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安厅，夜已深。
成群的蛾子绕街灯打转。卖炸串的夫妻张罗，小摊旁攒聚一地泡沫盒，油光得很。络绎不绝的食客分散各桌位，接地气的口音带起人间烟火。
简煜拎着风衣，扭头问覃舒：“覃总。做一晚笔录了。想吃夜宵吗？”
因低血糖被带走后，简煜在市人医修整，醒时不见覃瑜踪影。没多久，温自新联系他，告知覃舒被绑架的消息。他旋即报案，凭直觉在未经核实情况下称瑞业大股东柏谌涉嫌非法拘禁。
殊不知，一个IP北美名为[可可]的网民已借网络途径向Z省公安厅传告，附件相片均为遭虐待的中国籍公民。其中一张涵盖柏谌背影。男人笔挺正派，手握一把沾血的斧头，身前跪着没有脑袋的青年。
经核验照片真实，公安厅予以立案。
专案组成员详查柏谌三千万资金来源，弯弯绕绕发现所谓三千万是张空头支票。没有资金支持的交易根本是场骗局，柏谌一开始就打算劫掠覃舒团队的劳动成果。
据悉，柏谌曾斥资买下俄罗斯一座岛屿，名义科研用途，账目疑点重重。碍于跨国调查难度大，又是监管睁只眼闭只眼，放了他一马，侥幸运作至今。
在瑞业未公开的款目一栏，收购覃舒ListeN同这座岛关联。
获悉柏谌定位瑞业总部，公安出警。不想柏谌登足一步，乘私人直升机潜逃。特警封锁大楼，搜索办公层，一无所获，不得不收队。
覃舒和简煜一同被扣留。她作证人笔录，简煜则在另一房间被李广涛一众同事批评。李广涛是卖面子为简煜做的担保，未到十拿九稳就出了警，算大过。
被传做证的覃舒不提单边倒的交易，以沉默应对警方软磨硬泡。警员看穿她的坚持，结束问询，倒了杯茶，谈过心就打发了她。
她回到走廊，撞上等候她的简煜。
他把帆布风衣搭在肩头，没套袖子，捏了捏她苍白的手，就松开了。
“走吧，我们回家。”
路上，他们谁也不提这茬。简煜惊觉覃舒的陌生，他一直置信能看透她，自争吵后，他们之间煽惑的磁场开始紊乱。一经靠近她，直觉不起效用，一道屏障全然覃舒所致，他仅敏锐察觉她的回避。个中缘由，不了了之。
店家递来装好的炸串。覃舒接过，心不在焉，钱也忘了付。被喊住时“啊”了一声，尴尬找手机，简煜率先出示付款码。
“我来吧。”
蠢蠢欲动的指搜寻她的轨迹，犹豫便扑了个空。
掳掠的热浪消散。简煜懊恼，缓缓握成拳。
覃舒迈步，半身被油烟笼罩。一阵野风驰过，烟雾聚拢又散去。
他鼻尖一酸，被呛得涩痛，待视野清明，那抹鲜艳真丝裙勾起一角，落下，重敛住小腿肚。
她不解折身：“怎么了？”
简煜跟上她：“没什么。”
覃舒边走边顺出一根年糕，递他，“给你。你没吃晚饭。”
简煜破天荒不应，只瞅她。
覃舒笑：“你再不接我就拿不住了。”
他双手插兜，用嘴去接。覃舒被吓了一跳，忙抽回，简煜已咬住薄年糕中的木棍，跟着她用劲的方向俯低。
间隙被抽缩毫米，两人鼻息交汇。
覃舒怔愣，窘迫地躲闪：“对不起。”道完歉才晓得指摘，“你没手吗？还要我喂你？”
简煜捏着棍子，空出嘴回答：“忘了。”
她气呼呼搡了他一把，力度不重，人倒精明躲了半米，与他保持距离。
简煜只笑。他今儿话不多，否则依性子定要贫嘴两句。
映目碧色河畔，月色下潋滟。万家灯火点缀河床，折射粼粼波光，间或荡开稀疏的蛙鸣，更添闲逸。
行至斜拉桥中点，覃舒驻足，撑栏杆探身，又支配小臂落回宽阔的地面，与亦步亦趋的简煜对视，哑然失笑。
简煜叼着根年糕棍，吊儿郎当，插兜缓缓走来。随步伐飘曳的碎发下，黝黑的眸子深邃且专注。
她把脸贴栏杆上，喝醉了般呢喃：“简煜。你真像条狗。”
世界翻转了九十度，他也随世界转了个角。然后他伸手盖住她迷蒙的眼，抚她眼睑，她便顺遂地闭了眼。于是世界颠倒，或回拨，她都能置之不理了。
她听到那个声音问：“你心里装着事对吗？”
覃舒睫毛微颤，那人又道，“可再聪明的狗也无法猜中主人心事啊。”
在眉毛与下眼睑间温柔打着转，最后捏到眼角，挤出些生理性的泪。撩拨她掉至额前的鬓发，囫囵咽下不得体的告白。
覃舒再睁眼，略过近在咫尺的指，凝积他唇畔的苦笑。
面对那样不得已的苦笑，任何人都会责备自己。
她轻轻道：“简煜。你的直觉有告诉过你吗？我是个很冷漠的人。”
简煜否认，“我比你更冷漠。”
覃舒笑了笑，拉他，“走吧。带你去个地儿。”
过了桥，她让简煜稍停留，自顾自拐进便利店。一无所知的他隔着崭亮落地窗，见覃舒猫腰比对几款临期面包，挑了些付款。另要了包蓝利群，离店摸一根，点火。
简煜去接她袋子。她忙不迭避开，再同他拉远，既不讲去哪，做什么，也没强制要简煜跟着。
但他仍随她去。
旧城区巷道崎岖，由青石板铺作，越往里越窄。
沿路，D级危房阴森森斜杵着，显然因地质损害造成塌陷。尽头砖砌的矮墙凿开黑黢黢的洞，恰容一人通行。
穿越矮墙，视野霍然开朗，河口处的洋流缓慢拍打岸壁。沉积的三角洲上长满及腰高的芦苇，幌动，一片簌簌的回响。
简煜环顾周遭，发觉这是方才路过的斜拉桥桥洞。
不是凭直觉能找来的地方，加之附近危房林立，理应渺无人迹。偏偏桥洞下，几面廉价帐篷圈出安身之地，一些不似本地人着装的游民警惕打量他们。
覃舒把装了面包的塑料袋放凉席上，说：“三块五。”老人翻破包，点数纸币塞给她，叽哩哇啦说着什么。
覃舒摸烟，一伙人一拥而上。简煜下意识后撤，她却热切相迎，替他们揿烟，一一点着火。
一个因烧伤毁容的女人抽上烟，为她虔诚画了十字。简煜看到覃舒潜于暗处的杏眸荡起笑意，就像这股为月色辉映的潺潺河水，散发令人气定神闲的禅意。
简煜确信看到某位故人的身影。其实直觉早已揭示：在那悲剧性的命运后，一种他所欠缺的、大多数生命昏蒙不自知的神性幡然苏醒，并迅速感化他者。
并非国人推崇的隐忍精神或墨家主张的兼爱非攻，那是一种将己同外界强行联结的力量，在那看似荏弱的躯干里潜伏着拥有遒劲号召力的灵魂，随时为某一目的鞠躬尽瘁。
沿原路返程，覃舒隐去笑意。
“知道吗？我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人。”天然的愉悦覆了一层冷霜，“我需要外界定位自身。所以，我怜悯他们，实际是为我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我要看到你们的全部，切身地帮助到你们，又害怕被看穿，因为那意味着谁拿捏我的软肋就具备伤害我的能力。我没有权利责备你，简煜，你的牺牲比我多，我不过是个在道德制高点横加指责的胆小鬼而已。”
简煜捉住她，“怎么认识桥洞下那些人？”
“有天我路过，看到一个靠板车撑地滑行的残疾人撞上路缘石侧翻。我扶他，他便扒拉我，一直喊救命……”她平静道，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世纪就爆出过类似事件，丐帮拐卖老弱病残或是故意打断人的腿强迫他们行乞，这些弱势群体往往长期被虐待缺乏反抗能力。他向我求救，我本能地协助他们逃跑，把他们藏在桥洞下，虽无法解救他们，也能使其获一时的安宁。”
“你该把他们交给相关机构。”
覃舒不置可否，笑，“今夕是何年？”
简煜不知她为何问这个，“二〇二四。怎么了？”
“十多年前屡见不鲜的现象二〇二四仍端倪可察，被时代抛弃的人们一轮皆一轮永无止境地更迭。把他们交由机构，尽可能捅大事件，博得关注，就能得到妥善对待吗？到头来仍要掩耳盗铃，矫饰和平。”覃舒说，“难道大家当真不知道吗？在这样的危房里——”
她指向没有窗玻璃的平房，简煜顺她指尖睨去，暗沉天际下，岌岌可危的矮楼似将永续此间，“每隔时日就会增加大批量的生活垃圾。是因游民居无定所，为节省费用，躲进待拆迁建筑。哪怕把他们送去福利院，他们仍会逃跑。因为到哪都一样，权利亘古常在，无论去哪，他们都过着相差无几的生活。我们恰是既不愿承认他们又天性使然地怜恤弱者。说白了觉得碍眼罢了。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她默了须臾，一口气讲太多掏心窝子话，上不来气，“我说我冷漠，是因为…这一切我都知情，但始终在道德制高点劝说要顺其自然，世间本该如此。其实我心知肚明，我是既得利益者，犬儒主义者，又或什么都不是……”
简煜一语地破：“因为ListeN被柏谌他们利用，违背了你的初衷吗？你认为你像个罪人。”
“不。不仅如此。”她喘着粗气，抽噎，“我连自个儿都搞不明白，就别谈理想了。根本不重要——”
情绪来了，在连番解释后泪如雨下。简煜试挪她的手，而她执意遮挡因动容扭曲的怪相，不尽然，被他强制捭开，暴露于股掌间。
不带情欲的吻曼延，如饥似渴落在她小巧的鼻翼、殷殷含悲的眼尾。他啄吻她泪花，含于舌系，鬓发摩挲她颜面，激起一阵难堪的瘙痒。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他在她鬓角落下雨点般的吻，“别哭啊。我真不会哄人。”
覃舒乍醒，挣脱他，疾步走远。
简煜紧随其后，并无微词。
他们一前一后差了两个身位。把她送到单元楼，简煜接了李广涛电话。
国际刑警已确认蒋昭霖安全，她在堪察加，由大使馆的人护送遣返。同行的中国籍男人不知踪影。大抵是那男的报信，让警方把人接走就跑了。
离别前夕，覃舒忽从后环抱他，掌骨隔衬衫托他腰腹，抻出折痕。
简煜回眸，见她乌黑的发顶。
听闻她清澈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高悬，犹本该淋漓的江流洄湍逆上，急遽且迅猛冲垮昔日高地，捣得一派兵荒马乱。自然，他没法再坦荡，直觉失效于她家门前坐一晌午就该察觉对她究竟迷恋到何种地步，以至于就算被隐瞒、回避、不理解，变了相地惨遭奚落，明知喉头项圈挛缩便能取他身家，勒得不来气，也甘拜她石榴裙下。
不是爱也不是情欲。寤寐求之的究竟是什么？
简煜不愿探究。第一次见她便不愿偏航。哪怕一厘、一个时差的涣然也会让他产生马上要失去她的错觉。
他说了解她，其实撒了谎。不过都初尝人事，谁比谁高傲？
覃舒吻他肩胛，温湿透过衬衫传达。男人如梦初醒，惶惶然掖紧了她。
“跟我在一起吧。简煜。”她哝哝，“我来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群的蛾子绕街灯打转。卖炸串的夫妻张罗，小摊旁攒聚一地泡沫盒，油光得很。络绎不绝的食客分散各桌位，接地气的口音带起人间烟火。
简煜拎着风衣，扭头问覃舒：“覃总。做一晚笔录了。想吃夜宵吗？”
因低血糖被带走后，简煜在市人医修整，醒时不见覃瑜踪影。没多久，温自新联系他，告知覃舒被绑架的消息。他旋即报案，凭直觉在未经核实情况下称瑞业大股东柏谌涉嫌非法拘禁。
殊不知，一个IP北美名为[可可]的网民已借网络途径向Z省公安厅传告，附件相片均为遭虐待的中国籍公民。其中一张涵盖柏谌背影。男人笔挺正派，手握一把沾血的斧头，身前跪着没有脑袋的青年。
经核验照片真实，公安厅予以立案。
专案组成员详查柏谌三千万资金来源，弯弯绕绕发现所谓三千万是张空头支票。没有资金支持的交易根本是场骗局，柏谌一开始就打算劫掠覃舒团队的劳动成果。
据悉，柏谌曾斥资买下俄罗斯一座岛屿，名义科研用途，账目疑点重重。碍于跨国调查难度大，又是监管睁只眼闭只眼，放了他一马，侥幸运作至今。
在瑞业未公开的款目一栏，收购覃舒ListeN同这座岛关联。
获悉柏谌定位瑞业总部，公安出警。不想柏谌登足一步，乘私人直升机潜逃。特警封锁大楼，搜索办公层，一无所获，不得不收队。
覃舒和简煜一同被扣留。她作证人笔录，简煜则在另一房间被李广涛一众同事批评。李广涛是卖面子为简煜做的担保，未到十拿九稳就出了警，算大过。
被传做证的覃舒不提单边倒的交易，以沉默应对警方软磨硬泡。警员看穿她的坚持，结束问询，倒了杯茶，谈过心就打发了她。
她回到走廊，撞上等候她的简煜。
他把帆布风衣搭在肩头，没套袖子，捏了捏她苍白的手，就松开了。
“走吧，我们回家。”
路上，他们谁也不提这茬。简煜惊觉覃舒的陌生，他一直置信能看透她，自争吵后，他们之间煽惑的磁场开始紊乱。一经靠近她，直觉不起效用，一道屏障全然覃舒所致，他仅敏锐察觉她的回避。个中缘由，不了了之。
店家递来装好的炸串。覃舒接过，心不在焉，钱也忘了付。被喊住时“啊”了一声，尴尬找手机，简煜率先出示付款码。
“我来吧。”
蠢蠢欲动的指搜寻她的轨迹，犹豫便扑了个空。
掳掠的热浪消散。简煜懊恼，缓缓握成拳。
覃舒迈步，半身被油烟笼罩。一阵野风驰过，烟雾聚拢又散去。
他鼻尖一酸，被呛得涩痛，待视野清明，那抹鲜艳真丝裙勾起一角，落下，重敛住小腿肚。
她不解折身：“怎么了？”
简煜跟上她：“没什么。”
覃舒边走边顺出一根年糕，递他，“给你。你没吃晚饭。”
简煜破天荒不应，只瞅她。
覃舒笑：“你再不接我就拿不住了。”
他双手插兜，用嘴去接。覃舒被吓了一跳，忙抽回，简煜已咬住薄年糕中的木棍，跟着她用劲的方向俯低。
间隙被抽缩毫米，两人鼻息交汇。
覃舒怔愣，窘迫地躲闪：“对不起。”道完歉才晓得指摘，“你没手吗？还要我喂你？”
简煜捏着棍子，空出嘴回答：“忘了。”
她气呼呼搡了他一把，力度不重，人倒精明躲了半米，与他保持距离。
简煜只笑。他今儿话不多，否则依性子定要贫嘴两句。
映目碧色河畔，月色下潋滟。万家灯火点缀河床，折射粼粼波光，间或荡开稀疏的蛙鸣，更添闲逸。
行至斜拉桥中点，覃舒驻足，撑栏杆探身，又支配小臂落回宽阔的地面，与亦步亦趋的简煜对视，哑然失笑。
简煜叼着根年糕棍，吊儿郎当，插兜缓缓走来。随步伐飘曳的碎发下，黝黑的眸子深邃且专注。
她把脸贴栏杆上，喝醉了般呢喃：“简煜。你真像条狗。”
世界翻转了九十度，他也随世界转了个角。然后他伸手盖住她迷蒙的眼，抚她眼睑，她便顺遂地闭了眼。于是世界颠倒，或回拨，她都能置之不理了。
她听到那个声音问：“你心里装着事对吗？”
覃舒睫毛微颤，那人又道，“可再聪明的狗也无法猜中主人心事啊。”
在眉毛与下眼睑间温柔打着转，最后捏到眼角，挤出些生理性的泪。撩拨她掉至额前的鬓发，囫囵咽下不得体的告白。
覃舒再睁眼，略过近在咫尺的指，凝积他唇畔的苦笑。
面对那样不得已的苦笑，任何人都会责备自己。
她轻轻道：“简煜。你的直觉有告诉过你吗？我是个很冷漠的人。”
简煜否认，“我比你更冷漠。”
覃舒笑了笑，拉他，“走吧。带你去个地儿。”
过了桥，她让简煜稍停留，自顾自拐进便利店。一无所知的他隔着崭亮落地窗，见覃舒猫腰比对几款临期面包，挑了些付款。另要了包蓝利群，离店摸一根，点火。
简煜去接她袋子。她忙不迭避开，再同他拉远，既不讲去哪，做什么，也没强制要简煜跟着。
但他仍随她去。
旧城区巷道崎岖，由青石板铺作，越往里越窄。
沿路，D级危房阴森森斜杵着，显然因地质损害造成塌陷。尽头砖砌的矮墙凿开黑黢黢的洞，恰容一人通行。
穿越矮墙，视野霍然开朗，河口处的洋流缓慢拍打岸壁。沉积的三角洲上长满及腰高的芦苇，幌动，一片簌簌的回响。
简煜环顾周遭，发觉这是方才路过的斜拉桥桥洞。
不是凭直觉能找来的地方，加之附近危房林立，理应渺无人迹。偏偏桥洞下，几面廉价帐篷圈出安身之地，一些不似本地人着装的游民警惕打量他们。
覃舒把装了面包的塑料袋放凉席上，说：“三块五。”老人翻破包，点数纸币塞给她，叽哩哇啦说着什么。
覃舒摸烟，一伙人一拥而上。简煜下意识后撤，她却热切相迎，替他们揿烟，一一点着火。
一个因烧伤毁容的女人抽上烟，为她虔诚画了十字。简煜看到覃舒潜于暗处的杏眸荡起笑意，就像这股为月色辉映的潺潺河水，散发令人气定神闲的禅意。
简煜确信看到某位故人的身影。其实直觉早已揭示：在那悲剧性的命运后，一种他所欠缺的、大多数生命昏蒙不自知的神性幡然苏醒，并迅速感化他者。
并非国人推崇的隐忍精神或墨家主张的兼爱非攻，那是一种将己同外界强行联结的力量，在那看似荏弱的躯干里潜伏着拥有遒劲号召力的灵魂，随时为某一目的鞠躬尽瘁。
沿原路返程，覃舒隐去笑意。
“知道吗？我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人。”天然的愉悦覆了一层冷霜，“我需要外界定位自身。所以，我怜悯他们，实际是为我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我要看到你们的全部，切身地帮助到你们，又害怕被看穿，因为那意味着谁拿捏我的软肋就具备伤害我的能力。我没有权利责备你，简煜，你的牺牲比我多，我不过是个在道德制高点横加指责的胆小鬼而已。”
简煜捉住她，“怎么认识桥洞下那些人？”
“有天我路过，看到一个靠板车撑地滑行的残疾人撞上路缘石侧翻。我扶他，他便扒拉我，一直喊救命……”她平静道，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世纪就爆出过类似事件，丐帮拐卖老弱病残或是故意打断人的腿强迫他们行乞，这些弱势群体往往长期被虐待缺乏反抗能力。他向我求救，我本能地协助他们逃跑，把他们藏在桥洞下，虽无法解救他们，也能使其获一时的安宁。”
“你该把他们交给相关机构。”
覃舒不置可否，笑，“今夕是何年？”
简煜不知她为何问这个，“二〇二四。怎么了？”
“十多年前屡见不鲜的现象二〇二四仍端倪可察，被时代抛弃的人们一轮皆一轮永无止境地更迭。把他们交由机构，尽可能捅大事件，博得关注，就能得到妥善对待吗？到头来仍要掩耳盗铃，矫饰和平。”覃舒说，“难道大家当真不知道吗？在这样的危房里——”
她指向没有窗玻璃的平房，简煜顺她指尖睨去，暗沉天际下，岌岌可危的矮楼似将永续此间，“每隔时日就会增加大批量的生活垃圾。是因游民居无定所，为节省费用，躲进待拆迁建筑。哪怕把他们送去福利院，他们仍会逃跑。因为到哪都一样，权利亘古常在，无论去哪，他们都过着相差无几的生活。我们恰是既不愿承认他们又天性使然地怜恤弱者。说白了觉得碍眼罢了。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她默了须臾，一口气讲太多掏心窝子话，上不来气，“我说我冷漠，是因为…这一切我都知情，但始终在道德制高点劝说要顺其自然，世间本该如此。其实我心知肚明，我是既得利益者，犬儒主义者，又或什么都不是……”
简煜一语地破：“因为ListeN被柏谌他们利用，违背了你的初衷吗？你认为你像个罪人。”
“不。不仅如此。”她喘着粗气，抽噎，“我连自个儿都搞不明白，就别谈理想了。根本不重要——”
情绪来了，在连番解释后泪如雨下。简煜试挪她的手，而她执意遮挡因动容扭曲的怪相，不尽然，被他强制捭开，暴露于股掌间。
不带情欲的吻曼延，如饥似渴落在她小巧的鼻翼、殷殷含悲的眼尾。他啄吻她泪花，含于舌系，鬓发摩挲她颜面，激起一阵难堪的瘙痒。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他在她鬓角落下雨点般的吻，“别哭啊。我真不会哄人。”
覃舒乍醒，挣脱他，疾步走远。
简煜紧随其后，并无微词。
他们一前一后差了两个身位。把她送到单元楼，简煜接了李广涛电话。
国际刑警已确认蒋昭霖安全，她在堪察加，由大使馆的人护送遣返。同行的中国籍男人不知踪影。大抵是那男的报信，让警方把人接走就跑了。
离别前夕，覃舒忽从后环抱他，掌骨隔衬衫托他腰腹，抻出折痕。
简煜回眸，见她乌黑的发顶。
听闻她清澈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高悬，犹本该淋漓的江流洄湍逆上，急遽且迅猛冲垮昔日高地，捣得一派兵荒马乱。自然，他没法再坦荡，直觉失效于她家门前坐一晌午就该察觉对她究竟迷恋到何种地步，以至于就算被隐瞒、回避、不理解，变了相地惨遭奚落，明知喉头项圈挛缩便能取他身家，勒得不来气，也甘拜她石榴裙下。
不是爱也不是情欲。寤寐求之的究竟是什么？
简煜不愿探究。第一次见她便不愿偏航。哪怕一厘、一个时差的涣然也会让他产生马上要失去她的错觉。
他说了解她，其实撒了谎。不过都初尝人事，谁比谁高傲？
覃舒吻他肩胛，温湿透过衬衫传达。男人如梦初醒，惶惶然掖紧了她。
“跟我在一起吧。简煜。”她哝哝，“我来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