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剧中常见龙套被子弹击中,俄顷便断了气。实际饮弹并非体面的死法。

    高速旋转的弹药钻进颅脑,陀螺效应能把组织撕成碎片,最后绞着辨不出原型的血肉,巢倾卵覆。

    隔着栅栏,覃瑜默默注视濒死的崔衡。

    他伏案,七窍流血仍扣着扳机,似在强调多么壮阔的意志。先前堆砌的砖瓦剥落一地,枪口相对的墙面覆满猩红,扇叶亦不能幸免。

    没死透的组织痉挛,瑟缩,令她联想被剥得一/丝/不/挂的牛蛙。五分钟后,他的食指从扳机弹开了。

    可怜。

    此外她没得感受。

    姗姗来迟的曾万侯鼓掌,喜不胜收:“漂亮!漂亮!”

    进来统一服饰的收容者,负责收拾狼藉。

    覃瑜缓过神:“你故意的?”

    他若无其事扯出崔衡压着的枪,拔弹夹,检查一番,别回腰间。

    “跟他开玩笑。”他一脚踹开尸体,坐它的位置,“这把格/洛/克呢。我的。借他名义买/枪?风险太大。”

    “你吃饱了撑着?”

    “讲到点子上了。”曾万侯摩挲下颌青茬,“我无聊。”

    收容者们面不改色高举屠刀,噼噼啪啪的,眼都不眨一下。不一会儿,便驮着装了崔衡的麻袋出去了。

    曾万侯换了个二郎腿的翘法,“崔衡这般有趣的,少见了。”

    覃瑜:“我胳膊酸,松绑。”

    男人装耳聋,自顾自道:“噢。你妹,也蛮有趣的。你晓得不?她为ListeN设置什么……非对称私钥,柏谌打不开她代码,笑死我了……”

    “曾万侯。”覃瑜牙关绷紧了,“咱们组织一开始就没有卧底,叶雯那事儿是你故意的。”

    曾万侯莞尔:“欸,很聪明嘛。”

    “我想通的,不出片日,柏谌会明白。”

    “他等不到那天。”曾万侯顺出一把钥匙递给旁边的白头翁。

    后者解开栅栏隘口,替覃瑜松绑。

    重获自由的覃瑜深恶痛绝睨他。曾万侯弯了唇角,欣赏她无意识流露的真情实感。

    顺藤摸瓜,他能还原他们最真实的面貌,以印证他百无聊赖时的猜想。

    ……

    覃瑜憎恶的偏是他这点。

    复职后,她血洗基/层。尤为辅佐她的心腹,必得经受试炼胜任。

    她决不允许一榔头被敲晕的事故再发生。

    相较柏谌和曾万侯,覃瑜保守得多。

    得知警方穷追不舍,她反对岛业务扩张。渠道断了就断了,安于现状,耗尽岛上资源即可。

    至于京城子弟埋怨,让他们另寻高就吧,天下没有钱和权办不成的事。

    她的提议遭二人反对,他俩是激进派,好奇心较求生欲旺盛。

    柏谌好奇的是作恶过程中赤条条的人性,曾万侯……

    实不相瞒,覃瑜看不透曾万侯。姓曾的堪称丧心病狂,被他教唆送死的不在少数,崔衡就是之一。

    忙着整顿恶/魔/岛的覃瑜时不时会想起崔衡,他创剧痛深的死状烙印她脑海,挥之不去。

    她有点烦闷。

    主管例程繁杂:核实物资,对账,开会,确定次月各工种任务指标……该说是战略发展部,却与后勤无异。凡琐碎无一不插手。区区弹丸一隅,忙得她焦头烂额。

    岛上男女老少对新来的主管实力存疑。疲惫之余,覃瑜才算明了覃强生不似表面肤浅。

    他统辖这爿,年复一年,完善北太平洋渔业与畜牧业,陆续建立现代化轻工业园区,供给足量工位安顿收容者,以实现自给自足。

    社区取消私有制,为收容者分发统一的物资。除却工作日劳作,他们闲暇的娱乐即是周末的狂欢。

    周末,全岗停工,四散的人们或饮酒、读书、谈话,或纵/欲、赌/博、斗殴,或无所事事晒太阳直至天黑。待周日黄昏,一帮新人登岛,人们如潮涌至港口,热烈相迎。

    然而,人口不是一直增加的,总有熬不住自/杀或因病离世的。但无人愿意离岛。这座小岛包容了他们。因他们像战后流亡的难民,要求很简单:面包,有价值的工作,相对的自由,为人的尊严。

    月中旬,主管聚集群众,传道受业,抽签选“火种”,即祭人。

    大抵是曾万侯借口,管这叫:天意为众生。

    他昂首挺胸立于布道高台,一通屁话,激情四射得变了个人。

    事后,抽签选中的“火种”被带去,拍摄见不得人的视频,上传暗网,赚BT币。

    “火种”也将成为政商子弟交易的筹码。双方最初同时留下作案的把柄。一旦一方背叛,背叛者将单独背负“火种”的性命,承担刑罚。其间操作不甚了了,大抵是证据链之类的,由曾万侯一手操持。

    非必要,覃瑜不愿与曾万侯产生交集。虽一口一个“曾叔”,防他如防贼。

    据传,岛业务系曾万侯主张。柏谌闲暇指点迷津,曾万侯勾画主体框架,不止步嘴皮子功夫,他踏实照办,竟真把事儿办成了,至今没出过差错。

    那样精密且怪诞的脑回路会把人当人看?覃瑜不敢打包票。

    冗务缠身。一弹指顷,又到了一月一度的集会。

    照惯例,先输出“洗脑包”,再抽签选“火种”。

    这次被选中的是个六岁的小男孩。

    他母亲搂着他,惊恐失色。执行部迅速控制她,而教化部苦口婆心为这位母亲做思想工作,大谈博爱,皆是些不得深究的狼吃羊文化。

    她使劲儿抱她儿子,什么都听不进。

    有好心的劝慰她,把她与她儿子分开。她儿子不哭不闹,去刑房路上,拽覃瑜袖子怯生生问:“可以给我妈妈多一点药吗?”

    覃瑜抚摸他那头鬈发:“什么药?”

    “治咳嗽的药……我妈妈她咳嗽很厉害。”

    她给手下使了个眼色。

    下属清了清嗓子:“D2-314,慢性阻塞性肺病,中晚期了。”

    快到刑房了。覃瑜牵起男孩,单膝跪地诚挚道:“我答应,会治你妈妈的病。但你得懂事,好吗?”

    男孩颔首。

    轻轻一推,把他推进阴湿的刑房,“去吧。”

    ……

    集会完又忙活一阵,覃瑜忘却给男孩母亲治病一茬。想起是有人急报,那孩子高烧,撑不住了。

    她赶忙奔走探察。

    病房,男孩羸弱的病躯蜷进被褥,烧得面色酡红,梦呓不止。

    医生从他咯吱窝取出水银温度计,一照,四十二度二。

    “什么病?”

    “败血症。”

    “没得治了吗?”

    “最多一小时。”医生叹息,把温度计丢篓子里。

    覃瑜坐在床榻旁的塑料凳,拉下吊灯拉绳。

    顷刻,温暖的橘光笼罩设施陈旧的简陋病房,男孩抱臂,瑟瑟发抖。

    她试抚摸他乱糟糟的鬈发,反被他攥紧。他捱着她忘了摘的无名指婚戒,低吟:“妈妈。”

    覃瑜缄默。

    男孩带着哭腔亲吻她骨节分明的指,“妈妈,救救我吧。”

    再努力抻眼,蒙了层白翳。应是烧得久了,不能聚焦。

    “我好痛…他们绑住我……架在火上,用油泼我……笑得好开心啊……”

    铆足了劲把持,他绝望地哭诉。

    “好害怕,怎么这样……不是我认识的……这里好黑,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人知道……”

    呼吸渐次弱了,化为时断时续的抽噎。少顷,罄了最后一丝鼻息,身体也冷了。

    待心跳监护仪收束成细长的直线,警报响彻云霄。隔壁值班的医生听闻,无精打采来收尸,被上司一扫,挺直了。

    她不容置喙命令:“出去。”他折身,不忘带上门。

    覃瑜熄了灯,于幽冥静坐,忽俯低身子,亲吻男孩冰冷的脸颊。

    千不该万不该于此刻想到崔衡,阴魂不散的,害她直打寒噤。男人抽搐的肌体咆哮着无可名状的疼痛,没能道明便阒其无声。

    “别怕。”

    她低吟。不知是讲给自己,还是那个不曾起舞的生命。

    “别怕。”

    北太平洋一座小岛上,一个女人依偎不属于她的孩子,久久不能释怀。

    ……

    耗子驾船重返恶/魔/岛,甫一登陆,被放哨的收容者围追堵截。

    断崖海岸制高点筑有一座平房,专门关押违纪收容者,俗称禁闭室。

    他被软禁在封闭地下室,距上一次进食已过十个钟头。可当看守来送玉米碴糊糊,耗子仍执著一扭头,朝他吼:“谁下令抓我的,柏谌么?让他来见我!”

    负责看守他的这批人里没曾万侯手下。

    曾万侯的人耗子都打过照面。他实权比他们大,他们不敢动他。

    道理说,柏谌和曾万侯平起平坐,底下人该是情同手足。不尽然,他们各统领一方,厚此薄彼,觊觎对家一本万利的肴馔。

    现在耗子被盯梢,倘若没曾万侯支援,算在劫难逃了。

    过了半晌,道貌岸然的柏谌粉墨登场。他助理搀扶他,拾级下阶,又搬了木凳给他落脚。

    凭柏谌矫健的身手,此举恐是作秀。

    他按着拐杖,翘起腿,多的不讲,张口就俩字:“抽吧。”

    再如沐春风挺直脊梁,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威,墨镜甚纹丝不动挂在他鼻梁。

    耗子尚未缓过神,几个人高马大的红棍冲上前,牵掣他。他遒劲的阔背被数只同样强劲的大手摁死,直俯卧到与水泥地严丝合缝。一个白大褂推着一车手术器械,优哉游哉清洗。

    耗子破了嗓:“柏谌你他妈干什么!”

    柏谌呵呵笑,把玩他的金戒:“你不是崇拜曾叔么?”

    他竖起耳,捕捉风吹草动,尤为濒死之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憋喘,简直叫他高/潮。

    “常言,崇拜偶像,首先得跟他一样……他不是瘸的么?”

    白大褂踩紧他左小腿肚,摸索凸起的肌腱,一刀割了。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完事优雅擦拭刀锋。

    耗子拼了命扭摆,蹭开一圈草灰。无奈寡不敌众,只得死咬虎口不致痛叫出洋相。

    “崇拜他。就随他去吧。”

    柏谌哧哧的笑。

    “曾万侯集会那会儿不常对下人施教?什么:你们要使软弱的手坚壮,无力的膝稳固…你们要刚强,不要惧怕。看哪,你们的神必来报仇,必来施行极大的报应,他必来拯救你们!这都什么……那时瞎子的眼必睁开,那时瘸子必跳跃像鹿…在旷野必有水发出,在沙漠必有河涌……哈哈哈,天呐!他怎么把圣经背下来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把他们当畜牲宰!”

    语罢,他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快摔下板凳。

    “崇拜他?就追随他吧!你得断个腿才明白他想什么。他看着你,就像看着过去没用的自己!”

    柏谌掖着心口笑个不停。大和女人忙呈上一支针剂,娴熟操作注入他静脉。

    须臾,男人消停了,软软依偎她胸脯,出了一身冷汗。她摘下他为了维护尊严佩戴的墨镜,那灰浊的干瘪眼球僵滞得像鱼眼,定格发了霉的天花板。

    白大褂替耗子缠好绷带,柏谌一部下疾跑来报信,不及曾万侯赶到的速度。

    那人被他踹下台阶,摔个四脚朝天。而他泰然得不似动过粗,理了理宽袖,背光的身影巍然屹立。

    “把他给我。”曾万侯厉声命令。

    ……

    耗子再醒时是在病房。

    国内市立医院。

    他艰难爬起,发现左小腿打满石膏,动弹不得。

    过道,曾万侯正与主刀医师沟通。他讲的什么,都被医师叹息着驳回了。

    医师走后,曾万侯倚墙,颤颤巍巍摸根烟,还未叼到嘴边,又塞回烟盒。

    继而,推开特需病房虚掩的门。

    见耗子醒了,曾万侯一闪而过诧异,很快用强笑敷衍:“醒这么早。饿了没?”

    耗子:“腿好不了?”

    曾万侯:“好的了。现代医术多精湛,死马能当活马医。”

    耗子听感怪怪的:“谚语用得不对吧?”

    曾万侯不作声,松动的五官欲倾诉,忽跪地,深挚俯往他打了石膏的小腿。

    掺银丝的短发轻拂腿弯,激起些微不适的酥麻。月光缀洒男人薄肩,泾渭分明切割他饱含凄恻的容颜,那硬朗的颧骨与颞肌,不协调得显忍辱负重,仿佛他的存在全然是为某一崇高的信念,而非实在之物。

    一场盛大的告解落幕,受洗者与真理失之交臂。一声声呐喊掷入深渊,余波稍纵即逝。

    那本该流着奶与蜜的迦南地,如今尸骸遍野,惨绝人寰。

    男人打着颤的唇顺肌线游移,缱绻月色渗透尘埃与水蒸气,如梦似幻,酝酿不合时宜的暧昧。

    伸舌。情不自禁的吮吸让他的安抚变了质。耗子蹙眉,不舒服地挪了挪腿。曾万侯如梦初醒,离了他,攀上眉宇的疲乏被少见的温情溶解了。

    他捻磨他潮湿的膝部:“耗子。曾叔一定找到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治你的腿。”

    耗子生硬拒绝:“不用。”

    可曾万侯执著握着他膝腘,目光翻涌强烈的情/欲。

    他终忍无可忍搡他:“滚。别恶心我。”

    曾万侯欲言又止,松开他。

    “那曾叔先走了。”他替他掖好被角,长期未休憩的疲乏形于言色,“早点休息。”

    耗子置气,不回应。然而,曾万侯开门离去之际,他仍飞快瞅了他。

    白发变多了。

    他茫然见证一扇门的闭合,陷入困窘的境地。

    十三年前,当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男孩,爬上福利院亭亭枇杷树,扬眸,对上围墙外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那个男人怪诞,孤僻,气质确与众不同,不乏天性的矜贵。

    他在人群中一眼便注意到他。

    他望着树上倒挂金钩的他,微微一笑。

    十天后,院长带着那个男人找上他。男人屈膝,好像他们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小孩,你愿意跟着我吗?”

    “瞧你身手敏捷,不如就叫你耗子吧。”

    这一跟,就是十三年。

    ……

    兜兜转转,恶/魔/岛的业务已存续十载。

    自耗子记忆伊始,曾万侯就忙着筹备开发它。

    为将他打造成优秀的副手,他教他许多格斗技巧。尤为肌群核心力量控制,严苛程度媲美国家运动队。

    自然,耗子没过问,曾万侯哪儿打听来的专业训练计划,连伙食都精确至克数。

    他把他当慈父,抑是恩人,导师,偶像。同时也清楚,这位恩深义重的慈父私藏不计其数的秘密,再亲昵的关系抑无法诉诸。

    ……

    覃舒登岛即刻收到曾万侯邀请:他请她共进午餐。

    简煜被排除在外。

    方才下船,还没适应一亩三分地的踏实感,便得马不停蹄赴邀。

    讲实在,她没胃口。

    何况,她是跟柏谌谈判,姓曾的是哪里冒出来的滑头?

    几个收容者来接应,要带走简煜。顾名思义,搜身,保证社区安全。

    覃舒欲阻拦,被简煜制止了。他吻了吻她额门,不经意塞了一个小型旋钮对讲机,然后倒退着,随监押他的收容者渐行渐远了。

    曾万侯的人来接她,酸文假醋的,被幸灾乐祸的语气出卖了心思。

    “走吧。覃总。”

    一场匪夷所思的鸿门宴。

    虽腹诽,覃舒还是赴邀了。

    一路上,她注意到林立的赫鲁晓夫楼挤满了不同国籍的住户。

    一栋四层高,每层十间房。一间若能住上六人,每栋便可住二百四十人。

    千篇一律的民房里不时冒出些好奇的脑袋,注目匆匆路过的她。

    覃舒惊异,因她见不到一丝一毫温情,一颗颗充满敌对、猜忌与恐惧的脑袋仿佛在编排某种不成文的共识:没有什么能比今天的生活更好了。

    她很快发现,他们都穿着统一的服饰,即便高矮各异,相貌迥别,皆毫无保留相信这身行头能够庇护他们安之若素的生活。

    与覃舒登岛前的猜想不同,这座岛上没有昭然的肮脏、暴力与混沌,一切井然有序,却又压抑,冷漠,死气沉沉。

    待引至AB门前,一栋单调得索然无味的白色建筑显现其间。她怀着一丝困惑,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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