本就有些尴尬，何况认床被点破……汀烟下意识反驳：“没……我倒杯水喝。”
“嗯，那一起吧。”顾曳说着先行下楼。
？汀烟难以理解。
于她来说，这种时候一方回避才是最好的选择，为何还要提议一起……
一楼留有几盏昏暗的小灯，汀烟能看到顾曳背影颀长，与她一样，他也换上了宋黎儿准备的睡衣，下楼的脚步在昏黄里都显出慵懒随意。
似乎自己真的太古板了……汀烟有些拿不定主意，因此仍伫在门前未动。
顾曳已经拿了一套水杯，折身坐到沙发上了。他似乎也不奇怪她为什么还站在二楼不动，只是另外又点亮了一盏灯，盖上灯罩，放置在水杯旁。
“喝什么？玫瑰花还是茉莉？”他声线不高，音量也不大，声色靡靡带着痒意拂进汀烟耳朵。
他甚至一眼未投与她那边，专注注水煮茶，行云流水间处处是放松和磊落。
汀烟拢好外衫，缓步下楼。
坐到顾曳对面，她鼻尖缓缓萦绕来香气，一半是氤氲的茶雾，一半是他点的香氛灯。她好奇地拿手靠近灯罩，感受到了一丝烫意，又将手收回。
顾曳已经替她做主泡了玫瑰花：“睡不着的时候索性就不睡，你想去骑马吗？”
他将水杯递给她，玲珑小巧的杯子在他手里像个炸弹，因着这句突如其来的提议，汀烟根本不敢接这杯茶。
顾曳也不以为意，将水杯轻放下，继续与她道：“你摸过马吗？”
摸过的，汀烟暗自想，小时她刚没了母亲，一直哭闹，父亲就将她带在身边，时刻抱在怀里。新粮入库时，成队的马儿驼着大米来卸货，父亲为了逗她，就拉着她的小手去摸马儿的脸，还告诉她说：“囡囡，这是咱家的好帮手。”
“性子温顺的马才肯让人摸。”
汀烟闻言，从回忆里抽了身，顾曳动作优雅品茶，即便身着睡衣也丝毫不影响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他放下茶杯，接着上一句话：“但马儿很有灵性，烈性的马遇上投缘的人，也会像朋友一样毫无保留地信任。”
“嗯……”汀烟不知道该怎么与一个深夜对坐的男人接话，若非顾曳太过自然和坦然，也许她此刻会如坐针毡，但汀烟其实感觉还好，她有些喜欢他夜色里深沉靡靡的音色。
属于她的那杯茶已经凉了，因为杯子太小，茶汤太少。她刚要收回视线，那个杯子就被端了起来，汀烟下意识心惊，但她望他一眼，发现顾曳根本没看她，他注视着手上，将杯里的茶倒掉，烫过杯子，又注入新茶。
而后，那个杯子又递到她眼前。
有一瞬间，汀烟觉得自己像是被洞察了一切，她刚冒出要拿起杯子喝茶而又犹豫时，他就那么拿过了茶杯……
——如果你愿意接受，那我只会给你最好的，无论重复几次。
“喝吧，等会儿又凉了。”顾曳眼里带笑，花茶香里似有盛情难却。汀烟捏紧披拢的外衫，几息后又放松，迟疑着一只手，去接过了茶杯。这期间，他一分不耐也无。
花香氤氲了整个深夜，汀烟不合时宜地觉得顾曳像她小时候摸的那匹马，她小小的手也是迟疑，久久拿不定动作，可那圆鼓鼓的大眼睛始终澄澈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又充满蛊惑。当她真的摸到的那一刻，新奇的世界大门敞开了。
汀烟咽下茶水，只听他道：“不知还有比你更温驯的马儿愿意让你摸没，走吧。”
汀烟都不知她是如何跟着他来到马场的，他说完就起身了，而汀烟下意识追出去，等她追出去了，他又缓下步子，提醒她注意脚下。为什么……他就觉得她一定会跟上他呢……
汀烟想不透这些，因为她已然来到马厩前了。很多马儿都已经休息了，可恰恰就有那么一只，精神抖擞着，听见汀烟的脚步，打着鼻响，转头朝她望了过来。
在汀烟与马对视的时候，顾曳就已经走上前摸到马，马儿收回视线，有些享受地歪了两歪马脸。
“喜欢它吗？”顾曳顺着毛，转问汀烟。
汀烟按耐住激动，很轻地“嗯”了声，然后就见他直接将马牵了出来。
他领着汀烟和马直接来到了跑场，马儿显得更加兴奋了，蹄子踩踏，尾巴也活泼摇甩。
“看来它也睡不着。”顾曳笑着，扯了扯缰绳，替它松乏。
已经不再需要谁教，汀烟慢慢将手放上去，微微扎的手感，呼气的热气，还有近距离的澄清的圆鼓鼓大眼睛。一瞬间，汀烟又感觉到了那种无声蔓延的新鲜感，像挣脱的古板的腐朽躯壳，从内而外新生出枝桠来。
“想骑上去试试吗？”充满蛊惑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汀烟下意识转头，顾曳离她极近，近到她嘴角的笑因下意识的紧张而一点点碎掉。
他的俯视过于专注，汀烟下意识回答“不行”，但她视线避无可避，被他攫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它已经肯让你摸了。”
“可是我……”汀烟抓紧外衫，蹙眉，而后自我唾弃道：“没有哪个女子会像我这般……这般……”她想说不成体统。
她的语气凝重而自我严厉，但顾曳四两拨千斤：“你是觉得我不会为你保密？”
“不！不是这个意思。”汀烟自然没有他的好口才，“总之……我不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人贵有创新，来吧。”他拍了拍马儿，似是叫它做好准备。
“你只需握住马鞍，然后跨起一只脚才上马蹬，双手搭力，一个翻身抬腿就坐上去了。上去之后不用慌张，双手持缰，保持上身挺直。”顾曳与她细细讲解动作要领，汀烟仍旧有排斥，但不可避免的被勾到了钩子。
他突然将缰绳交到她手里，汀烟觉得这缰绳有千斤重。不，这太出格了，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能在三更半夜跑出来骑马，即便她现下穿的不是裙子……
“不……我……三少爷，我有些困了，我……该回去了。”汀烟将头低得紧紧的，缰绳也握得紧紧的。
“你知不知道你很不会说谎？”
哪怕是指责，从他嗓音里出来大概也会变成关怀。他声音温润，汀烟突然头顶被摸了一下，很轻，虚渺得像是错觉，但她一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知道自己并没有感觉出错。
坊间有闻，三少爷一笑，姑苏烟雨转晴。“试试吧，我会替你保密。”
汀烟安慰自己，她也不过姑苏女儿，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很正常，就放肆这一次，往后她会安分守己，老实做个长辈期望的好儿媳、好母亲。
汀烟蹬上马蹬，腰上突然一重，还不待反应，身体一轻，下一秒稳稳落在马背上。她整个人都上怔愣的，看起来十分傻气，顾曳也被她逗笑：“是不是太简单了，觉得没有挑战性？”
汀烟呆呆转头，身下马儿动了动蹄，她摇晃了两下，赶紧抓紧绳索。
“嘿！”顾曳唤她，将汀烟注意力唤过来。
“想不想跑起来？”他问。
跑？起来……“想啊……”汀烟下意识张口，还没能从瞬间上马的怔愣里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就坐好，不准叫。”
他突然靠近，汀烟下意识远离，却发现坐在马背上没有躲藏余地，一只手横穿在她身前握住了马鞍，顾曳翻身一跃，汀烟后背就被抵了个实在，有不容忽视的男性气息侵袭而来，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一阵风，怎么两人就突然靠得如此之近。
“坐稳。”声音响在了头顶，还处在怔愣中，缰绳上就多了双手，而后绳子一抖，头顶的声音轻呵，而后便是风声呵马蹄，汀烟被惯性带得向后仰去，倒进他怀里。
她因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惊呼，又因他先前的叮嘱而紧紧闭嘴，更因他存在感极强的包围而心口直跳。
这简直……简直……太疯狂了，汀烟不免想到这个新兴的词。
今夜无月，寂静的湖心岛，无人的跑马场。两个穿着绸缎睡衣的男女，各有婚嫁之事。汀烟闭上眼，任风扑在脸上，她想，她会对三少爷心存感激，而后敬而远之。
“可有觉得自由？”即便风声这么大，他的声音也能十分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皆因距离太近。
“多谢三少爷。”汀烟冷静答道。
片刻沉默，他突然低头靠在她耳边：“没听清。”
汀烟抿唇，两息后再度开口，特地拔高了声音：“多谢三少爷。”
“呵……答非所问！”他轻笑一声，带着张扬的不满。
“……”汀烟有一瞬像看到了另外的人。
汀烟将汤端上桌的时候，顾曳等人已经落座了。宋黎儿在和秦齐初聊天，汀烟瞧了瞧齐初的脸色，似乎还没调整过来，但一旁的宋黎儿像个小太阳，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汀烟觉得任谁也无法拒绝这种盛着花蜜一样殷切吧。
汀烟拿出一个小碗，往碗里盛了半碗汤：“齐初，你要喝吗？我亲自熬的。”
汀烟眼里有种很浅的小心翼翼，秦齐初看过去，她是和宋黎儿完全不同的女子，如果宋黎儿是旭日春风下的重瓣樱，那汀烟则是烟雨朦胧里的晚香玉。用花来比女子虽然俗得很，却也精确而到位。
鬼使神差的，秦齐初伸出手去，连心里的憋闷也一概散去。他才刚接过碗，一只手突然插了过来，连带着捏了一只空碗。
“麻烦了。”顾曳将手伸得老长，明明坐得远，偏偏手长，做出这么不客气的动作却也自然得体得很。
“劳烦，给我也来一碗？”汀烟似乎被惊着了，连秦齐初接汤的手都顿在了原地，顾曳于是又出声提醒。“哦……好的。”汀烟赶紧接过碗，盛了满满一碗递给顾曳。
“我也来一碗！”这声音清脆得有点硬，来自宋黎儿。
“……”汀烟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汤能这般抢手，本就只借了个小盅，现下只剩锅底这点了。
她仔细地避开事渣，盛了小半碗端给宋黎儿，可能是不满她动作太慢了吧，宋黎儿接过碗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宋黎儿接过碗便端到嘴边，霎时只听一声轻“嘶”，碗被重重的丢下，摔出一桌汤渍。宋黎儿轻声痛呼，两息就已然梨花带雨。
秦齐初赶紧放下碗去看她情况，汀烟也被打翻的汤碗吓了一跳，只有顾曳顿了下汤勺后又漫不经心地品尝起汤水来。
“怎么了，被烫到了吗？我看看。”秦齐初紧张地问。
宋黎儿含着一汪泪点头，唔唔含混地说：“烫到嘴了。”
汀烟惊着之后，还没反应过来，便目睹了秦齐初如何帮忙看看宋黎儿被烫的嘴。她站在一旁觉得尴尬至极，也只有将头转开。
宋黎儿在一旁哭诉：“在家喝汤都是丫鬟提前放凉后再端给我，我都习惯了呜呜……”
“没事没事……莫哭，等会儿就不疼了。”秦齐初不停地安慰。
汀烟觉得这饭桌附近简直坐立难安。
“可惜了。”顾曳平静又平淡的声音插了进来。
秦齐初也不知怎的，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端坐桌前的男人慢条斯理。
“什么可惜了。”
顾曳拿勺又喝了一口，声音颇有些老神在在：“汤啊，味道不错。”
汀烟/秦齐初/宋黎儿：“……”
晚上挑选房间的时候，原本的安排的是宋黎儿和汀烟住二楼，秦齐初和顾曳住三楼，但四人转上楼梯的时候，宋黎儿突然唤住顾曳：“顾哥哥，我在家住惯了三楼，你能不能和我换换？”
宋黎儿一开口，四个人竟然像全有默契一般，通通停在了旋转楼梯上，顾曳和秦齐初已经在二楼与三楼的楼梯之间了，两人呈转身回望之态。顾曳越过宋黎儿看向了汀烟，汀烟错开视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黎儿一脸殷切地看着顾曳，顾曳自然地收回视线，又回身看了秦齐初，秦齐初也将目光移开。
“那……”一时三双耳朵都在等着他的回答，顾曳抬腿下楼，“照顾好自己。”
“谢谢顾哥哥！”宋黎儿抿嘴笑，飞快往楼上跑去。
汀烟还愣在原地，听到回答后她抬起了头，看着逐渐消失背影的走道，半晌才收回视线，顾曳已经走至她身前。
“你住哪间？”顾曳见她发愣，抬了下下巴。
“我……都可以，顾公子你先选吧。”汀烟错开身将过道让给他。
顾曳并未动：“你可以叫我顾曳，或者直接喊顾三，不必称什么公子。”
“这不合规——”汀烟想也没想便拒绝，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不兴这些老一套，规矩不规矩，过时了。
她看向地面，头低低的，只让人看到清秀的下巴：“顾三少，我习惯住左边，我先去休息了。”
她逃避起来一点不像含蓄模样，顾曳只觉得一阵儿风，粉色袄裙影儿就没了。房门一开一关，只剩顾曳驻在原地无奈失笑。
窗外有轻轻的风声，一丝丝的凉意从窗缝里探到汀烟床头。已至半夜，汀烟还是拉亮了床头的灯，有些失眠，她想着要么下楼去倒杯热水来喝。
汀烟拢好外衫，“咔哒”两声高度重叠的开门声，汀烟和顾曳都握着门把，齐齐有些怔愣。
两扇门只有一墙之隔，顾曳拉开门，在汀烟徘徊于出门和关门之间时开口：“你睡不着？认床？”
突如其来的碰面本就有些尴尬，何况认床被点破……汀烟下意识反驳：“没……我倒杯水喝。”
“嗯，那一起吧。”顾曳说着先行下楼。
？汀烟难以理解。
于她来说，这种时候一方回避才是最好的选择，为何还要提议一起……
一楼留有几盏昏暗的小灯，汀烟能看到顾曳背影颀长，与她一样，他也换上了宋黎儿准备的睡衣，下楼的脚步在昏黄里都显出慵懒随意。
似乎自己真的太古板了……汀烟有些拿不定主意，因此仍伫在门前未动。
顾曳已经拿了一套水杯，折身坐到沙发上了。他似乎也不奇怪她为什么还站在二楼不动，只是另外又点亮了一盏灯，盖上灯罩，放置在水杯旁。
“喝什么？玫瑰花还是茉莉？”他声线不高，音量也不大，声色靡靡带着痒意拂进汀烟耳朵。
他甚至一眼未投与她那边，专注注水煮茶，行云流水间处处是放松和磊落。
汀烟拢好外衫，缓步下楼。
坐到顾曳对面，她鼻尖缓缓萦绕来香气，一半是氤氲的茶雾，一半是他点的香氛灯。她好奇地拿手靠近灯罩，感受到了一丝烫意，又将手收回。
顾曳已经替她做主泡了玫瑰花：“睡不着的时候索性就不睡，你想去骑马吗？”
他将水杯递给她，玲珑小巧的杯子在他手里像个炸弹，因着这句突如其来的提议，汀烟根本不敢接这杯茶。
顾曳也不以为意，将水杯轻放下，继续与她道：“你摸过马吗？”
摸过的，汀烟暗自想，小时她刚没了母亲，一直哭闹，父亲就将她带在身边，时刻抱在怀里。新粮入库时，成队的马儿驼着大米来卸货，父亲为了逗她，就拉着她的小手去摸马儿的脸，还告诉她说：“囡囡，这是咱家的好帮手。”
“性子温顺的马才肯让人摸。”
汀烟闻言，从回忆里抽了身，顾曳动作优雅品茶，即便身着睡衣也丝毫不影响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他放下茶杯，接着上一句话：“但马儿很有灵性，烈性的马遇上投缘的人，也会像朋友一样毫无保留地信任。”
“嗯……”汀烟不知道该怎么与一个深夜对坐的男人接话，若非顾曳太过自然和坦然，也许她此刻会如坐针毡，但汀烟其实感觉还好，她有些喜欢他夜色里深沉靡靡的音色。
属于她的那杯茶已经凉了，因为杯子太小，茶汤太少。她刚要收回视线，那个杯子就被端了起来，汀烟下意识心惊，但她望他一眼，发现顾曳根本没看她，他注视着手上，将杯里的茶倒掉，烫过杯子，又注入新茶。
而后，那个杯子又递到她眼前。
有一瞬间，汀烟觉得自己像是被洞察了一切，她刚冒出要拿起杯子喝茶而又犹豫时，他就那么拿过了茶杯……
——如果你愿意接受，那我只会给你最好的，无论重复几次。
“喝吧，等会儿又凉了。”顾曳眼里带笑，花茶香里似有盛情难却。汀烟捏紧披拢的外衫，几息后又放松，迟疑着一只手，去接过了茶杯。这期间，他一分不耐也无。
花香氤氲了整个深夜，汀烟不合时宜地觉得顾曳像她小时候摸的那匹马，她小小的手也是迟疑，久久拿不定动作，可那圆鼓鼓的大眼睛始终澄澈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又充满蛊惑。当她真的摸到的那一刻，新奇的世界大门敞开了。
汀烟咽下茶水，只听他道：“不知还有比你更温驯的马儿愿意让你摸没，走吧。”
汀烟都不知她是如何跟着他来到马场的，他说完就起身了，而汀烟下意识追出去，等她追出去了，他又缓下步子，提醒她注意脚下。为什么……他就觉得她一定会跟上他呢……
汀烟想不透这些，因为她已然来到马厩前了。很多马儿都已经休息了，可恰恰就有那么一只，精神抖擞着，听见汀烟的脚步，打着鼻响，转头朝她望了过来。
在汀烟与马对视的时候，顾曳就已经走上前摸到马，马儿收回视线，有些享受地歪了两歪马脸。
“喜欢它吗？”顾曳顺着毛，转问汀烟。
汀烟按耐住激动，很轻地“嗯”了声，然后就见他直接将马牵了出来。
他领着汀烟和马直接来到了跑场，马儿显得更加兴奋了，蹄子踩踏，尾巴也活泼摇甩。
“看来它也睡不着。”顾曳笑着，扯了扯缰绳，替它松乏。
已经不再需要谁教，汀烟慢慢将手放上去，微微扎的手感，呼气的热气，还有近距离的澄清的圆鼓鼓大眼睛。一瞬间，汀烟又感觉到了那种无声蔓延的新鲜感，像挣脱的古板的腐朽躯壳，从内而外新生出枝桠来。
“想骑上去试试吗？”充满蛊惑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边，汀烟下意识转头，顾曳离她极近，近到她嘴角的笑因下意识的紧张而一点点碎掉。
他的俯视过于专注，汀烟下意识回答“不行”，但她视线避无可避，被他攫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它已经肯让你摸了。”
“可是我……”汀烟抓紧外衫，蹙眉，而后自我唾弃道：“没有哪个女子会像我这般……这般……”她想说不成体统。
她的语气凝重而自我严厉，但顾曳四两拨千斤：“你是觉得我不会为你保密？”
“不！不是这个意思。”汀烟自然没有他的好口才，“总之……我不行……”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人贵有创新，来吧。”他拍了拍马儿，似是叫它做好准备。
“你只需握住马鞍，然后跨起一只脚才上马蹬，双手搭力，一个翻身抬腿就坐上去了。上去之后不用慌张，双手持缰，保持上身挺直。”顾曳与她细细讲解动作要领，汀烟仍旧有排斥，但不可避免的被勾到了钩子。
他突然将缰绳交到她手里，汀烟觉得这缰绳有千斤重。不，这太出格了，她一个闺阁女子，怎么能在三更半夜跑出来骑马，即便她现下穿的不是裙子……
“不……我……三少爷，我有些困了，我……该回去了。”汀烟将头低得紧紧的，缰绳也握得紧紧的。
“你知不知道你很不会说谎？”
哪怕是指责，从他嗓音里出来大概也会变成关怀。他声音温润，汀烟突然头顶被摸了一下，很轻，虚渺得像是错觉，但她一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知道自己并没有感觉出错。
坊间有闻，三少爷一笑，姑苏烟雨转晴。“试试吧，我会替你保密。”
汀烟安慰自己，她也不过姑苏女儿，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很正常，就放肆这一次，往后她会安分守己，老实做个长辈期望的好儿媳、好母亲。
汀烟蹬上马蹬，腰上突然一重，还不待反应，身体一轻，下一秒稳稳落在马背上。她整个人都上怔愣的，看起来十分傻气，顾曳也被她逗笑：“是不是太简单了，觉得没有挑战性？”
汀烟呆呆转头，身下马儿动了动蹄，她摇晃了两下，赶紧抓紧绳索。
“嘿！”顾曳唤她，将汀烟注意力唤过来。
“想不想跑起来？”他问。
跑？起来……“想啊……”汀烟下意识张口，还没能从瞬间上马的怔愣里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就坐好，不准叫。”
他突然靠近，汀烟下意识远离，却发现坐在马背上没有躲藏余地，一只手横穿在她身前握住了马鞍，顾曳翻身一跃，汀烟后背就被抵了个实在，有不容忽视的男性气息侵袭而来，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一阵风，怎么两人就突然靠得如此之近。
“坐稳。”声音响在了头顶，还处在怔愣中，缰绳上就多了双手，而后绳子一抖，头顶的声音轻呵，而后便是风声呵马蹄，汀烟被惯性带得向后仰去，倒进他怀里。
她因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惊呼，又因他先前的叮嘱而紧紧闭嘴，更因他存在感极强的包围而心口直跳。
这简直……简直……太疯狂了，汀烟不免想到这个新兴的词。
今夜无月，寂静的湖心岛，无人的跑马场。两个穿着绸缎睡衣的男女，各有婚嫁之事。汀烟闭上眼，任风扑在脸上，她想，她会对三少爷心存感激，而后敬而远之。
“可有觉得自由？”即便风声这么大，他的声音也能十分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皆因距离太近。
“多谢三少爷。”汀烟冷静答道。
片刻沉默，他突然低头靠在她耳边：“没听清。”
汀烟抿唇，两息后再度开口，特地拔高了声音：“多谢三少爷。”
“呵……答非所问！”他轻笑一声，带着张扬的不满。
“……”汀烟有一瞬像看到了另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